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太妃死了倒没关系,她却要白白担罪,落个不孝婆母的骂名,于琅琊王氏抹黑,败坏家族的风绩。
王瑜和王潇闻此,表示理解,“重塑寺庙能收容一部分流浪的比丘,于当下的灾情有利。九妹且放心去,家里的事有我们盯着,不会出什么差错。”
王姮姬懒得与许太妃同行,听两位哥哥这么说,稍稍改变了主意。
许太妃听家主金口承诺,欢欢喜喜准备包袱细软,带着侄女许昭容和几个喜欢的婢女一块去永宁寺,杂七杂八的物件整整塞满了马车。
王姮姬指责道:“太妃以为上山是儿戏吗,大雪漫天,饥饿寇掠,一不小心就会送掉性命,您这般拖家带口作甚。”
许太妃被儿媳训诫,心中老大不快,“听闻山间有温泉,天寒地冻的,浸浸热汤正能熟络筋骨。”
王姮姬有些无语,山上的温泉是先祖王导兴建这座永宁寺时候开辟的,多年未曾使用。如今这兵荒马乱的,许太妃还有心情泡温泉。
许昭容觑了眼王姮姬脸色,低声劝道:“姨母,昨日昭容说泡温泉只是随口一说,您千万别为难主母。”
那座温泉是座药泉,听闻对跌打损伤有奇效。许昭容膝盖跪出了伤疤,若用此泉疗伤,皮肤定能光洁如初。女子谁不爱美呢?许昭容还盼着入府为妾,以色侍他人,更要保持皮肤的完美无瑕。
王姮姬直齿冷,原来许昭容出的这主意,上蹿下跳的真是不老实。许昭容一个初来乍到的外来货如何得知王家有药泉,恐怕是郎灵寂的暗中指点。
他心疼他的爱妾真会借花献佛,王家的温泉哪里是给许昭容这等人准备的。
一行人出发。
若在平时,王姮姬这等身份的家主出行,必定宝马雕车前呼后拥。现在正处艰难时刻,不宜铺张浪费,大兴排场的话,必定会被山贼流寇盯上。
王姮姬仔细选择了相对来说太平的官道,使武功强悍的部曲随行。
许家姨侄俩两驾车,王姮姬一驾,外加十几名护卫,踽踽行于山间雪路之中,犹如白色苍茫沙漠中的一队蚂蚁。
路上却还是出了意外。
首先是山间发生了小规模雪崩,落石滚下,压垮了道路,几名部曲为了抢救许太妃冗重的金银细软之物,被坠落的高大树木压伤了腿部,重伤瘫痪。
随即,穷凶极恶的贼寇忽然杀出来,发疯拼命,竟在官道上乱杀乱砍。部曲们受了伤,根本不是成群贼寇的对手。
许太妃和许昭容吓得瑟瑟发抖,缩在马车里哭天抹泪,完全失去了行动能力。她们都是妇孺,平日深居内宅,哪里面临过流寇作乱的生死时刻。
王姮姬亦畏惧,却是此刻众人中唯一的主心骨,必须保持清醒和镇定。
许太妃不能死在这里,否则天下人会用孝道的名义中伤琅琊王氏。
她当机立断道:“换马车。许太妃,下来。”
贼寇想要的仅仅是财物和美色,若王姮姬带着许太妃的满车宝货引开敌人,定能换得这老妪的一线生机。
再不济,就把许昭容抛出去。
许昭容不是花容月貌我见犹怜吗?贼匪见了,定然走不动道。
因为世人崇尚的“孝”,保住许太妃的性命就行。
许太妃吓得腿软了,颤颤巍巍。
“那我的细软怎么办?”
冯嬷嬷厉声喝道:“太妃,什么时候了您还在意身外之物?”
若非许太妃明晃晃带了这么多宝货,还不至于有此一劫。用不了多久,贼寇就会把她们全部包围,连命都没了遑论什么细软?
