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宗华还很清楚地记得那晚的情形。
打开门,母女俩的眼睛都红红的,像是刚哭过。李美玲态度不太好,还问他们,是不是证明了女儿是处女,就能证明骆怀铮说谎,把这个小畜生抓起来。唐宗华只打了个哈哈。
“向思翎当时什么反应?”陈浦问。
“她那些天,都是一个样子,呆呆的,动不动就掉眼泪,我们问什么都不说,都是她母亲代为解答。然后……”
他们就说起了去哪家医院,李美玲说随便,越近越好,要大医院,免得不正规,伤着孩子。离他们家最近的大医院,就是市三医院,所以不用商量,大家就去了那里。
到医院已经晚上11点,门诊早关了,他们挂了急诊妇科的号。李美玲表示,怕引人注意,带来不必要的麻烦,希望他们不要表露警察身份。这个要求合情合理,唐宗华同意了。
到了急诊妇科,医生办公室空很空,只有一个四十多岁的副主任医生在,还是个男的。李美玲对医生说,想检查一下女儿的身体,怕被人欺负了,看处女膜是否还完整。医生大概这种情况见多了,没有多问,带着向思翎一个人进了检查室。
李美玲和两个警察等在外面。
没多久,医生就带着向思翎出来了,把检查结果给他们:【处女膜完整,阴道无损伤。】
当时唐宗华的心就是一沉。
“那个医生叫什么名字,能查到吗?”陈浦问。
“我查一下,卷宗里有当时签字的检查记录……找到了,叫凌勇。”
挂了唐宗华的电话,陈浦又打给丁国强:“师父,再帮我查个人,叫凌勇,七年前是市三医院妇科的医生。你帮我查查,这个人是什么背景,都在哪些医院工作过?”
在旁边听着的李轻鹞,猛然响起,李美玲年轻时还在一家医院工作过,那天他们在她母亲家,还看到了医院的护士名牌。那家医院叫做……
“华旺医院。”
丁国强出马,自然非常快。陈浦他们刚到高铁站,他的回话就来了——
“1998年,凌勇医科大毕业,就进了这家私人医院工作,工资比体制里高2倍。两年后,华旺经营不善倒闭,凌勇在家里呆了1年多,后来家人给他活动进了市人民医院。干了十年后,调到市三医院,到现在,已经成为了妇科主任。”
陈浦和李轻鹞一合计时间,凌勇在华旺医院呆的时间,正好和李美玲重合了。一个是新进的前途大好的医科毕业生,一个是年轻貌美的护士。
当地的高铁站很小,人也不多,只有两个站台,候车厅到处都是空座。检票时间还没到,陈浦和李轻鹞找了位置坐下。
陈浦把两人行李放在旁边的空座上,一转头,看到李轻鹞又是一副走神的样子。
他早已习惯,也早有预料——一遇上骆怀铮的事,她就会不对劲。
只是,他原以为自己现在怀着“他强任他强,清风拂山岗”的超一流选手心态,应该不会再难受。可此刻,看到她故态重萌,他才意识到自己错得多离谱。哪里是不在意了,这简直就成了他的创伤后应激障碍。
有道是一回生二回熟,那种熟悉的下坠感,瞬间袭来。胸口是闷的,心是难堪的,人就仿佛被人狠狠打了一拳,浑身都没劲儿了。
他抬头望着窗外,空荡荡的站台上,列车还没来。午后的阳光,飘洒在铁路上。天很蓝,云白得像雪。耳朵里全是车站里各种空旷又嘈杂的声响。
虽然老话说,曾经沧海难为水。
可是老话也说了,由来只有新人笑,有谁见到旧人哭。
干他的!
陈浦自我感觉进步很大,情绪基本平复,甚至面带善解人意的微笑,问李轻鹞:“在想什么?是不是在想骆怀铮的事?有什么想法,咱们商量着来。”
李轻鹞点头,平时总是疏懒的眉头,此时紧蹙着,眼睛里全是忧虑。她说:“现在可以确定,凌勇和李美玲勾结作假。他们那天去那家医院,凌勇正好急诊当班,肯定是提前安排好的。”
“没错。”
“向思翎高二就被人性侵,这就要引出案中案了。她是否自愿,还是被迫?那个人是谁?是罗红民,还是向伟?又或者,两人都有份?当年的案件,能不能提起重审?骆怀铮有没有可能洗刷罪名,这是不是一起冤假错案?”
