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世她就曾这样虐待过许昭容,因为许昭容逼她喝下了妾室茶,楚楚可怜,非要带着三个孩子入府为妾。
她当时生不出孩子,嫉妒心加阴暗心驱使,极力盼着斯人肚子里的孩子流掉,这样郎灵寂是她一个人的了。
现在,心态却截然不同。
许昭容想和郎灵寂在一起当鸳鸯双宿双飞,可以商量,她又不是什么焚琴煮鹤棒打鸳鸯的恶毒主母。
只不过要许昭容的好夫婿郎灵寂付出一点点代价,与她交换条件。若得如此,她愿亲自为他们证婚。
冯嬷嬷过来埋怨道:“小姐,那女人赖在这里成何体统,莫如叫侍卫过来拖走。”
王姮姬眼底寡淡,“直接叫侍卫拖走多粗暴,万一许昭容擦破了点皮,许太妃要找我算账的。”
冯嬷嬷道:“可这样实在太没规矩,引人非议,影响小姐您休息。”
王姮姬慢慢说,“跪着晒着的又不是我,受累的只是许昭容自己,着什么急。”
她存着几分旁观者的心情,想弄清楚许昭容究竟有多爱郎灵寂,郎灵寂又能为许昭容付出到什么份上。
昔日人为刀俎她为鱼肉,如今换了换,她成了旁人命运的操刀手。
正说着,庭中跪着的许昭容忽然软倒了过去,似乎被烈日晒得晕厥。
与此同时,闻郎灵寂朝这边来。
王姮姬暗道果然,郎灵寂十天半个月不往她院子走一遭,偏偏这般巧,许昭容一来他就来了,目的显而易见。
她这般欺负许昭容,他是来救场的,不忍见心上人受半点皮肉之苦。
郎灵寂平日杀伐果决的,遇见情事却拖泥带水。他喜欢白月光就喜欢了,何妨大大方方跟她说,她可以和他坐在谈判桌上公平讲条件。
这般悄悄摸摸地偷..情,他和许昭容不累,她还替他们累呢。
郎灵寂首先命人扶起了晒伤晕厥的许昭容。秋阳高照下,他轻缓的云袖挨蹭曳地,细微的寒好似冷水浸肌,玄远冷峻,风尘楚楚全然不为溽暑所动。
许昭容半晌才悠悠醒转,染着哭腔颤颤道,“雪堂表兄,你来了……”
她的泪浸在他的云袖之上,深闺弱质,梨花带雨,郎情妾意,生动无比。
郎灵寂,“别说话。”
许昭容愈加哽咽,毕竟被欺负至此,硬生生跪了一个多时辰。婢女扶她到阴凉处吃了些解暑的药,稍事休息。
王姮姬不动声色地盯着这对男女,当真好感人的爱情。原来他不是不温柔,只是看不上她这正妻罢了,对许昭容千般呵护万般体贴,像护着眼珠子似的。
郎灵寂料理完了许昭容,对王姮姬淡淡道:“你身为主母,应该大度些。”
王姮姬有些无语地扯了扯唇,早料到他会兴师问罪,“这位许姑娘非要来跪着,多番派人劝阻她都不走。”
他道,“这么说,误会你了?”
王姮姬微扬了扬下巴,漠然说:“左右我没为难她,满庭奴婢都可见证。”
他有意无意指出,“这满院子都是家主您的人,恐怕有偏有向。”
王姮姬堵得慌,知他故意找茬儿,向着许昭容说话,自己的解释越描越黑。
她为何要解释呢?当家主母做什么都是对的,何况她确实什么都没做。
“那你想怎样,我亲自给许昭容道歉?”
郎灵寂半真半假,“可以。”
王姮姬道:“你做梦,就算你跟我和离也绝不道歉,颠倒尊卑,混淆是非。”
他微偏了头,“你亦做梦,整天念叨着和离。”
王姮姬灌了口茶,方才瞧热闹的好心情荡然无存。想必许昭容早与他有床榻之欢,弄不好还怀了孩子,所以他才如此关怀备至,有点风吹草动便紧张。
说到孩子……她下意识瞥向许昭容,幸好,幸好没有见红。许昭容若怀孕,她必须提前知道才行,她还指望着拿许昭容谈和离的事,弄得小产就不好了。
许昭容这时从与暑热中缓过神来,暗暗打量王姮姬,也在暗喜,主母用面纱遮面定然面目丑陋,将来的妻妾斗争中,自己一定会占上风。
都传王姮姬是琅琊王氏第一美人,原来是浪得虚名的。生得这般丑陋,难怪当日雪堂表哥没与她洞房。
郎灵寂挥挥手,叫人先将许昭容送回去,给忧心忡忡的许太妃报信。
他自己则留下来,别有用意地审视着王姮姬,身后的影子又深又黑。
王姮姬骨头缝儿发毛,不知他又要作甚。莫非欺负了他的宠妻,他便跟前世似地断她的药,上升到生死层面的较量。
她手指不由得扣紧,催促道:“许昭容病得那样厉害,你快去看看吧,晒伤了花容月貌就不好了。”
他懒洋洋冒昧,“王姮姬,你在吃醋么?”
