你别走。
别留朕在高处不胜寒的皇宫,在这无尽的黑暗,在这猪狗不如的囚笼中。
她是唯一的光。
王姮姬从阴晦黑暗的太极殿中走出来吐了口浊气,天空暖阳普照,衣裙被太阳光照耀呈明媚的姜黄色,晒进四肢百骸。
她背离了黑暗一步步朝阳光走去,郎灵寂就在春阳最盛处等她,玄衣如洗砚染黑的一潭池水,似日光晒不透的深渊。
“这么快?”
郎灵寂问。
王姮姬正面视他,点头。
她与司马淮确实没什么话好说。
“带我回去吧。”
找个时间她会把家主之位禅让给他。
郎灵寂轻轻揽住她肩膀,意味悠长,历尽千帆而终得平静,“好,我们回家。”
王姮姬顺势靠在他的肩头。
隔日,建章宫的皇帝被挑断了双手双手双脚的筋脉,成为一个残废。
司马淮虽从笼子里出来了,神志痴傻。眼球上方一寸的位置留下一枚细细泛红的针孔,可以想见一根特制的长针曾斜斜刺入他的脑部深处,避开头盖骨,搅碎了额叶。
司马淮仍保持着正常呼吸,吃喝拉撒,却独独丧失了思考能力,没有性格没有感情,变成美其名曰的“木偶”。
真正意义上的傀儡。
当然在庸医盛行的愚昧年代,使病人变成这样需要极高的医术造诣,一双极精准极稳的手,一颗极冰凉狠毒的心,以及同时精通药理和毒理进行护理善后。
世上只有那人能做到。
毕竟那人能精准控制情蛊的剂量,使得王家小姐深受毒害陷入泥潭的同时,又不至于丢掉性命。后来那种情蛊被太常博士文砚之辛辛苦苦破解,他只不过稍微改动了配方的剂量,便使情蛊解药失效。
这是他一项隐藏技能,看家本领,从未对外宣称过。
皇帝一夜之间成了痴儿。
众臣皆以为皇帝受惊过度引得旧病复发,毕竟皇帝刚登基的那段时间就“疯癫”过一段时间,落下过病根儿。
王戢得知司马淮忽然痴傻有些遗憾,还想跟司马淮继续斗智斗勇,看看皇家和王家究竟谁笑到最后。
痴儿无法管理朝政,四肢瘫痪,连自己拿筷子吃饭的力气都没有。如今朝廷琅琊王氏执政,代替皇帝批红的大权自然落到了中书监郎灵寂的头上。
中书监做事最中庸合度,允执其中和光同尘,不必担心他大权独掌而损害了旁人的利益,相反他会为天下文官造福。
天下真正太平了。
深闺中的王姮姬透过厚厚围墙也听到了一些外界风言风语,可惜她得到的信息都是被精心过滤的,以为司马淮从二哥手下捡回一条性命自然痴傻了。
她叹了声,不去想旁人的悲惨命运,单想自己这人生还有没有救。
修缮好的传家戒指摆在盒中,她想用家主之位换自己暂时的自由。
成与不成近在眼前了。
从郎灵寂最近的态度来看,他应该是答应这笔交易的。
第123章 将离
那日在战火中襄城公主诞下一胖乎乎男婴, 母子平安。王戢欣喜得几欲落泪,给儿子取名“王烨”,意为在火中降生。
天下尘埃落定, 海晏河清, 琅琊王氏的新血脉诞生在了最好的时候。
各路世家及朝中大臣纷纷送上贺礼,庆贺琅琊王氏弄璋之喜。许多官眷贵妇直接登临王宅祝贺,王宅热热闹闹。
几日前建康刚刚遭遇的那场浩劫, 王戢起兵造反之事烟消云散犹如没发生过一般,人人心照不宣地忘记了。
裴锈也登门贺喜, 他作为此次“清君侧”事件的主要策划人, 背依河东裴氏, 是最大的既得利益者之一。皇帝痴傻了,九品恢复了,裴家又可参与执政了。
王家宅院内悬挂彩珠灯笼庆贺新得麟儿之喜,高朋满座, 宾客云集,几乎建康有头有脸的世家齐聚于此。
襄城公主尚且虚弱在榻修养, 王戢将烨儿抱出来, 裴锈赞道:“这孩子冰雪可爱,既像大将军又像公主。”
王戢眼角压抑不住的笑纹:“还是像襄城更多些,白净,不像我黑黢黢的。”
王姮姬也怜然抱了抱孩子, 但她手法生疏, 孩子重得很, 抱着十分吃力。
王戢哈哈笑道:“九妹还是太年轻, 待你和雪堂有了孩子自然会抱了。”
王姮姬抿了抿嘴将烨儿交回去,服用情蛊的人这辈子不会有孩子的。
宴会熙熙攘攘, 觥筹交错,络绎不绝有宾客前来恭贺大将军,满口吉祥话。
裴锈趁机拉王姮姬到旁边僻静处,关怀道:“听说表妹前些日被掳进宫了,诸事无恙吧?”