她一口气说了这么多,可见心情起伏。
陈浦却想到她昨天在火车上说的抑郁经历,再看到她此刻忧思的样子,心中生出怜惜之情。于是又一个念头闪过脑海——也许是当年的事,带给她的创伤太大,所以她遇到骆怀铮,情绪反应才会这么激烈。这完全是说得通的。
反正他就当是这样。
他心平气和地说:“骆怀铮可以提出重审,但能不能启动重审,要看法院。不过,我认为是有希望的,因为这份堕胎报告证明,向思翎和李美玲说谎了,并且有主观意图,向司法机关隐瞒、作假。骆怀铮当年的口供坚持,目睹向伟性侵向思翎。那么现在,他当年的行为是见义勇为、正当防卫,就有了依据。但我觉得……这算不上直接证据,并不能为他洗脱罪名。其实这个案子能不能提出重审,还骆怀铮清白,关键还是看一个人。”
“谁?”
“向思翎。当时除了死者向伟,只有她和李美玲在场。她一定知道真相。我仔细读过她的口供。当年,她确实说,父亲是在打她,没有强奸。但是她并没有说,目睹到,是骆怀铮造成了向伟的致命伤,她说她当时躲进了房里。”
“她会突然良心发现吗?”李轻鹞说。脑海中却浮现出那天,她和陈浦去骆怀铮公司的场景。骆怀铮当时是怎么说的?
【你在和她接触过程中,发现了什么吗?】
【轻鹞,如果我有明确的发现,一定第一时间告诉你。】
从一开始,骆怀铮出现在向思翎身边,就透着蹊跷。他一定是发现了什么。
“或许我们回去后,可以找向思翎再聊一次。”陈浦的手臂往她椅背上一搭,眼里闪着老刑警才有的狡猾精明的光,“我们找到的堕胎证据,论谁都想不到,绝对在她的意料之外,可以打她个措手不及。那么她就只有两个选择——要么承认那个人是罗红民,但这样,她就有了杀死罗红民的充分动机,我们也可以名正言顺调查她名下所有资产、银行账户、通信记录;要么,承认那个是向伟,那么她当年的口供将不再有说服力,对骆怀峥非常有利。看她怎么选吧。”
李轻鹞听得睁大眼睛,她是真的没想到,还能这么算计……不,和嫌疑人博弈。她望着他从容的模样,心情一阵激荡,说:“厉害!我真是关心则乱,完全没想到。”
陈浦维持着睿智从容的微笑。
见鬼的关心则乱!
酸归酸,眼见列车进站了,人们都去排队检票,陈浦提起行李站起来,正色说:“你放心,如果骆怀铮是无辜的,我们都走到这一步了,一定有办法还他清白。只要是冤假错案,我拼了命也会往上捅。反正我这个人,没啥顾忌。走了上车。”
李轻鹞没说话,跟在他身后。
陈浦身上还是昨天晚上换那件白T恤,因为忙碌了大半天,后背上有一抹灰,他的右边手臂上也有。他的黑色背包懒得背上,和她的行李一块儿拎着,五指看起来粗实有力。他抬头看着前方,高高大大,坦坦荡荡。其实他的后背看起来是瘦的,也是紧的,总能看到肩胛骨的隐约曲线。他总是喜欢穿黑裤子,大概是耐脏,腿很长,毕竟扛把子,个头不够,当年怎么打架服众。
李轻鹞望着他的背,久违的冲动涌上心头。
又想往上蹿一蹿。
他一定吓一跳,然后赶紧双手护着她。行李肯定是不会丢的,那他就得又拿行李又托她,但他一定拿得住。
他绝不会把她扔下来。但是周围这么多人呢,他也许会害羞。到时候就看她和他,谁更要脸了。
李轻鹞想着想着,自己就笑了。
不过,她当然不会往他背上蹿。这么多人呢,她又不是把脸放家里冰箱,没带出来。
李轻鹞上前一步,忽然贴近他的后背,脸直接挨上去。陈浦察觉到,立刻停住脚步,不动了。她把脸埋在他的T恤上,蹭了几下,两只手终于轻轻环上,那用目光丈量过很多次的腰。
她说:“陈浦,谢谢你。你真是太好了。”
说完这句话,她的手就松开了,脸也移开了,毫不拖泥带水。她说:“好了,温情感动时刻结束。快走,车来了。”
陈浦没有回头。
整张后背都是麻的,心脏狂跳,腰上“嗖”地一下就像过了一遍电。他想,这他吗算个什么事?李轻鹞为了别的男人的事,第一次主动抱他,还附赠一张好人卡。
