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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到青蝉坠落(丁墨)


那段时间谢荣城其实想过自杀,但时不时跟刘婷妹这么处着,自杀的心又淡了不少。
有一次,谢荣城带她去山间钓鱼,还带了个五星级大餐,在溪流旁做了顿野餐。他一时心情疏阔,喝多了点,非要发疯听她唱歌。按说唱歌是夜总会姑娘的必备技能,可刘婷妹愁眉苦脸想了半天,也想不出会唱什么歌。
谢荣城问:“怎么,你以前干那赚钱的事,不需要唱歌吗?”
她摇头:“要是唱歌就能赚钱,那可就太轻松了。以前我读书的时候,也没学过什么歌。”
“就随便唱一首。”他说,“唱得不好我绝不笑你。”
她终于还是开口了,唱的是一首家乡老歌谣:
“桑木扁担轻又轻哎
我挑担茶叶出啊洞庭
船家他问我是哪来的客呦
我湘江边上种茶呀人。
桑木扁担轻又轻哎嘿
头上的喜鹊唱不停啰嘿
我问喜鹊你唱什么哟
他说我是幸福人啰嘿……”
她的嗓音柔柔的,慢慢的,像打翻的牛奶,温柔流淌。这首歌的歌词又简单,曲调悠扬婉转,竟被她唱得出乎意料的好听。刘婷妹自己却不知道,她按照记忆,一板一眼唱着,倒像个规规矩矩的学生。
山林间的光线是暗的,溪水汩汩流淌。只有这一道单薄的声音,响在谢荣城的耳朵里。
谢荣城不知何时已泪流满面。
刘婷妹唱完,回头看着他,没说话。她扯了纸巾递过去,然后抱着双膝,望着林间暗影,过了一会儿,眼睛也红了。
原来,她想,我们的愿望都一样,都想要做幸福的人啊。
谢荣城很快就收了眼泪,脸色淡淡的,双臂往后撑在草地上,说:“这首歌打动我了。没想到离开家乡这么多年,还能听到这首歌。你唱得很好,是我听过最好听的版本。所以,我打算给你一个机会,唯一的一次机会——告诉我一个愿望,只要在我能力范围内,就帮你实现。”
谢老板的许诺,不说能上天入地,但对于刘婷妹这样的人来说,无异于可以改变人生。
但她并没有露出惊喜表情,只是低头想了一会儿,说:“你的企业做得很大,很成功。你一定是个非常有能力的人。能不能教我,或者给我指一条路,怎样才能让自己变得更有能力,能挣很多钱,能做到自己想做的事。”
“你以前不是一个晚上不止10万吗?那些钱呢?”
她不说话。
“被男人骗走了?”
“他们一分都没有给我。”
谢荣城听着都有点生气了,怒其不争。不过再看着她青涩倔强的眉眼,气还是消了,到底还是个孩子。
“为什么有这样的愿望。”
“我有一件事,必须去做。但我现在不知道要怎么做。我想,也需要变得很有钱,很有能力,才能做到。”
“哦。”谢荣城来了兴趣,又逗她,“好办,你做我的女人,应该能拿到一大笔,能办成很多事。”
她摇头:“如果有别的路,我不想这样。我痛恨这具身体,它很脏,我这辈子都不想拿它挣钱。而且你的钱,始终是你的。我想得到的,不仅是钱,还有赚钱的能力。我想要变得很厉害,能够真正看懂身边的人和事。学会那种办得成事的能力。再难的事,我都能去分析,能有勇气和能力去解决。”
这下谢荣城真意外了。
一个小姐,志气不小了啊。这话听着也不像没读过书。谢荣城忽然想要了解她更多。
“你让我想想。”他说。
很快,手下就把刘婷妹的背景调查出来了。难怪他会在她这里听到几十年前的家乡老歌谣,他们竟然是老乡。刘婷妹家的那堆破事,重男轻女的父母,意外陨落的准北大生,离家出走的傻子……但在那之后的事,手下就调查不到了。
刘婷妹现在在公安系统里的状态是失踪,谢荣城就让手下别把刘婷妹的消息漏出去。
谢荣城突然觉得,自己遇到了一个很有意思的人,一件很有意思的事。
她的亲生父母不是不要她了吗?当她完全没有利用价值后,不是遭到了所有人的厌弃吗?失踪那么久,连找都不好好找一下。
是不是所有人都觉得,刘婷妹这辈子完了?连她自己,都深陷社会底层,找不到出路。
他偏要做她人生里那个意想不到的神。
他要把她从烂泥一样的人生中捞出来,把她从无尽的苦难中拉回温暖人间。他要把原本属于她的辉煌和荣光,一一还给她。
凭什么一个准北大生现在过得连个普通人都不如?凭什么她人生的每一天就该苦如黄连?去他吗的停妹,去他吗的命运。他都快要死了,改变不了自己的命运,难道还不能为她一个小女孩逆天改命?
