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是,不被爱的才是第三者。
冯嬷嬷等人听出许昭容的言外之意,讽刺她们主子不得夫婿喜欢,暗暗捏紧了拳,目如烈火瞪向许昭容。
王姮姬步步紧逼,“你们乘闲却毁了我的草坪,坏了我的树。看来琅琊王氏真不该收留你,任由你肆意妄为去。”
许昭容窈窕的轻骨颤了颤,被这几句疾言厉语说得花容失色,“主母,昭容知道错了,很感激琅琊王氏收留。”
王姮姬道:“你们姨侄俩都不老实,今后只能在侧园范围内活动,不准到主院来。若敢违命,直接赶了出宅。”
眼见着费了几天几夜心血好不容易栽活的甘棠树苗,此刻歪歪斜斜的,有几枝小丫杈还被捕虫网撅断了。
她实在气不过,沉沉命令道:“每天中午,你就在此跪着,跪到长记性为止,知道知道头顶何人的天,脚踩何人的地。”
许昭容面如纸白,前几天刚在烈日下跪过,膝盖留下的疤痕尚没好利索。若再被莫名其妙地罚跪,伤口破裂,恐怕以后都没法好好走路了。
“主母饶命,主母饶命,昭容真的知道错了,求主母看在昭容大病初愈的份上免于责罚,谢主母宽宏大量。”
许昭容清润润地坠起泪来,杏颊恹恹耷拉着,楚楚可怜,让人心肝疼。
王姮姬作为家主,一言既出驷马难追,懒得跟这对狗男女多纠缠。命令既下,无视许昭容的苦苦哀求,掠身带着冯嬷嬷和既白过去栽树。
罚跪算轻的。罚跪之后,还要将许昭容和许太妃赶出去,琅琊王氏容不下脏东西,玷污土地,败坏家风。
闻背后许昭容饮泣低喃一句,“主母便这么看不惯昭容吗,您在父亲丧期内咄咄相逼,对得起父亲在天之灵吗?”
许是身后有男人撑腰,许昭容说这话时隐隐含着底气,泛着哭腔的语气暗藏锋芒,不再如方才那般忍气吞声。
王姮姬一滞,下九流的人怎配提她爹爹,爹爹已经逝世了。
“冯嬷嬷,打。”
她轻皱眉头,干脆利索,断然决绝,铿铿然道出了这句话,砭骨的冷劲儿。
冯嬷嬷略微犹豫,她五大三粗,若在平日打人自是不在话下,可此刻有姑爷在,怎好以下犯上掌掴姑爷的人。
“……小姐。”
冯嬷嬷一条老命死不足惜,怕只怕争执起来姑爷向着许昭容,小姐吃亏。
毕竟这瘦马如今捧在许太妃心肝上,被姑爷爱重保护。要打得背着人打才行,当面撕破脸多有不便。
王姮姬遂捋起袖子亲自动手打,不为别的,只为斯人提了她爹爹。倒要看看,许昭容白嫩窈窕的小脸几巴掌能打烂。
手腕却被不轻不重地握住了。
她缓缓回过头来,见郎灵寂瞳中雾瘴岚气,冰冷无情且漆黑一片,
“你今天吃枪药了?”
没什么感情起伏的口吻,昭示了他对此事的态度。
长久以来,他对她外宽内忌,触碰原则性问题时,往往是针锋相对,更遑论是这种涉及许昭容的场合。
王姮姬缓了片刻,面不改色,一字字说,“她侮辱我亡父,今日必须受罚。”
“那也请你不要像个泼妇一样。”
郎灵寂静漠而视,“她是许太妃的人,本朝以孝治天下,你不该打她。”
王姮姬道:“我自是不懂孝道,否则怎会轻纵了这欺上犯下的瘦马婢子。”
郎灵寂不显山不露水,“她也没说什么,你上纲上线的把事情闹大。”
王姮姬深目凝了会儿,前世她真被家雀啄瞎了眼,荒谬地爱上这么一个男人,付出的那些痴心被狗吃了。
声声向着许昭容,声声对许昭容的袒护。他对诸事一副无可无不可的态度,唯有对许昭容极尽偏爱。
“我是琅琊王氏的家主,王家内外重大政务皆由家主盖过戳记才生效,更遑论惩罚奴婢这样小小的家务事。”
她缓缓举起了戴戒指的左手,话语不动声色却心惊肉跳,“按照我父遗愿,你与我族签订契约,就该服务我族,事事以家主为第一顺位。”
“如果您违背‘契约精神’,那么对不住,我与二哥有权单方面撤约。”
郎灵寂掩了掩眼帘,几许晦暗明灭。
契约精神简简单单的四字,将彼此的关系冻成了化石,摈弃人情味。
她将琅琊王氏和他的界限如楚河汉界一般彻底划分了开。
“好。”
“那么请问,家主您想怎样?”