“嗯……?”王姮姬一愣,有点没听懂,“什么。”
郎灵寂只问了一遍,眼潭深处平静,似对答案并不感兴趣。凭二人的疏离程度,除了每月一次的床榻之事外,远远没熟到互相吃醋的地步。
王姮姬又佯装喝了口茶,一边快速在思考到底怎么回答,她是回答吃醋,还是没吃,才更有利于今后的行动?
她想拿许昭容入府当条件与郎灵寂谈判和离之事,和离之后,他和许昭容为正式夫妻,双宿双飞,生儿育女。
至于琅琊王氏与琅琊王的合作关系,一如既往,她作为家主仍然与他是合作关系,风雨同舟,共同扶持家族。
相反,如果他不肯和离,非要毁她的人生,那么她也会从中作梗,到死都不让成全他和心爱的许昭容在一起。
王姮姬斟酌地道:“吃醋,并不是恶意的。我看许昭容跪了这么久,算有诚心,人长得又美,料来是个好生养的,谁娶了谁有福气,今后……”
郎灵寂敏感地捕捉到了前面一句。
“吃醋?”
王姮姬点头,继续道:“许昭容今后入府可以的,成全太妃她老人家一番心愿,只不过需要几个小小的条件……”
郎灵寂再度打断,“为什么会吃醋,你心里不惦记着那个文砚之吗?”
他揪住莫名其妙的点不放,王姮姬不禁郁烦解释道,“……明知故问,给我吃了情蛊,我能不吃醋吗?”
郎灵寂长长慢慢地哦了声。
似包含了些弦外之音。
“原来因为那个。”
他又问,半透明的轻青的玉佩随风微响,“若没有情蛊呢,你怎样?”
王姮姬一噎,“不知道。”
这问题可真够无聊的,哪有什么如果,她早被他灌情蛊了。
情蛊者,使人爱人。
没有情蛊的话,她应该不喜欢了。
郎灵寂视线一错不错地落在她身上,长睫半掩,忽然冷不丁欺近,掐着她的下颌吻了下。
王姮姬始料未及,这蜻蜓点水的吻只落在了面纱上,并未实质性地接触。
还没待反应过来,他已漠然将她松开,百无聊赖,冰冷地评价道:“……平平无奇,也没什么滋味,呵。”
他从前吻她只是在榻上,完全出于纾解的目的,作为房事的佐餐品,不像此刻这样泛着一点闲情逸致,独立食用。
用情去吻她……以为会有什么区别,实际并没什么。
唇还是那个唇,人还是那个人,爱不爱的都是一个滋味。
王姮姬捂住唇,方要爆发,郎灵寂长指轻点她脑袋,“好了,你不是让我去看许昭容吗,改日奉陪。”
说罢两袖清风而去。
王姮姬眼眶微烫,紧攥着拳,真心觉得他有病,还病得不轻,刚才似乎单纯因为好奇,他才忽然侵犯她。
……神经病啊。
一想到他也和许昭容搂搂抱抱过,她就恶心得不行,面纱也丢了,用水狠狠地揉揉了唇上被碰过的地方。
她讨厌他身上那股寒山月的冷调香,讨厌他驾轻就熟的触碰,讨厌他稳坐钓鱼台对一切都掌控在手的样子。
面对这样一个做事神秘不按常理出牌的对手,她亦不能按常理度之,需得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徐徐图之。
冯嬷嬷见姑爷就这么光明正大地去看许昭容了,欲言又止,“小姐,许昭容明显装可怜,蓄意污蔑,使您和姑爷生龃龉,您放任不管吗?”