她们小姐何等千金尊贵之躯,竟被这二人连累得以身犯险。
许太妃和许昭容两个弱质被换到了王姮姬那架马车之中,轻车简行,由仅剩下的两名强壮部曲一路狂奔护送到山寺。
王姮姬则带了许太妃的大批财物,从贼寇的地盘过去。
当然她不是盲目送死,更不是为了许太妃和许昭容牺牲。部曲虽然都折了,既白却武功高强,有八成把握在舍弃财物后,护着她和冯嬷嬷平安无事。
王姮姬自己,马术也极好。
为今之计唯有搏一搏,才有希望保住所有人的性命。
许太妃上山礼佛突然出了意外,遭遇雪崩,流寇作乱,所带部曲折损许多。
消息传出去后,大量官兵立即上山救援,琅琊王氏亦出动了不少精兵。
官兵冒雪上山搜寻到许太妃和许昭容时,她们的马车车轮正被卡在两块石头间,大雪封山,分外无助。
许太妃脸都被冻得皴裂了,“儿!你可来了,母亲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
许昭容柔柔弱弱的,亦垂泪蜷缩在马车里,浑身衣衫冷似铁石,像看见了救星一样。
郎灵寂见她们二人在此,命人将棉衣给二人披上,送去了山中的永宁寺。
永宁寺早已被琅琊王氏的人打扫过,炭火和食物都是充足的,即便在大雪的深山中住半个月也毫无问题。
“可遇到贼寇?”
许太妃含泪摇头,“并未。”
郎灵寂叫其余琅琊王氏的私兵也收敛起来,被雪崩砸伤的部曲送去疗伤。
一场玩笑,有惊无险。
永宁寺,温泉准备就绪,佳肴美酒备好,地龙烧热,一切有条不紊。
许太妃和许昭容先是跑了个热汤澡,驱除周身寒气,另外又饮了浓浓的姜汤,这种天气若害了风寒会要命的。
这里绝对安全,流寇和山贼不可能流窜到这里,周围手持长戟的官兵森严把守,弓箭填满,保证足够的安全感。
许昭容如愿泡到了王氏热泉的水,因祸得福,膝盖上的跪疤慢慢痊愈,又恢复了完美无瑕的容貌。
不愧是累世功勋的琅琊王氏祖上传下来的热泉,即便只是一汪水也如此滋润,流淌着金子似的,有妙手回春的疗效,泡一泡快活似神仙。
许太妃被吓得不轻,泡完了热泉后仍心神恍惚。郎灵寂从朝堂赶过来的,诸事繁身,象征性地安抚了两句。
不过他也没太多耐心,信然片刻便从许太妃处走了,回到厢房摘下斗篷,慢慢饮了杯冷茶,始终不见那人人影。
他在等着她,好好谈谈和离的事。
望向窗外,窗结了一层霜。
清寒的山间有狼群和野兽出没,人会在极度低温下失神失志,沦为野兽果腹之物,或体力耗尽被雪埋葬。
郎灵寂下意识问,“主母呢?还在泡热泉?”
侍奉的小沙弥茫然摇头。
主母肯定不是指许家那两位女眷,但除了许家两位女眷,并未有其他女眷到来,也不见谁有主母头衔。
“什么主母?”
大雪漫天。
郎灵寂的眼深深黑暗了下去。
以为王姮姬早已被琅琊王氏的人安全送到了寺庙,实际上她并未前来。
雪甚,兼雾浓,咫尺不辨。
她尚且在风雪和流寇的手里——
王姮姬遇到了流寇, 她为了将贼寇引开,抄了小路。
混乱之中,她与既白和冯嬷嬷走散了, 马车车厢在雪崩中跌落山崖, 剩她孤零零一人一马走在雪地中。
崎岖的绵绵远道,雪雾极大,难以辨认方向, 连三尺之内的树木都只是模糊的黑影,天与地相接, 挨着悬崖。
她披着被凛风吹得猎猎作响的斗篷, 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在雪地中, 昏暗之中举头不见日月和星星,在原地兜圈子。
马儿嘘嘘喘着粗气,鞍上覆了厚厚的一层雪,看样子也到了濒死的边缘。
王姮姬用自己的手套给马儿掸了掸雪, 与马抱在一起取暖,荒山野岭连个落脚的地方都没有。
她感觉眼皮越来越沉重, 体力在快速被寒冷消耗掉, 情蛊的瘾也犯了。
她深知此刻睡去的下场,不能睡,默念着爹爹的名字,强提精神。身后的流寇已经迫到很近很近的位置了, 一旦被捉后果不堪设想。
上次她在野外犯了情蛊的寒毒, 身边尚有文砚之, 奔着跑着救她。
这次, 谁也没有了。
王姮姬咬牙坚持着,面色仍坚毅。
做出的决定不能轻易后悔, 否则盲目自怨内耗,更会处于败北的境地。
她牵着马儿,来到了一棵并不能遮风挡雪的高大树木后,躲了起来。
暴风雪应该不会持续太久,若是能生起一堆火定然能平安无虞。
她浑身无力像发了高烧,四肢又冷又麻木,顺着粗糙的树干缓缓滑下,抱膝坐下来。
这么干干净净埋葬在雪地里也好,自由,清新,呼吸着天与地的空气,来年开春她和马儿的骸骨还能化作涓涓消融的春水,雪层下蕴藏着诗意。
休息一下吧,就一下……
她存着几分恍惚,面前忽然出现了几个人影,慢慢幻化成爹爹的模样,走近,慈祥的笑,朝她伸出手来,“姮姮。”
“爹爹……?”