可是……
他低头笑了一下。
管她是为什么,反正他又非常可以了。
《叶松明日记摘选一》
我还记得第一次见到向思翎,是在夏天的一个深夜。那天诊所早下班了,我和师父都住在诊所里头,他有个卧室,我就睡在靠门的杂物间,里头有张1.2米的单人床。孙芷兰偷偷给我弄来个巴掌大的细颈花瓶,里头插了几朵野菊花,放在窗台上。虽然杂物间的一半都堆满了物品器材,但每当我抬头,看到窗台上的几朵花,有时候还能看到月亮,我就觉得这样的生活其实也不错。
那天我睡得真香,“咚咚咚”有人敲门,把我惊醒。我穿好衣服爬起来,就看到师父也穿好白大褂下楼,“有急诊病人。”他对我说。
我懵懵地“哦”了一声,他那时候的眼神有点奇怪,像是犹豫了一下,但没说什么。
我去打开门,师父已经坐在电脑前。那时候我们的诊疗系统刚装好,师父其实有些不适应,但是他也知道这是趋势,索性当了甩手掌柜,都丢给我。我忙前忙后跑了三个月,终于把系统搭建好,顺畅运行,还挺有成就感的。
进来的是一个很漂亮的女人,和一个学生模样的女孩。
过了一段时间,我才意识到,其实我第一次见到的向思翎,就很奇怪。她穿了件蓬蓬松松的白纱裙,短袖,长度只到膝盖上。长发像是吹过没多久,蓬蓬松松,刘海用两个彩色透明发卡别住,露出轮廓偏深的一张脸。她的脸很小,眼睛很大,这让她看起来像个洋娃娃。
但是这个洋娃娃,此刻看起来木然无神,嘴唇煞白,像一条死鱼,任由她母亲拽着,跌跌撞撞进了诊所。我注意到,白纱裙的下摆,染着一些血迹,她的小腿上也有些青紫。
李美玲看起来和师父很熟,笑着说,这么晚打扰你了,师父虽然有点不高兴,但还是问,孩子怎么了?
我其实想对师父说,这孩子看起来肯定遇到什么事了。但是李美玲看了我一眼,问师父能能私下谈,师父就叫我回房去睡会儿,有事会叫我。
那我怎么甘心呢?杂物间本就离得近,门又薄,我贴在门上偷偷听着。
李美玲说:“您给检查检查吧,孩子下面老流血,已经两天了。”
师父问:“怎么不去医院?”
李美玲低声说了什么,我听不清,但是师父没再问了。
后来又听李美玲嘀嘀咕咕,说是孩子自己交了男朋友,不听话,反正她管不了,只要别出大事就行云云。师父说,那也不能弄成这样,房~事太频繁了,这都弄伤了,还是个孩子呢。
我听着就觉得不对劲,哪有当妈的这么说孩子?真要是孩子不听话交了男朋友,搞成这样,当妈的还不记得提刀冲到男孩家里去。怎么会在深夜,避人耳目,跑到小诊所致伤,掩盖事实。我甚至怀疑李美玲不是向思翎亲妈,是不是拿孩子的身体谋利益。可听师父的话音,李美玲以前在诊所干过好多年,这孩子出生的时候,师父还随过礼。
我怀着满心疑惑,偷偷把门打开一条缝,看到李美玲正拿着一叠钞票,塞给师父,说你就别多问了,帮孩子把身体治好就行,让她别出血了。师父推都没推,接过收下。
他们达成交易时,那个女孩就躺在旁边的病床上,保持着双腿撑起的妇~科检查姿势,裙子掀到腰上,内~裤挂在一边脚踝。她的双臂也跟两根纤细的竹竿似的,平直地放在身体两侧。她的脸被柜子挡住,看不到表情,但我觉得心里很压抑,很不舒服。
我有些神魂不安地坐在自己的床上。在这之前,孙远安一直是远近闻名的老实好医生,我也是经人介绍来打工的。平时,他都是一板一眼,非常严肃,常对我说,当医生怎么能不严谨?不细致?哪怕我们是开诊所的,病人也是出于信任,又图方便,才来你这里。你只有尽心,才能做长久生意。我跟着他一年多,也学了不少东西。
可今晚的事,却让我觉得不认识他。我好像看到了另一个人。看到了道貌岸然的外表轰然倒塌后,他真实的另一面。
她们走后,师父推开我的房门,递了两百块给我:“拿着,病人家属给的。”
“我不要!”