听到契约二字,他口吻无形间变了,漫不经心中染着些许虔敬和臣服的意味,俯首化为她的利剑,空洞地执行她作为家主的命令。
不是谈契约吗?不是谈服从吗?
那他就服从给她看。
尊敬的,家主。
王姮姬戟指对向许昭容,“不是说过了吗,要她跪在这里,长长记性。”
“家主您越来越会无理取闹了。”
郎灵寂微眯双目,神色在冷暖的交界处反讽着,“……但如您所愿。”
许昭容此刻恰逢其时地啜泣了起来,梨花带雨,深闺弱智,轻如飘絮,好像受了莫大的委屈,下一刻就要碎了。
相比之下,傲悍的王姮姬是话本子里的反派,自己才是小白花女主角。
言既于此,王姮姬挣了下,手腕却仍然被郎灵寂牢牢摁着,裹挟在强大的威压之中,挣脱不得。
郎灵寂微微垂首,一道白得像磁的视线冷冷笼罩着她,不容置疑的命令。
好个王姮姬,家主仪范,翅膀硬了,学会反过来用契约二字束缚他了。
他以前只觉得她是个笼中雀,好掌握,冷不丁被她锋利的羽毛剐出了血。
王姮姬低声斥:“放开我。”
郎灵寂道:“用家主的身份命令?”
王姮姬沉金冷玉地嗯了声。
他屈指剐过她冰凉的面颊,徐徐道:“……原来你还有这一面,以前真小看了你。”
王姮姬发问:“您本受雇佣于我家,反过来纵容老妈子奴婢猫三狗四的都欺负家主,这合适吗?”
听她将许太妃与许昭容等人说成老毛子奴婢猫三狗四,郎灵寂冷不防地失笑了声,“你现在倒挺讲契约精神的。”
对付恶人最好的办法就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王姮姬在自己家中,自己统辖的范围内,没必要让步。
“不是琅琊王您教我的吗?”
家主终究是她一人。
郎灵寂轻哂了声,无可否认,随便松开手放她自由,然后命人送走许昭容。
他自己也走了,似没什么话好说,也没什情分好讲,全程不温不火。
她要跟他公事公办,便随她,那么接下来的一切流程都公事公办。
王姮姬独自留在眼底,歪歪垮垮的树苗,震颤的心,狼藉的秋风。
方才,他在阳光下看许昭容扑蝴蝶,气定神闲,唇角明明凝着笑。
她的眼睛应激地溢出几丝泪,却被飞快的擦去了,朝着他的背影喊道:
“郎灵寂,我与你和离。”
郎灵寂脚步微凝,没转过身来。
“又是命令?”
王姮姬平静地垂着两只手,刚才被握的手腕还在尴尬着,滚烫着,
“是。”
“……最后通牒。”
他呵了声,与平素的清淡温和截然相反,犹如一泓不起波澜的潭水,
“好啊。”
“不用老拿这个威胁我。”
“和离便和离。”
还是那句话,一切如家主所愿。
恰好这段有名无实的婚姻他也腻了,他已在朝中站稳脚步,是琅琊王氏视他如蛇蝎,偏偏不要他的回报,散就散了。
她如此在意这两棵普普通通的树苗,恐怕背后不是缅怀父亲那么简单。
许昭容红着鼻子被送回去。
好好的姑娘,不过去了后花园扑了一趟蝴蝶,被欺负得狼狈不像样子。
这还是雪堂陪着的结果,若雪堂不在,琅琊王氏那悍妇是不是得要她侄女的命?