谢荣城对她说:“我给你一条路,跟我回香港,从此以后,你姓谢,不姓刘。我供你复读,考大学。人只有继续读书,才能有出路。我也会亲自教你一些东西。这样,你才能培养出真正的见识和视野,拥有你想要的那种卓越能力。”
刘婷妹只想了一下,就说:“好。那么,你想要从我这里得到什么?”
“你这里没什么我要的,我并没有爱上你。养你一个大学生,前后统共花不到二百万,对我来说,连根毛都算不上。不过将来,等你报仇成功那天,可以告诉我一声,让我也跟着开心一下。我这个人,一向喜欢大仇得报的故事,喜欢冰冷残酷的结局。”
“你怎么知道我要报仇?”
“你的眼里写着,你的脸上刻着,你的灵魂每一天都在我耳边哀嚎。我也报过仇,一眼就能看出来。可我现在连仇人都没了,他们全都被我干掉了,我只能帮你了。”

第77章
李轻鹞推着谢荣城,走到了湖边栈道上。木栈道是一条蜿蜒的小径,在高高的芦苇掩映中,伸向湖中,又弯折回岸边。
谢荣城:“介意我抽烟吗?”
“不介意。医生让抽吗?”
谢荣城笑了:“不让,我还抽。”
李轻鹞也笑了,谢荣城从口袋里摸出烟盒,不是电视剧里的雪茄或者进口烟,而是正宗的湘城本地烟。他点了一支含上,享受地眯着眼说:“这样才有气力,麻烦扶我起来。”
李轻鹞忙上前,扶着他站起。确实如他所说,行走并无问题,只是身体虚弱。
“May I?”他把一只胳膊支起,示意她挽上。李轻鹞想起这人不仅是80年代重点大学生,还在香港学了一身绅士派头。她欣然挽住他的胳膊,同时也是搀扶着他的身躯,两人缓步向前。
“到了香港,谢新蕊适应吗?”她问。
谢荣城很满意她改用这个名字称呼养女,这意味着她明白这个名字的含义。
“Luna很棒,其实在香港大家更多叫她英文名。你如果哪天见到她,不妨也这么称呼。”他微笑着说,好像忘了眼前的人是警察,又或者说,他已经不在意了。
只是他要怎么说呢,怎样才算是适应新生活?如果以Luna刚进那所贵族高中的成绩来看,或者说她对新生活的感受,自然是不适应的。其他科目还好,英语尤其跟不上,实践项目经历和能力更是差了一大截。周围全是香港土生土长眼高于低的官商子弟,他谢荣城有几分薄面,但不多。
可要是论Luna身上那股狠劲和拼劲,她又是非常适应新环境的,甚至可以说很快就出类拔萃。谢荣城记得,Luna到香港的前半年,房间的灯就没有在夜里两点前熄灭过。他没有劝她休息,也没管。
英语口语不好,Luna就请他帮忙找了外教,每天口语交谈;社会实践能力不够,她默默观察身边同学,也不管有些人的嘲笑冷眼,跟他们学,也向谢荣城讨教,像一块海绵疯狂吸取着一切。到了第二个学期,她已经可以用英语流利地策划一项科研或者社会活动项目,把方方面面的人和事安排得圆满妥帖——谢荣城甚至不知道她从哪里认识了那么多人,找到那么多可以供她协调的资源。
一年以后,Luna以全优成绩毕业,申请到香港最好的大学。
“她适应得真好。”李轻鹞赞叹。她是真的理解并且欣赏Luna身上那股劲儿。因为她有过类似经历,破釜沉舟,背水一战。也许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她和她是一类人。只不过,Luna比她更难。
“并不是一帆风顺。”谢荣城轻叹道,“她遭遇过校园暴力,从来不跟我说。后来有一次闹开了,我才被请去学校,知道这些事。”
李轻鹞沉默。潜意识里,她竟不再想听到刘婷妹遭遇任何令人难受的经历。
谁知谢荣城看到她的表情,笑了:“不要误会。那一次,不是别人欺负她,是她还击得太狠了。你是个善良的孩子,和你哥哥一样。”
