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自己的力量太渺小了。
他在等一个契机,等皇帝尝到甜头后变本加厉,把事情做得更过分。
待皇帝民心散尽,满朝文武皆有怨言时,王家才有足够的理由僭越。
他并不用等太久的。
皇宫深夜,司马淮骤然惊醒。
寝衣湿了,周身黏着层细汗,像洗了个澡似的。巫山雨水带来的烫热感依旧停留在身上,丝丝缕缕散发着旖旎的气息。
身畔的王芬姬睡得正酣,月明如洒。
司马淮喘了口粗气,趿鞋下地,惊魂未定走到桌边,饮了口凉茶。
他没惊动内侍,深更半夜叫水定然又传出闲话,只独自静坐消化。
良久,滚烫之意不减反增。
司马淮烦躁地扯开衣襟,灌着凉茶。
又梦见她了。这已经是不知多少次梦见她了,她就像艳鬼一样阴魂不散地缠着他,怎么赶都赶不走。
梦中,他可以以帝王之尊将她折成任何屈辱的姿势;梦醒,他却连她的一片衣角都碰不到,空余人去楼空的落寞思念。
这不是他想要的。
司马淮定了定,沉重吸着气。
他披了一件外袍,想离开这间充斥着靡靡之气的内室。和王芬姬同寝的每夜都令他内脏翻腾,无比膈应,他有种为国献身的感觉。他明明不喜王家女,每夜却不得不召幸她侍寝。
王家女完完全全是来监视他的细作,论起温柔美丽来连张贵妃都不如,遑论梦中的王姮姬。
司马淮失落悲愤,捏紧拳头,变法的念头在心中愈加迫切,他不能永远当琅琊王氏的傀儡皇帝,仰人鼻息。
幸好目前为止一切顺利,成功削了郎灵寂的职,斯人还没什么还手之力。
下一步,他计划着手整治朝廷里乌烟瘴气的卖官鬻爵之风,将九品官人法庇护下的世家蠹虫彻底驱逐出去。
陛下高高在座,尚书孙寿宣读太常博士文砚之在世时撰写的科举制题案。
内容奥涩冗长,大概意思是以后九州各地不再设中正官, 铨选官员亦不再依据品德评级, 而是通过考试——国语、策论、算数三门的成绩定文官官品。
武官还要额外要参加骑射、摔跤和马术的考试,以实打实的成绩定官位高低,而完全与家世无关。
这样改革, 官员从唯德是举变成了唯才是举。
“德”是个虚渺的东西,容易被裙带关系和官场故旧操控, “才”却可以量化。
考试的成绩高就是高低就是低, 有才可以被任用, 无才便不能为官。
这样世家大族便不能将爵位传递给后世,造成“朝廷只成门户私计”的局面。
对于已走上仕途的老官员,皇帝亦设置了五月一小考、十月一大考的核查机制,由皇帝本人亲自操刀, 查出的渎职官员轻则贬谪罚俸,重则抄家掉脑袋。
此改革一出, 朝野上下哀鸣。
皇帝的新政大大有违从前中书监执政时宽惠仁济的政策, 所谓“任其自然,不扰百姓”——这里的百姓二字并不指真正的布衣,而是士族。即朝廷不阻碍豪门世家侵吞土地、豢养奴隶,豪门子弟犯了罪免于惩罚, 靠贿赂和裙带关系当官完全是允许的。
郎灵寂本人玄儒双修, 乃当世名士, 出身贵族, 偏向的是贵族的利益。
他从前执政时,无为而治, 许多官员骂他昏聩奸佞,网漏吞鱼。如今在皇帝的刻碎之政下,竟分外思念他的昏聩。
郎灵寂维护腐朽的旧贵族自然该判死刑,可从黄老哲学的角度,他又是无罪的,毕竟人都维护自身阶级的利益。
皇帝用法家的强硬手段,行苛刻琐细之酷政,将政权强硬收回来。对于一般官员来说,法家锁喉,儒家拿捏,法律和道德的双重约束,使他们不得不忠君。
总而言之,豪门子弟再不能凭借家资拾官如草芥了。
九品官人法被完全取缔!