这瘦马太蹬鼻子上脸了,寄居在琅琊王氏的宅邸,还敢抢主母的男人,扮可怜装柔弱挑衅到主母头上来。
若搁前世,王姮姬定然要生气,甚至茶饭不思,辗转难眠,为郎灵寂的微不足道的一个动作一个眼神而琢磨良久。
她第一次看到许昭容领着两个孩子时,脑袋嗡地都炸了,天塌了。枕畔她爱戴的夫君,与别人生儿育女。
现在她岂会屑于跟许昭容抢男人,她想的是如何利用此节逃出生天,摆脱掉缠绕在琅琊王氏上的阴影。
“嬷嬷,以后许昭容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尤其是跟郎灵寂有关的。他们二人两情相悦,迟早要沆瀣一气的。我们要做的不是阻止,而是顺其自然。”
甚至推波助澜,从中谋取利益。
“否则,你认为郎灵寂留在我这儿更好是吗?”
冯嬷嬷扼腕叹息,是啊,别留,姑爷千万别留下来,上个十五小姐在榻上受的那番罪还历历在目。
可是……小姐也不能把夫婿拱手推让出去,小姐已嫁人了,将来即便顺利和离也会蒙上二嫁的污名,被人暗地里指指点点,世间女子谁不希望自己婚姻美满呢。
“小姐您真倒霉,遇见了这一对男女。”冯嬷嬷暗暗诽谤着,声线压得极低极低,几乎咫尺之距才能听见。
对于婚嫁之事,王姮姬自认倒霉。
她不能自暴自弃,坐以待毙,甚至做出一些自戕的行为。
“嬷嬷,别说了。”
这高墙之中到处都是眼睛和耳朵,监控是密不透风的。任何半点风吹草动,都会演变成一场巨祸。
桃枝扶着小姐回房歇息,见王姮姬一身青朦朦黛色的博袖裙,肤色洁白细腻,乌发黑密细长,神如秋菊披霜,嫩红的菱唇微微闪动着水色,极美极美。
饶是她脸上浮着些情蛊的瘢痕,需要日日佩戴面纱,亦瑕不掩瑜,琅琊王氏第一美人的称号实至名归。
怪不得姑爷刚才久久凝视着她,黑压压雾沉沉的眸子漂着一隅亮色,喉结微蠕,轻动情念吻了她。
她刚才针锋相对争取着利益的时候,姑爷像凝望月亮一样,欣赏着她。
西汉时, 董仲舒罢黜百家独尊儒术,忠君是衡量臣子的首要标准。
到了东汉末年,帝室没落, 群雄割据, 权力渐渐移交到了各地豪强手中,以王谢桓庾为首的世家大族开启了轮流执政,忠君概念被抛到脑后。
这些世家大族本身就是臣子, 自不可能再坚持“忠君”那套思想,挖坑把自己埋了。是以本朝自开国以来, 不提“忠君”, 单强调“以孝治天下”。
忠和孝原本是两个平行的概念, 选择忠或孝,都无可厚非。
乱世之中,流水的皇帝铁打的世家,人们见惯了那些在一棵树上吊死的忠臣的下场, 忠君意识渐渐淡薄,转而流行起崇孝的风气。
有人卧冰求鲤, 奉养继母。
有人母亲逝世, 豪饮三升,放情大笑,口呕鲜血。
有人为了奉养双亲,终生不仕……都是为了搏个“孝”名。
孝顺父母不仅名声好, 得左邻右舍的夸赞, 更重要的是可以依此在九品官人制中举孝廉, 从此走上锦绣仕途之路。
放到琅琊王氏这座庭院里, 许太妃是郎灵寂名义上的继母,子奉养母天经地义, 即便双方并没有血缘关系。
许太妃在琅琊王氏再是闹腾,塞女人做妾,冒犯主母,琅琊王氏也不好粗暴将其赶出去,犯“孝”这一字的忌讳。
连日来,流水似的名贵宝物往许太妃屋里送,络绎不绝,宛若一条珠玉的长龙,全是以郎灵寂个人名义送的。
外行看热闹,内行看门道,人人心知肚明姑爷表面送给许太妃,实则是怜惜许太妃屋里的昭容姑娘,借花献佛。
昭容姑娘被主母责罚,跪坏了一双膝盖,本就娇弱的身子这几日病恹恹的。赏赐里的许多香膏、补品,全是单独给她用的,许太妃人老珠黄如何使得。
许昭容温婉善良,善解人意,许太妃很喜欢,常常把她带在身侧。