他第二次提到哥哥了,李轻鹞看他一眼。
谢荣城还清楚地记得,那次到了学校,看到的情景。
那几个女孩,全都鼻青脸肿,头发散乱,衣服脏兮兮的,神情畏缩。而他的Luna,嘴角也有伤,但是比她们轻多了,她的神色甚至放松而平静。
谢荣城一下子就高兴起来。
老师逼问几个女孩,到底怎么回事,是谁先动的手。Luna也不说话,看了眼对方为首的女孩。那女孩谢荣城认得,老爸是个高官,向来趾高气昂。可今天,女孩却失魂落魄,说:“我们……我们听说Luna大陆来的,练过功夫,就请她教我们几招,并没有起冲突,只是开玩笑。MissHu你别管了。”
这简直就是瞎扯。
可无论老师怎么问,几个女孩都咬定没事。最后只能作罢。
开车回家的路上,谢荣城问:“你怎么做到的?”
Luna似乎渴得很,喝了一大瓶无糖气泡水,才答道:“你的健身教练Jony会搏击,我每周都请他教我两个钟头,每晚练习一个钟头。那几个蠢货欺负我有一段时间了,今天用了点计谋,把她们关在黑暗的礼堂里,一个一个制服,折磨了一番。我知道人身上那些地方会很痛,但是从外表几乎看不出伤;也知道折磨哪些地方,会让她们难以启齿。”
谢荣城沉默了一会儿,说:“她们家里也不是好惹的,你怎么让人吃了这么大的亏还闭嘴的?”换他可能都做不到。
Luna笑笑,说:“我说我爸是谢荣城,你们敢告老师,只要这次搞不死我,我下次一定搞死你们。我不怕坐牢,反正我也不是很想活了。她们就被吓哭了。”
说完这段往事,谢荣城的神色平静而温柔,仿佛隔着湖面,看到当年那个执拗冷酷的养女,也看到了她满怀的伤和回不去的单纯善良。
李轻鹞依然沉默。
“上大学的第二年,她在房间的书桌侧面,刻了几个名字:洛龙、钱成峰、刘怀信。被我发现了,问这几个人是谁,她说是害过她的人。我就问她恨不恨父母,会不会报复家人。你知道她怎么答的吗?
她当时很平静,说父母生她养她到世界上,虽然对她不好,也供她读到高中,没有短过她吃喝。自己从屋顶滑落,的确是意外。她不需要做任何事,那对夫妻自己就会把生活过得一团糟。没了她,那一家三口这辈子都没了指望,只会越过越糟。而她从此不跟他们相见,就算两清了。”
“你看。”谢荣城讥讽地笑了,“Luna其实内心依然是个善良的人,能放过的,她都放过了。这要换年轻时候的我,父母害我落到那个样子,我一定会报复回去。我想,她在遭遇那些事以前,也许从来不记仇。除非真的过不去了,无论如何都过不去了,她才会牢牢记在心里,不顾一切地报复。”
李轻鹞说:“极度的单纯,也极度的固执。她跟你说过,那三个人对她做过的事吗?”
“她没说,我也没问。不需要问。三个正直壮年的男人,得到一个失去智力、美貌惊人的女孩,还能每晚从她身上赚取暴利,那会是什么样的事?他们会对她做什么?我不想问,也不想听。”
李轻鹞长长叹了口气,抬头望去,他们已走到了木栈道深入湖心最远处,前方是一片开阔的水面,一团团茂盛的水草,点缀湖中,苍茫灰绿。黑色的飞鸟展翅掠过,发出清幽的低鸣。阳光隔着雾气,照在泱泱水面上,映出浅淡光泽。
“她还在桌角最隐蔽的地方,刻了一个名字,是我无意间发现的。”谢荣城用那双写着沧桑和慈悲的眼睛望着李轻鹞,“刻的是李谨诚,那也是我第一次看到这个名字。”
李轻鹞心头动容:“我哥……她有没有说……”
谢荣城摇头:“她也想要找到他。”
李轻鹞心中不知是何滋味,咽进胸中,又问:“那天晚上,就是我哥失踪她逃出来那个晚上,发生的事,她有没有提起过?”