“和离,必须得跟王姮姬和离!这新妇刁蛮任性,跋扈悍妒,依仗着门第高不敬婆母不侍夫君,没有半分新妇的样子。若搁寻常人家,早就被扫地出门八回了。”
许太妃怒不可遏,急得脸色变红,支使郎灵寂当场做出选择,有王姮姬没许昭容,有许昭容没王姮姬。
“这女人容不下昭容,迟早要对昭容下手!扑几只蝴蝶而已,她也至于发这么大的火?我看分明是公报私仇,蓄意针对,看不惯老婆子我和昭容。”
郎灵寂如独身置身于僻远的无人之境,深深地吸了口气,封闭了五感。
周围这些人和事,无孔不入地烦躁着他的身心,真够叫人嫌厌的。
“太妃,从今日起,你们二人圈定范围在侧园,不要再往后花园。”
他没什么情绪地低声,“后花园的花草树木,也不能碰半分。”
她真的生气了。
她上次生气,独自闷了半年,一命呜呼了。
许太妃瞠目,以为自己听错了,素来孝敬的儿子说出这种话?
分明向着王姮姬。
“你……说什么?”
郎灵寂刻骨的冷漠,何止不进后花园,许太妃死了都跟他关系不大。
摆明了不配合的态度,证明他不会改变主意。王姮姬说什么,就是什么。
琅琊王氏家主的命令任何人不能违抗,即便他这朝廷命官。为王氏服务,遵守规则王氏的规矩。
他的确在王章病榻前立过重誓,一生竭尽所能扶持琅琊王氏,善待王姮姬,保她家主之位,事事以她为第一顺位。
按照契约,她的意愿永远是最重要的,即便荒谬无理也必须不折不扣地执行,王家范围内的圣旨。
这叫作,契约精神。
“还有表妹。”
“别忘了按家主吩咐,每日中午去花园跪着。”
第048章 风雪
王姮姬带着冯嬷嬷和既白, 将后花园中歪歪倒倒的两棵甘棠小树苗又重新栽了起来,又将篱笆圈抬高了些,树立牌子。
每日中午, 果然见许昭容在后园下跪, 地点是她扑蝴蝶的地方。
娇弱美人被太阳晒得晕晕欲坠,许太妃急得团团转,却没有办法。
王姮姬不露声色瞧着, 郎灵寂竟真舍得让许昭容罚跪。
虽有一纸契约在终究是虚的,实实在在掌握琅琊王氏权柄的人还是郎灵寂, 他完全有能力庇护许昭容的。
可他偏偏不想。
不想的原因, 自然不是因为他偏爱谁, 或者源于什么“契约精神”。
恐怕内心深处,他根本没把任何人放在眼里,没真心对待过任何一人。明摆着傲慢的态度,别人的死活与他何干。
从头到尾他都藐视生命, 目无下尘,不是传统意义上的善男信女。
“……姑爷可能做做样子吧。”冯嬷嬷猜测, “毕竟老家主的遗愿中吩咐了。”
王姮姬神情微凝, “我这次欺辱了许昭容,相当于打了他的脸,他还不知要怎么对付我。”
硬碰硬她是斗不过他的,也就耍耍嘴皮子, 还在他有意相让的前提下。毕竟他有权有势, 又在她体内种了情蛊, 完完全全处于优势一方。
冯嬷嬷道:“未必有小姐想的那么复杂, 姑爷可能是明哲保身懒得蹚浑水,才放任许昭容跪着去了, 您才是咱王氏的家主。”
王姮姬听这话倒在理,他本是凉薄之人,为了利益谁都能牺牲。前世他和许昭容生了三个孩子,她便单纯地以为他和许昭容有几分真感情呢。
冯嬷嬷忧心忡忡道:“姑爷那日放了话和离,不会真跟小姐和离吧?”