王姮姬一动不动地凝视着,潜意识里,她知道爹爹已去了。
稍一动,怕爹爹就会消失。
王章的影子泛着微笑,最温暖和蔼的样子,他头发没白,脸上没什么褶子,依稀是小时候常常抱自己的年轻模样,把她抱在怀里亲,举高高,唱童谣,有爹爹在,姮姮什么都不用怕。
她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
人影不是什么爹爹,而是流寇。他们尾随一个长得极美的小女娘一路至此,料定她跑不远,果然让他们逮到了。
“嘿嘿,瞧这小女娘吓得,竟还叫老子爹爹了……哈哈哈!”
“说好了,这是老子先发现的,谁也不能跟老子抢!”
空气中飘荡着粗俗肮脏的话,不堪入耳,绳子和麻袋已迫在跟前。
很快,这位衣着靓丽的小贵女就要被卖到私窠子中去,一条玉臂万人枕。
在此之前,她的清白肯定保不住。几个兄弟身边常年没女人,正好馋得很,玩弄够了再卖到私窠子去。
王姮姬眼见“爹爹”离她越来越近,伸出长满黑毛的粗手,朝她的腰掐来。
那是危险,要躲开,意识在强烈支使着着她,身体却不听使唤。
她暗暗将家主戒指的机括摁开,哒的轻响,戒指延伸出一根锋利的钢刺,在雪地中辉映着蓝幽幽淬毒的芒光。
虽 然她孤身绝对不是五六个强壮流寇的对手,能杀一个是一个,她注定要下地狱的,拉一个陪葬就赚了。
“小女娘,来吧……”
嘿嘿邪气恶心的笑将她笼罩,绳子和麻袋已咫尺,流寇要直接撕去她的衣衫。
王姮姬亦准备好了背水一战。
猛闻“嗖”地一声空气爆鸣声,像风雪之后阳光撕破乌云,骤然将困境打碎。
锋利的箭镞直射脑仁,最前面的流寇吭都没吭,软塌塌倒地。另外几名流寇大惊失色,欲逞凶伤人,在极短时间内依次中箭,每一箭都稳准狠,直插脑仁。
突如其来的变故,震得王姮姬脑仁也在嗡嗡响。
遥遥见浓雾霪雪之中,一男子人影风神峻兮玉立,恍惚令人回到了水工明秀的江南。
不意永嘉之中,复闻正始之音——
郎灵寂纵身下马,将雪地上的她扶了起来,揉搓她冰寒的玉颊和覆盖其上星星点点的雪粒子,冻红的颊像埋在雪地里的冻柿子一样,确信人还活着。
王姮姬麻木地耷拉着手,戒指上还长着危险的钢刺,锋芒对向他。
郎灵寂轻喘了口雾气,罕见的释然之色,微阖了目,一把将她深深抱住。
王姮姬一时恍若被雪埋压住,躯体被束缚极紧,推不开动不得。
这样被抱着很紧很紧,静静耽于彼此并不温暖的怀抱中,直到亘古。
“跟我回去。”
郎灵寂说罢这句,不等她回答,摘掉身上棉斗篷裹在她身上,打横抱走。
九小姐因为一场风寒病倒了。
冯嬷嬷等人被搜山的卫兵找了回来,冯嬷嬷被贼寇砍伤,正好伤在髌骨之处,短时间内无法下地走路。
榻上,王姮姬盖着厚厚的被子,刚被喂过药,意识仍昏迷着。医者说九小姐性命无虞,元气耗损过大,病弱的身子得好一段时间静养。
郎灵寂抱臂坐在榻边,半垂眼睇着苍白的女子,神情阴郁。
耳畔传来许太妃委屈的唠叨:
“……她当时要与我们换马车,想必看中了我们车上的宝物,趁机私吞了去。果然,一件都没给我们留下。”
“都传山中有贼寇,实则只是雪大了些而已,哪里有贼人敢抢官道?她自作主张换马车在雪地迷了路,反倒怪罪旁人。”
郎灵寂双目黑如渊,透不进一丝光,“那太妃为什么说主母已被王家人接走了?”