此事早露苗头,前些日皇帝贬谪了中书监郎灵寂,九品官人法失去了最有力的靠山,唇亡齿寒,自然轰然倒塌。
皇帝对于这种落后的选官制度自然毫不留情地拔除,今后科举制的光辉将照耀九州大地,照耀在每一个寒门学子肩头。
天下寒门子弟喜动颜色,守得云开见月明,终于迎来了出头之日。
世族却苦不堪言。
皇帝毫无征兆地废黜九品官人法,行科举制度,对他们来说无疑是一记致命打击。
皇帝这是不给他们活路!
士族之所以能为士族,靠的是一辈辈为官的累积,垄断财富、田地、文字知识,重点是“世代为官”四字。
然何以保证家族承袭爵位世代为官?靠的就是九品官人法。
夫门资者,乃先世之爵禄,无妨子孙之愚瞽。
依照九品官人法,选拔官员看家世,士族的后裔即便昏庸无能也照样是朝廷明官,一代代将家族爵位传下去。
皇帝取缔九品官人法,就是要把人才铨选的权力从豪门转移到自己手中。
天下只要是士族,无论南方北方,没有不痛恨皇帝这条新政的。
皇帝之前也试图运行过九品官人法,聘用了一个叫文砚之的寒门顾问,气势汹汹,因为郎灵寂的阻拦而偃旗息鼓。
如今郎灵寂被贬谪了,再无一人能当出头鸟反抗皇帝,上疏给皇帝的奏折皆不温不火不疼不痒,无法改变圣心。
九品官人法与黄老之治,与士族,互为唇齿关系,唇亡齿寒,前者既亡,士族的末日也要到来了。
士族恨毒了这个年轻的小皇帝!
朝廷风起云涌。
陛下废黜了九品官人法,又打破了立嫡长子的传统,封陈留王司马玖为皇太弟,可谓将士族完完全全得罪干净了。
之前仅仅琅琊王氏一家被贬,其余士族隔岸观火。如今釜底抽薪,陛下直接剪灭了士族代代赖以生存的源头——九品官人法,根本没打算饶过任何士族。
这下士族们终于意识到皇权和士族不可能长期共存,本着各扫门前雪、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心态,只会被各个击破。
士族炸开锅了。
之前首鼠两端持观望态度的江南陆氏、顾氏对陛下失望透顶,表面维持着君臣之义,转而与琅琊王氏抱团取暖。
其余世家如谢氏裴氏等北方著姓本就支持琅琊王氏,虽不至于明面上造反,琅琊王氏的决定,他们必然会暗戳戳支持。
托陛下的福,游散于九州各地的士族史无前例地团结起来。
本朝格局,士族占据了大多数高官之位,具有决定性的力量。
士族归心,可以说天时地利人和三个层面,起码占了人和这一个因素。
至此,琅琊王氏反抗皇权的先决条件已然形成,那就是:人心。
开战时最怕朝中人心不齐,有人向着皇室,有人隔岸观火,有人浑水摸鱼,这样参差不齐,很容易中途出差错。
只有当所有人的利益共同遭到损害时,人心才能凝聚起来,戮力御敌。
这是斗争胜利的基础。
晋祚虽衰,天命未改,造反绝不是轻易能为之的,一着不慎便会粉身碎骨,所以要小心小心再小心。
郎灵寂从前是中书省长官,承担丞相之职,草拟皇帝政令,既制定政令,又是政令的实行者和监督者。
陛下调整了官员架构之后,他身上的权力虽损耗殆尽,声望依旧如初。
此番门阀被裁抑,源源不断有士族登门问琅琊王氏的意思,主要是问郎灵寂的意思:局势如此,如何自救?
皇帝只是取得了暂时表面的胜利,豪门不会束手待毙,必然要寻求机会对皇权进行反治。
士族不会认输的。
郎灵寂依旧没轻举妄动。
天时地利人和仅仅占据了人和一条,力量还太薄弱,没有十足十的胜算。
接下来,便要瞄准“地利”这一因素。
清晨,信使纵快马至王家老宅,手持家书,插着十万火急的鸡毛,马蹄之后扬起一溜轻烟。
两日前,江州征战的王戢知道了郎灵寂被贬之事。
他怒发冲冠,惊诧莫名,朝廷在短短几日之内竟发生这样大的变故,决意折返建康,亲自入朝与皇帝理论。
皇帝只是个傀儡皇帝罢了,这些年来是琅琊王氏在战场上东征西战,流血牺牲,立下了汗马功劳,封赏犹嫌少,竟贬谪他琅琊王氏。
须知郎灵寂是王家的顶梁柱,家主的女婿,贬谪郎灵寂就是贬谪琅琊王氏。
皇帝用这种卑鄙手段试探王家,王家有钱有兵有粮,岂能受这等挑衅?