王姮姬:“我没事,二哥及时救了我,多谢表哥挂心。”
裴锈挠了挠后脑勺,欲言又止,“其实昨天你忽然说随我去河东裴氏看望外祖母,我很诧异。怎么,家里这边你走得开?他答应了吗?”
“他”指的谁自然不必明说。
王姮姬点头:“我跟他说要暂时放个短假离开琅琊王氏一段时间,已报备过。”
裴锈叹息:“那就好。”
裴锈深怕再生出上次的事来,叫王家人误以为他私自拐带王姮姬,惹怒了王戢和郎灵寂这两尊大佛不是闹着玩的。
王姮姬解释道:“外祖母已年迈,这次我随表哥到北方河东计划陪她老人家住上一段时间,大约三个月左右。”
裴锈瞪大眼睛:“居然能住这么久?”
印象中郎灵寂不是这么好说话的人,竟肯让她离开三个月的漫长光景。
王姮姬难以言说,她将家主之位拱手相送才只换得三个月自由自在的时光,已经是赔本了。
她母亲的娘家在河东裴氏,裴锈的祖母也就是她的外祖母。幼时她常常同母亲回娘家找外祖母玩,长大后久久不见了。左右离了王氏她也无处可去,便和裴锈往河东裴家探望外祖母吧。
裴锈心想祖母年迈病重恐怕时日无多,若临终前有姮姮在榻前相伴,老人家可以安心阖眼含笑九泉了。
多年前他和姮姮约定好一道去河东裴氏没去成,夙愿终于要实现了。
“那就这么说定了,我计划这几天就启程,走水路,表妹你要事先准备好……”
正要往下具体商量,忽见郎灵寂掀帘而入,一袭冥色的纱质衣襟,神色冷白。
王姮姬下意识起身,裴锈随之。
郎灵寂踱近自然而然揽住王姮姬的细腰,视裴锈于无物,对她道:“你放在我书房桌案上的盒子是什么意思?”
周遭热闹嘈杂,令人不太能听得清楚人声。王姮姬紧张拽了拽他袖口,“郎灵寂,不是说好了么,你如何出尔反尔?”
郎灵寂些微讽刺,“我似乎没许诺过王小姐您什么吧……”
裴锈还在旁呆怔无措地瞧着,王姮姬脸色一白,咬牙拉着郎灵寂出了这间嘈杂的会客堂,道:“你答应过只要我交出家主之位,让我自由活动一段时间的。”
早晨,她将修缮好的传家戒指和家主印章都装在一个锦盒里放他书房了。
郎灵寂:“我没答应。”
当初说的是考虑考虑,他还没考虑完,怎么就算答应了。
王姮姬急得直 冒汗,若他笃定了不答应她还真没办法,牵着他的手急匆匆往书房走去,打算拿传家戒指当面对峙。
夫妻二人共同走在春日紫藤覆盖的长廊下,花香幽幽漂浮,动人心迷人眼。春日蜂蝶翩跹萦绕在侧面,旖旎暧昧。
郎灵寂在后不着痕迹地微笑了下,任由她拉着,双目久久凝视她的身影,似乎她一颦一笑都那样可爱可怜。
王姮姬后知后觉,怕他洁癖发作嫌憎,手心沁了一层汗,当即便要撒手。
郎灵寂却飞快勾住她逃走的手,反过来死死握住,十指相扣,赶上了她的脚步与她并肩,道:“握了又撒手作甚。”
王姮姬微微尴尬,骨子里的记忆是抹除不掉的,从前她女扮男装到书院追他时就常常握他的手,作为宣誓主权的一种方式。现在……
她怨怪:“你放开我啊。”
他道:“握住了就甩不开。”
二人共同来到书房,王姮姬不适地从他手中挣扎出去,将桌案上锦盒打开,露出灿灿然的传家戒指以及家主印玺。
“这两物我先交给你,至于‘吕虔之佩刀’,我会挑个吉祥日子开祠堂,当着所有族人的面公开赠与你。”
郎灵寂:“这是当家主的全部流程?”