“应该吧……”
许太妃皱着眉头,“我也不知道具体情形,她是家主,身份尊贵,我们都到寺庙了难道没人救她?”
郎灵寂声线平平地重复,“应,该。”
什么就应该?
许昭容轻声搭口,“姨母还在垭口冒着寒风等了主母一会儿呢,久久不见主母,心急如焚。后来官兵来了我们才走的,雪堂表兄误会姨母了。”
许太妃愤愤,“你在怀疑你母亲吗?谁能害得了琅琊王氏的主母。她只是风寒了而已,性命好好的。”
“可琅琊王氏的主母刚才确实差一点就丢了性命。”
郎灵寂淡淡强调,“母亲差一点让我违反契约。”
许太妃质问:“契约,又是契约,难道她的命比你母亲的命还重要吗?”
郎灵寂不置可否。
生命本无高低贵贱之分,但生命的价值在具体情形下有高低贵贱之分。
一个王姮姬死了,千千万万个许太妃和许昭容也弥补不回来。
“母亲。”
他长睫沉沉垂下来,情绪复杂地吸了口气,凝固道,“这是我最后一次原谅您和昭容。”
为了孝道,为了迁就基本国策。
说罢便遣人送了客。
许太妃和许昭容被直直从主母房间赶了出来,许太妃气得又要落泪,她这是造了什么孽,有这样一位继子,继子又娶了这么一位比婆婆还大的儿媳妇,倒了血霉。
许太妃今日什么都没有做错,险些在风雪中丧命,她这儿子非但不安慰侍奉,反倒还指责起母亲来了,当真不孝。
许昭容望着紧闭的房门,却有另一方担忧。没想到雪堂表兄对这个政治联姻的贵女,这样的袒护,本以为他和王姮姬之间半点感情也无的。
昏暗的寺庙厢房内,只剩下郎灵寂和王姮姬两人。窗外远山的点点寒鸦时不时发出嘶哑叫声,很快淹入雪雾中。
她就那么沉睡着久久不醒来。
郎灵寂微侧着头,拥有足够的独处时间,一寸寸打量着昏睡中的王姮姬。
方才在雪地中,她快速凋零的生命似倏然降调的旋律,消弭散了。
雪迷山道,一个人陷于冰天雪地之中确实比大海捞针还难,即便是地毯式费心费时地搜索,人也早已冻死了,存活的概率微乎其微。
但王姮姬偏偏活了下来。
因为他第一时间找到了她。
他能找到她不是有什么特异功能,而是因为情蛊。循着情蛊的指引,他与她心灵感应,快速准确锁定她的位置。
情蛊犹如一条隐形的红线,将无关的两人绑定在一起,轻易发现不了的妙用。
之前有次她和文砚之出去玩,昏倒在野外,他也是凭情蛊的指引及时救到她的。
“别在骂我损阴德,”
郎灵寂轻喃着自言自语,长指剐了下她玉山似的鼻尖,“……今日算给你积德了。”
“听见了没?”
回应他的只有空荡荡的寂寞。
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这是一笔账他暂且默默记下。
说实话当他知道她不见了时,第一反应是以为她又跑了。冰天雪地的也敢跑,还真是够笨的。后来发现她更笨,不是跑了,而是给山贼当诱饵去了。
王姮姬。你可千万别死。
他不禁将她抱起来,揽在怀中,温柔浮凸的喉结轻轻蹭着她的后颈。
她死了,他可万万对不起契约。
外界雪浓,室内炭火噼啪轻爆。
她这般沉睡不醒的样子像极了前世,前世也是个鹅毛大雪的冬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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