谢荣城还是摇头。
李轻鹞缓出了一口气,到底情绪难宁,手重重拍在栏杆上。她默默地对自己说李轻鹞稳住情绪,你在出任务,当务之急是弄清楚刘婷妹的事。
总会相见的。
就快相见了。

第78章
李轻鹞压下鼻间微微酸意,把哥哥那张遥远的笑脸从脑海中暂时抹去,继续问道:“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真正把Luna当女儿养的?”
听谢荣城的话音,一开始,他只是想帮刘婷妹。你说这是将死之人的疯狂也好、突发善心也好。显然,起初他并没有把她看得像女儿那么重。
“你很会问问题,总是往人心最深的地方挖一铲子。”谢荣城微笑,他走得有些累了,微微喘着,手扶着栏杆站定,“其实我也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七年了,Luna一直在我身边,她的所有变化,所有努力,所有真诚、痛苦和愤怒,我都看得到。”
也许是从在那栋冷清的大房子里,两人相依为命的生活开始;是从她以横扫一切的孤勇和魄力,在学业上不断带给谢荣城无限荣光开始;是从他对外假称她是失散多年的私生女,他的亲弟弟亲妹妹坚决不认,而她理直气壮果断回击把他们赶出房子开始;又或者是从他多次卧病在床,她无微不至地照顾开始……
谢荣城记不清了。但他印象最深的,是他病得最重那次,医生都下了病危通知,但最终还是抢救了回来,又多活了几年。
他清楚地记得,自己进手术室前,Luna就一直守在身边;当他醒来时,她依然伏在床边,没有离开。
他很虚弱,捏了捏她的手,她立刻醒来,露出憔悴的容颜。可能她因为缺觉,还迷迷糊糊的。他对她笑了一下,无声地说:“傻孩子。”
她却说:“谢荣城,你能不能别死?”
“为什么?”
她把脸埋在他枯槁的掌心,眼泪淌了他满手。她说:“我这辈子,遇到很多坏人,也遇到很多好人,不求回报的帮我。这个世界上,对我最好的人,有两个。一个是李谨诚,一个就是你。你不要死,你们都不能死,你多活几年,陪陪我。”
谢荣城五十几的人了,一辈子什么苦没吃过,什么风浪没见过。他却因这个小姑娘的几句话,在病中潸然泪下:“好……我不死……我还要看我们Luna……幸福地生活……”
她在他的掌心里笑了,小声说:“Thank you,谢爸爸。”
等谢荣城病情稳定,又可以下床后,就正式把她叫到办公室谈了,两人面前摆放的是一纸收养协议。
“从今天起,正式认我当爸爸,不要再叫什么谢爸爸。我没有亲生儿女,亲弟弟妹妹也靠不住,一心只想让我过继他们的孩子,家产全给他们。他们没本事,将来守不住我一辈子的产业。但是你守得住。还有我那个假儿子,一心想认回来,说什么养恩大于生恩。哼,鬼扯,所有觊觎我财产的人,都不让他们如意。
当我的女儿,我把所有家产都给你。我死前会把那些亲戚都逐出公司,不挡你的路,这些年他们捞得也够下半辈子花了。一想到收养你,能让所有人都气死,我就开心得不得了。”
Luna却摇摇头,说:“没有必要,等我大学毕业,赚够足够的钱还给你,就要去做自己的事,你知道我必须去做。”
谢荣城其实已经后悔,两人最开始的协定了。那时候他只是随手帮一个人,她最后打算如何复仇,成功与否,又要付出什么代价,与他无关。可现在,他是真心把她当女儿。对于女儿,他当然希望她能够过上快乐幸福的生活,而不是活在仇恨中。
谢荣城甚至想过,自己替她动手。可是在那次谈话后,Luna就拒绝谈及过去的事,约莫是猜出他的意图。而他也不复当年健康年轻,病情经常不稳定,也无力去替她谋划。更何况大陆不比香港,法制更加严格,他的很多人脉手段,也无法使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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