王姮姬点了下头,怕他觉得草率:“开祠堂需配良辰吉日,走庄严的仪式。你以后是琅琊王氏的家主,虽然是外姓,大家全部听你的。”
郎灵寂睥睨传家戒指,“不必那么麻烦。”
权力从来不在一枚小小的戒指上,而在于真正的手段和谋断。
王姮姬深以为然,官场的规则是这样的。但他本来大权在握,当家主就是为了个流芳百世的名头,流程该好好走。
“难得你这么为我着想。”他说。
郎灵寂从后面轻轻圈住她,力道逐渐深入,掐过她的下颌来以舌交吻。王姮姬猝不及防,下意识挣扎了下,随即也温顺下来竭力迎合他,匹配他的节奏。
重生以来他的洁癖仿佛消失了,经常这样毫无征兆地吻她,有时候上一刻还好好说着话下一刻就到榻上去了。
他将她抱坐在了桌案上便要剥她的衣裳,王姮姬连忙制止,挡住他手,委婉道:“……等等,你还没给我三粒解药呢。”
郎灵寂气息紊乱轻喘正自癫狂,洒着几分烫意,不耐烦道:“什么解药。”
王姮姬一双柔荑搭在他的肩膀上,脸色潮红,几分难以启齿,支支吾吾道:“我要离开三个月呢,从不能三个月不吃解药,你行行好给我吧。”
这三个月既是属于她的自由时光,她自然不会回来与他同房。他给她三粒解药,一个月吃一颗,三个月后她正好吃完,他还不用担心她趁机逃走。
郎灵寂瞳孔中倒影着她:“解药我有很多,你究竟要哪一种。”
王姮姬怪他还装傻,径直点明:“情蛊的解药,就是以前那种糖果。”
周遭明明灭灭的烛光打在郎灵寂薄情的脸上,他眼底涌动着晦暗的情感,“早跟你说过那种糖对身体有害。”
王姮姬察觉他语气泛着危险,柳枝似的手臂忙环抱住他的脖颈,讨好道:“三个月而已,我只吃三次没事的。”
那种糖果固然是慢性毒药也得积累到一定量才会发作,前世她上瘾成性将那糖果当饭吃,常常是一把一把喉咙里塞,最终才会落得二十五岁就病逝的结果。
郎灵寂摇了下头欲拒绝,王姮姬深深保住他的腰,一头埋进他衣襟里,嘶哑的潮意,“郎灵寂求求你,我求求你,你就答应我这一次吧。”
温绵的嗓音似从肺腑深处流出来,不掺杂任何虚情假意的,真切的乞求。
郎灵寂对她的好感败得一干二净,满腔情慾也烟消云散了。他将她从怀里拎出来,理了理她凌乱的发丝,“你能不能求我点好事,为何总叫我为难?”