“较什么劲,叫你拿就拿,嘴巴闭紧点,不要把病人隐私说出去,听到没有?”
我愤怒了,站起来说:“师父,她还是个孩子!你怎么能收钱?怎么能帮她们隐瞒?”
“不然我要怎么样?那是她亲妈,亲妈都不管,我们还能管?现在的小女孩,在外头跟人开~房、乱搞还少吗?朝阳家园里的小旅馆,天天都有,你去看看,少见多怪!”
“可她看起来……看起来……”
“她说小也不小,15岁了,真要不乐意,她妈又没绑着她的手脚,不会去找警察?好了,我们是医生,要做的就是治病救人。现在向思翎受伤了,我们给她治好了,止血了,就是对她好。我们可管不了人家怎么生活。”
我无法反驳孙远安的话,只是望着他随手丢在床头的两张红钞,觉得扎眼得很。一连好几天,向思翎那双空洞洞的大眼睛,都在我脑海里晃来晃去。
隔天我问师父,昨天的器材消耗和诊疗费用怎么记入系统,他说别记。我说不行,现在所有库存都和系统挂钩,如果不记,到了月底,数据就对不上,很麻烦。
其实我是骗他的,随便编个数据写入系统就行,但我一点都不想这么帮他们掩饰。孙远安不懂系统,也不关心,不太耐烦地说让我记感冒。我只好在系统里记录,那天,向思翎来诊所看了感冒。
后来,向思翎又来诊所看了两次,都是在晚上诊所关门以后。师父没有再让我回避,李美玲本来有所微词,可不知道师父跟她说了什么,大概是说我也拿钱了,李美玲就没再说什么。
一次,向思翎是痛经痛得受不了,师父检查后,也没什么好办法,给开了止痛药回去。
另一次,又是下面出问题,比她第一次来的情况还要遭。我记得很清楚,她那天又穿了裙子,鹅黄色小短裙,显得皮肤很白,还是披着长发,就像是刚从床上下来。她的脸色白得厉害,两腿~间血迹斑斑。
她的里面被塞了乱七八糟的东西,水果,乒乓球,红酒,甚至还有软木塞。我给师父打下手,费了好大的劲儿,才清理干净,给她上好药。
其实我以前跟临床比较少,妇科更少。这要放往常,一个这么漂亮的少女,不穿裤子躺我面前,我多少会有点害羞尴尬。可那天,我一点这样的心情都没有。
只觉得恶心、压抑、难受。
那也是我一次看到向思翎哭。当我和师父沉默地操作着,而她妈妈不知出于什么心理,大概是眼不见心不烦吧,干脆中途离开了。操作到一大半时,我无意间抬头,看到那张清丽的脸颊上,躺下两行泪。我的鼻子酸酸的。
我对师父说,剩下的上药包扎我来就行,师父大概也是半夜又困又累,去后头呆着了。
只剩我们俩在诊室里,我继续闷头操作,用上我力所能及的最轻柔细致的动作,但是泪水还是模糊了我的视线,我放下工具,直起身子,扯了张纸巾,擦眼泪。
我低头看着她,她也看着我,一双眼还充满孩子般的茫然,好像不明白我为什么哭。
一个刚被野兽折磨过的孩子。
我说:“那个男人,如果真的喜欢你,就不会这么对你。你到底懂不懂?”
她说:“好了吗?我想回家,我的卷子还没做完。”
我没想到,最后一次见到向思翎,就是她来堕~胎。
但我其实有所预感——不负责任的母亲,在她身上肆意发泄欲望的男人,早晚会有这么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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