王姮姬冷眸轻垂,“是吗?那可太好了。”
怕只怕他这样晾着她,既不谈和离也不好好过。日子死又死不掉,活又活不起来,无穷无尽地虚耗着。
他这个人软硬不吃。
王姮姬努力忘掉这些烦心事,抚了抚甘棠树嫩绿的叶子,入秋了,天气将寒,不知这树木能否顺利成活。
“就地搭个暖棚吧,树木怕冷,建康城若下大雪肯定要死掉的。”
冯嬷嬷俛首诺着,心头胆战心惊,千万别让姑爷洞察这树木的含义,否则让步的就不是姑爷了。到时别说树木碎为齑粉,她这把老骨头和小姐都得一起碎为齑粉。
时光漫如流水,将温煦化为寒冷,十一月便隐约有轻柔飞旋的雪花了。
一痕凉月,雪糁似沉甸甸的盐粒,横空泼撒在半空中,呵气成冰。
建康城车马填咽的街巷渐渐染上一层霜色,枝头零落瑟瑟作响的枯叶,独属于冬日的昏沉乌云笼罩着江南大地。
流淌着六朝金粉的秦淮河,在梧叶西风飘荡之中失去了昔日的活气,岸边闪着晶光的凝冰,滑溜溜的摔人跌倒。
入冬了。最冷的天气就要来了。
朝廷的军队和江州流民决一死战,又二哥率领,浴血奋战攻城略地。王家许多习武的子弟参与到了这场战争之中,几乎每天都有捷报和流血牺牲传来。
琅琊王氏的蓝图是先长江狭口地区的江州,再以江州为大本营,操练士兵,培养粮草,依次夺去荆州、梁州、湘州、交州,奠定东晋王朝的权杖。若再有余力,北上收复因五胡乱华失去的国土,勠力匡扶帝室,克复神州。
江州之役对琅琊王氏至关重要。
整整一月王姮姬都没见到郎灵寂,期间经过了十五,他也没过来同房,音信全无。
江州战事吃紧,郎灵寂得在前线为二哥指点策略,依照爹爹的遗愿保琅琊王氏万世永昌。因为许昭容的事,他大抵将她彻底冷落。
情蛊的解药,留了两三颗包裹成糖纸的样子,静静放在他书房桌案之上。
王姮姬拿了却不想吃,实在忍不住才抿一口暂缓情蛊啮心之苦。每日抚琴读书,拆一拆琅琊王氏的重要牍文以及二哥的书信,日子平寂得仿佛结了蛛网。
主母失宠了。
府里人嘴上不说,心中洞明。
姑爷已月余冷落主母,连封书信都不寄,许太妃那边却日日能得问安。
主母悍妒,为难许昭容姑娘。
这就是为难许姑娘的下场。
许昭容的膝盖被毁得不轻,涂着最上等的跌打损伤药,价值千金,都是从姑爷私库里出的人力和财力。
主母本不得姑爷喜欢,如今泼辣跋扈,完完全全把自己葬送。多少男人都不愿娶世家贵女,只因妻子显贵,跋扈任性,使婚姻成为噩梦。
这屋姑爷应该再也不回了,等江州的战事一结束,二人便和离。
众人等着看王姮姬的笑话,成婚不要半年,遭人家夫婿退婚,说是和离,仅仅顾忌琅琊王氏好听一点的说法,其实王姮姬被休弃了。
十一月凛冽的寒风吹得松树枝叶碰撞,呼啦作响。百年难遇的大雪席卷了整个建康城,淮河上猎猎刮着裹挟雪糁的白毛风,剐人脸就是一个血口子。
如此恶劣的情势下,许多贫苦百姓在饥寒交迫中冻死,哀鸿遍野,民不聊生,甚至出现了易子而食的惨状。
王姮姬作为琅琊王氏的家主,冒着风雪带领族人施粥施米,建造了数个临时难民棚,抵挡汹涌而来的风雪。
然投入再多的钱粮对这场风雪来说也是杯水车薪,越来越多的人流离失所,有的被逼急了上山落草为寇,专在风雪中抢劫杀害过路客商维持生计。
琅琊王氏作为地方豪族,引起了不少人的仇富心理,谩骂与指责满天飞。
王姮姬浑当没听见,每日和王瑜等人照例赈灾救济孤老,出钱出力。
当初琅琊王氏立了个小家主令人啧啧称奇,没想到这小家主还真担起了家主的职责,使王氏运转得有模有样。
许太妃亦感受到了乱世汹汹,想主动做点什么。不过她是礼佛之人,善男信女,遇见困难时更愿意向佛祖祈祷。
建康城近郊远山的永宁寺,荒废多年,漆墙剥落,许太妃想为佛祖重塑金身,捐些恩德,庇佑家宅。
这原本是造福的好事,奈何那块地皮属于琅琊王氏,若要动土改建,需得有王姮姬这家主亲自察看允诺才行。
王姮姬走不开,她每日都要施粥施粮,看着城中蠢蠢欲动作乱的流民,驳回了许太妃这一提议。
许太妃素爱礼佛,闻为佛祖重塑金身这样积德造福的事王姮姬都要拒绝,哭天抹泪,闹着绝食回琅琊郡去。
王姮姬岂能让许太妃在这时候胡闹,路逢大雪,尽是流民和贼寇,这老妪恐怕刚出了建康城就会身首异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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