郎灵寂晨昏定省陪伴许太妃用膳时,许昭容就侍奉在侧,盛汤布菜,殷勤细致,与母子二人载笑载言,感情融洽,更像一家人。
这位突如其来的表姑娘,虽出身微寒,却实打实抢了主母的风头。
人人都猜测,王家很快要多一位贵妾了。强横霸道的主母再是禁止夫婿纳妾,奈何夫婿的心在别人那儿,春色满园关不住,一枝红杏出墙来。
情爱这种事,讲究你情我愿,两心相许。王姮姬虽有崇高地位,终究是深闺一怨妇,得不到偏爱也生不出孩子。
据说,琅琊王每个月才去王姮姬房里一次,还是迫于条约不得不为之的无奈之举,每次都草草结束,从不留宿。
王姮姬成婚月余,枕畔竟没得夫婿陪睡过一个完整的觉,夜夜独守空房。
王姮姬悍妒,不喜欢许氏,只让她和婆母挤在偏僻小院子里,而且不给人家正经户籍,等着时候到了赶人走。
姑爷恰恰相反,跟主母故意作对似的,有什么宝货先送到继母许太妃手上,然后再穿在许昭容身上。
二人还共同做了一盏灯,挂在了房檐下,代表惺惺相惜的爱意。
正妻终究只是正妻,摆着罢了,即将入门的美妾才是用来宠爱的。
这日,王姮姬例行到后花园查看自己栽的两棵甘棠树树苗,由冯嬷嬷在侧陪伴着,既白提着锄铲等工具。
天色明净,秋高气爽。
篱笆园,却正好看到许昭容一身水色绿萝裙, 在甘棠树下拿着捕虫网,载笑载言地捉两只翩翩而飞的蛱蝶。
郎灵寂平静地坐在不远处的藤椅上,握着一卷书,神色温柔,日光坠晒下的爿爿斑驳树影筛在他月白色的衣裳上,清贵雅致,唇角很好看的弧度。
二人郎情妾意,好一副优美画面。
“雪堂表兄,你看——”
许昭容蹑手蹑脚地接近蛱蝶,屏气凝神,终于砰地捉住,“是罕见的黄蝶呢。”
郎灵寂道:“其实是白蝶。”
翅膀的鳞粉沾了天光的颜色,才变为黄色。
暖融融的阳光晒在彼此眉眼间,懒洋洋的,仿佛把人晒透,四肢百骸都惬意。
他眼神中倒影着日光,粼粼之色,渊然深识,温颜悦色,对着秋阳云影。
王姮姬一怔,下意识转身要走,谁料这么巧碰上他们。
刹那间她恍惚回到了前世,前世她就是这么目睹他们情浓意切的。
转念,却又想到自己的甘棠树苗还在那儿,许昭容扑蝴蝶的地方正好靠近甘棠树,周围的篱笆已经歪了。
她顿时掠过一丝愠色。
“你们,”
想起郎灵寂在,避之不及。
郎灵寂却早已察觉到了她。
“姮姮。”
王姮姬一咬牙决定直面,拢着细眉对向那二人,面罩严霜,“这是我的后花园,不准你们乱踩踏草地,乱扑蝴蝶。”
尤其是两棵甘棠树,一棵象征爹爹,一棵象征文砚之。被这对肮脏狗男女沾染了,是对逝者在天之灵的亵渎。
许昭容猝不及防脸色遽变,忙放下捕虫网,服身请罪道:“主母息怒,昭容无意冒犯,还请主母恕罪。”
王姮姬越看这女人越不顺眼,前世许昭容就是用这副低眉顺目的柔弱模样,在奄奄一息之际给了她致命一击。
许昭容当时无辜地将血淋淋的真相告知——主母,您常年服用的糖里含有十足十的蛊毒,散入骨髓,救不活了。
“一句无意便轻飘飘揭过了吗?”
王姮姬阴声道:“我的树死了,你的命赔不起。”
许昭容丧着脸,楚楚可怜地埋着头,“昭容只是瞧着天色好,想着扑几只蛱蝶来与表兄乘闲。既惹您生气,昭容以后再不捉了。”
连着数日郎灵寂的早膳都在许太妃那院用的,与许昭容可谓是朝夕相处。反观主母,一个月才能得到同房那么一次。
王姮姬病恹恹的,颊上又覆着面纱,一身暮气沉沉的病气,哪里比得许昭容青春年少,韶光正好,柔媚而充满生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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