那道貌岸然的皇帝司马淮,当初就联合寒门文砚之对付过琅琊王氏,如今俨然是故技重施,王戢忍之久矣!
更传闻皇帝心怀龌龊,是看中九妹王姮姬,起了淫念,几番勾搭不成才恼羞成怒,直接对王姮姬的丈夫下毒手,欲借着科举改革致命侵吞王家,行君夺臣妻之事。
耻辱,羞愤,是可忍孰不可忍。
他作为王家当仁不让的第一武将,有责任保护好家人们,尤其是保护好爹爹临终前最牵挂的、王氏的女家主——九妹。
“我们将军很生气,正准备带兵回建康,若那皇帝识趣,改过自新,还能勉强做个君臣,否则……”
凌霄胆战心寒地禀报着战场的情况,嗓子都哑了,“郎公子,您最是理智,快快劝劝我们将军吧。”
没有皇帝的圣旨贸然领兵回京,形同造反,届时不仅将军陷入大祸,琅琊王氏会被连累得满门抄斩。
大将军王戢素来是热血冲动之人。
郎灵寂收到信后,叫王戢“稍安勿躁”,莫被朝廷之事所扰,务必拿下梁州。
非是他刻意隐忍退缩,朝廷之事是小,战场之事是大,王家已失去文防了,绝对不能再失去武防。
梁州,位于长江对岸的峡口处,南北战场的咽喉地带。长久以来梁州战事混乱,难以克制,一块难啃的牛骨头。
但前几日那里的流民帅忽然染疾死了,群龙无首,这是一个绝好将梁州收入囊中的契机。
如今天下六州已归顺于王戢,再拿下与荆州相连的梁州,王氏操控的版图便可扩大一步,腰杆子更硬气些。
相比之下,郎灵寂暂时被贬不要紧,没必要因为这由头领兵逼宫。
造反罪名太大,动辄滑入万劫不复的深渊,毁掉王家祖宗的基业。
“一定要告予大将军知晓。”
凌霄收了回信速速去了,急于星火。
王戢虽然心中恼恨,明白郎灵寂这番计较有道理,暂时忍气吞声。
事有轻重缓急,先集中精力拿下梁州,之后再进京找皇帝算账。
王戢的鹰目朝梁州瞄去的同时,好巧不巧,皇帝司马淮也盯上了梁州。
梁州这样处于咽喉地带的重要位置,司马淮期待良久,这次势在必得。
司马淮防备着王家每个人,忌惮郎灵寂,更深深忌惮手握兵权的王戢。
他一面克制郎灵寂的行政大权,一面遏制王戢的兵力版图进一步扩大。
王戢已经掌握了包括江州在内的天下六州,多么恐怖的数字,若再得了梁州,恐怕真就有造反逼宫的资本了。
司马淮每晚愁得做噩梦,辗转反复,常常夜半浑身虚汗。
好在郎灵寂被囚在建康城中,任凭有高深莫测的权术不能施展,更不能及时到王戢身畔相助,相当于绊住了王戢一条大腿,大军失了智囊。
司马淮目光猩红,指骨捏碎。
梁州的争夺之战在此一举!
皇帝与琅琊王氏同时争夺梁州。
王戢派族弟王瑜启程赴任梁州参军, 司马淮也火速抽调了心腹岑道风赶往梁州。两家日夜兼程,急如旋风,进行了速度与耐力的激烈比拼。
由于司马淮早做过部署, 从广州出发的岑道风又善于行军, 脚步比王瑜快了很多,最终岑道风率先占领梁州。
岑道风的胜利不是偶然的。
被贬到不毛之地的这段时日,岑道风一直卧薪尝胆, 保持锻炼,常常天不亮便起来挑水练剑, 时时不忘王家戕害他的断臂之仇, 踌躇满志等着重回战场的一天。
过去因为出身寒微, 岑道风屡遭打压,惨失江州和荆州,如今得皇帝提拔,他得以施展拳脚, 卷土重来,占领空虚的梁州, 真正拥有了一块自己的地皮。
他终得扬眉吐气。
那边的岑道风一到, 司马淮立即下令封他为梁州刺史,兼都督长江中下游水上诸军事,在梁州插上帝旗。
王瑜晚到一步,并非骁勇善战岑道风的对手, 两军对峙僵持不下, 二虎争夺一山, 王瑜更在流星飞矢下受了重伤。
王瑜命人速速回营禀主帅求援, 镇守江州的王戢见皇帝与岑道风如此狡猾,气血攻心, 拔剑唰地砍碎了桌角。
“竖子!”