王姮姬支零破碎:“情蛊是你给我下的,只有你有解药。”
如今他大权在握尘埃落定,中书监高位,琅琊王氏之家主,深得二哥王戢以及王氏族人信任,为何还非得绑她这累赘在身边?她固然有几分美色却也没到动摇他心的地步,分开了岂不更好。
他真的再不需要通过她控制琅琊王氏了,她这个权力的牺牲品只想苟得一片自己的生活罢了。
“你为何连我这点利人不损己的要求都不答应,明明你对下属很好的。”
郎灵寂从齿缝间冷冷一句:“够了。别再提糖的事,你不可能再吃的。”
一下子出去三个月,还是和那图谋不轨的裴锈,他作为丈夫很不放心。
王姮姬长睫遮住眼中黯然,事已至此无话可说,“你不肯予我半分好处。”
郎灵寂默了一息,其实她只是出去玩玩,三个月的时光而已,他得到了家主之位,确实可以将她这傀儡一条踢开,甚至和离都完全可以。
“好了别哭,姮姮,”他抚摩她滑如流缎的墨发,“那件事让我再考虑考虑。”
王姮姬怔怔,不知他究竟还在考虑什么,有什么可考虑的。
知他不是拖泥带水的人,一而再再而三的考虑多半是不应的意思。
郎灵寂亦怔怔,为什么她讨厌他,处心积虑非要从他身边离开。
最终他还是铁石心肠将她按倒在桌案上,疯了似地吻她,满足空虚的内心,享受暂时欢愉……
第124章 反悔
王戢喜获麟儿大摆席面, 门庭熙熙攘攘喧闹如一锅沸水,许多宾客从外地刻意赶来,席面整整持续了三日。
郎灵寂即将做琅琊王氏家主的消息不胫而走, 外人对此毫无意外。
郎灵寂在王家声望极高, 危难时跪宫门拯救阖族性命,王家人皆以郎灵寂为标杆。一直以来,王家人不服王姮姬这女子当家主, 碍于老家主遗命加之王戢的铁腕威胁,才勉强承认她的地位。
现在终于回归正轨, 有个像样的男人担任王家家主了。
据说是王姮姬主动让位的。
郎灵寂和王姮姬是夫妻, 两人谁当王氏家主都无所谓。
至于王戢血统虽纯, 因为操练军队需要长期驻守在外,无法行使家主管理行政和中馈之责,便与家主之位无缘了。
外面的人都传郎灵寂本就没多爱王姮姬,王姮姬还傻傻将家主之位拱手交出去, 完全是自取灭亡,以后要变成一颗废棋了。
王姮姬自己倒不觉得, 她心甘情愿做这桩交易的。她这家主做得窝窝囊囊仰人鼻息, 莫如及早丢出去换取利益。
三个月的自由时光,多么甜蜜美好的诱惑,让人想起来心里甜甜的。
春日,冯嬷嬷殷勤帮王姮姬收拾出游的行囊, 三个月得带不少东西。
桃枝道:“小姐在咱水工明秀的建康住惯了经得起北方的风沙吗?听说那边的饮食习俗更咱们这儿大不相同。”
王姮姬挑拣自己素日爱把玩的小物件, 一件件交由冯嬷嬷放进行囊中, 道:“自然习惯, 我小时候经常和娘亲往北方去。”
琅琊王氏的祖籍临沂琅琊郡孝友村,有先祖王羲之洗笔的墨池, 潺潺流淌不绝的孝子泉。那里是王氏的根脉,王家子弟走到哪里都会缅怀思念的故土,流淌在王家子弟血液中一生一世忘怀不掉的。
桃枝嘟囔:“琅琊郡是姑爷的封地,要是姑爷陪小姐去就好了。”
王姮姬笑容凝固,险些忘记郎灵寂还有琅琊王这一层身份。
冯嬷嬷连忙打岔道:“丫头片子胡说,姑爷日理万机哪有空陪小姐。小姐这次随裴公子回河东裴氏,既探望了外祖母又重游了琅琊郡故土,两全其美。”
王姮姬道:“我自己去。”
她将行囊收拾得七七八八,春日融融,裴锈正和王戢等人在后花园。
王戢一见到她便劈头盖脸责问:“九妹,你要去北方裴家看外祖母?这么大的事竟然瞒着二哥。”
裴锈面前摊着一张路线舆图,显然是裴锈将出行计划告诉王戢的。
带走人家的女儿总要先告知清楚人家的家人,免得又被误会拐带绑架。
王姮姬赔笑道:“二哥前几日忙于照料公主和烨儿,现在知道也不晚。”
王戢责怪:“你要去三个月这么久,家中诸事如何是好?难不成你真把爹爹传下来的家主之位让给雪堂坐?”
王姮姬嗯了声:“他做挺好的,他会一直保证琅琊王氏禄位的。我和他商量好了。”
王戢摇摇头叹息 ,姮姮也太草率了。所幸雪堂是个值得托付的人,自己日后征战在外,雪堂能在内执掌家主大权,王家倒可以平稳维持下去。
“二哥真拿你没办法。”
裴锈招呼王姮姬过来,详细商量一下出行路线,计划走水路。北方是匈奴和羯族的地盘,盗贼蜂出,水路比走陆路安全得多。而且春日冰雪消融,河流水量充沛,行船比马车快了数倍。
“表妹以为如何?”
王姮姬认真听了半天,“表哥经常南北往来,经验丰富,我听表哥的。”
裴锈听她话语隐藏的夸赞之意,脸色微红:“表妹谬赞了,只要表妹不晕船一切我皆帮你规划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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