当年的老对手又狭路相逢,真该杀了岑道风以绝后患。
说起来,当初确实是琅琊王氏不仁。
荆州明明是岑道风冒死打下来的,王戢听从郎灵寂计策,没给斯人应有的奖赏,反而侵吞了岑道风的战功,功劳越高打压越狠,险些将他斩首,贬谪去偏远的广州交州一带,形同流放。
这笔旧账,岑道风一直痛恨于心。
断臂之仇加流放之辱,使岑道风在战场上如一把锋芒毕露的宝剑,所向披靡,战无不胜,锐利的锋芒直指王戢。经过岁月的沉淀,其人俨然变得更成熟坚毅,排兵布阵不见丝毫露怯之处。
虽然被岑道风先到一步,王戢不打算轻易放弃梁州。
他持续增兵给王瑜,督战王瑜与岑道风正面对峙,争取将梁州夺回来。战场比拼激烈,打得暗无天日。
岑道风以麾下全部大军之力殊死对战,战力十足。王瑜受伤之后贪生怕死有怯阵之意,本身又是个只会清谈服药的士人,身娇体弱,排兵布阵的本领不及其兄王戢的十分之一,队伍渐现颓态。
梁州行将沦为岑道风的囊中物。
王戢见覆水难收,扼腕怒叹,真真是后悔派王瑜出战,既高估了王瑜的实力,又低估了岑道风的实力。
他的大军现下驻守在江州和荆州,此二州毗邻梁州,若去支援王瑜自然做得到,且能以绝对优势打败岑道风夺得梁州。
问题是,中间还夹着一个陈留王司马玖,此人亦不是吃素的。
司马玖刚被封为皇太弟,得了皇家许兵力与粮草,实力雄厚,深得司马淮的信任与重用,领宫廷禁卫军之职,掌建康皇城内外的防线。
建康与江州、梁州的直线距离相仿,刚好成一个三角。王戢在江州,王瑜与岑道风在梁州,从司马玖的位置发兵去二者任何一个地方时间都是相等的。
这有两种可能:
如果王戢率大军支援王瑜,抢夺梁州,司马玖可偷袭王戢空虚的江州大本营,直捣黄龙。
如果王戢不去支援王瑜,放弃梁州,那么司马玖又可奔去梁州,助岑道风一臂之力,打败苦苦坚持的王瑜。
司马玖无论怎样都占便宜,稳赚不赔,为皇室司马淮立下大功。
皇帝为这一局缜密布置了许久,四面八方堵死了王氏,司马玖是其中至关重要的一枚棋子。
反观王氏这边,梁州争夺战发生得仓促,没有郎灵寂在旁面授机宜,王氏一步错步步错,终究被人占了先机,处处掣肘,扼住咽喉,败势已成必然。
王戢不攻心计,勇猛有余终是智略不足,若要破局还得询问郎灵寂。
郎灵寂被囚在建康城中,无法得知战场的第一手消息或出谋划策。战事吃紧,是进是退只能由王戢自行决定。
战败的一刹那,他恍然意识到自己和整个家族多年来过于依赖郎灵寂了。
只因郎灵寂习惯于深藏幕后,为人稳健而心思缜密,制定的智谋百试百灵,且从不争名夺利,取得了功勋也不用分他一份,王家都喜欢用他。他一不在,王氏便失去了自我思考的能力。
王戢暗暗懊恼,现在大事晚矣。
思虑再三,他决定行保守之策,先放弃梁州,留存实力。
原因很简单,失去梁州最多是他不能扩展版图而已,没什么致命打击;江州却是他多年辛苦建立起来的大本营,若被司马淮的人趁虚而入,失去江州,那才真是灭顶之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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