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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到青蝉坠落(丁墨)


这时,他才抬头,往车的方向望了一眼。
李轻鹞立刻低头玩手机。
过了一会儿,有人敲车窗,她抬起头,一瓶插着吸管的豆奶递到她面前。她接过瓶子,温热的。陈浦还是那副她欠了他八百块的模样,绕过车头上车。
李轻鹞微愣之后,露出惊喜感动的表情,眼睛开始放星星:“谢谢,你怎么知道我最爱喝这个?”
陈浦信她就有鬼了,冷冷地说:“满20减2块,凑单买的。”

陈浦一早让丁国强跟局领导申请,给二十九中那边打了招呼,让他们尽力配合调查。
不过对方的态度只能说勉强,虽然不得不同意他们进校调查,但是一再强调要低调,不能影响教学,不能在家长和学生中引起任何舆论风波。
二十九中在全市来说,是一所中不溜的中学,升学率一般,师资力量一般,生源自然也一般。但是在卷王之王的湘城,能有个普高读就不容易,所以二十九中无论师生数量都很庞大。
负责接待陈浦和李轻鹞的是高三年级的一名年轻女老师,教历史的,名叫周岑。
她大概二十五六岁,样貌普通,神情温和,只是眼睛红红的。互相自我介绍过之后,她第一句话就是:“刘老师……真的死了?”
陈浦点头:“已经传开了?你从哪里知道的?”
周岑的眼泪落下来:“我就住在刘老师斜对面那栋五楼,昨天警车来了,我听邻居说他出事了,后来我在楼上看到有人被担架抬出去,我也不敢下去看,大家都说他死了。警察同志,到底怎么回事?刘老师昨天下午还好好的,怎么突然……”
陈浦略带歉意地说:“不好意思,具体案情不能透露,还在调查中,所以才需要学校的配合和帮助。”
周岑点头。
陈浦朝李轻鹞打了个眼色,李轻鹞瞬间会意,冲他单眨了眨左眼,眨得陈浦一阵恶寒。
李轻鹞掏出纸巾走上前,拍着周岑的肩膀,小声安慰。
陈浦走在她们后头,听着周岑的哭泣声渐渐止了,一直紧握着李轻鹞的手,和她一路交谈,有问必答。
陈浦默默地想,虽然李轻鹞此人虚情假意,但是也堪一用——至少他再也不用尴尬地看着女受害者或者女家属哭个不停,还要挖空心思想词安慰了。
在周岑的安排下,他们见到的第一个人,是高三年级组长,高中数学教研组组长,也是张希钰当时的数学老师,43岁的高继昌。
从年龄和职位看,也知道高继昌目前是学校的中坚力量,前途无量。高继昌有间单独办公室,周岑把他们送到后,就按照李轻鹞的暗示回避了。
从外表看,高继昌非常符合人们对于名师的想象。他中等身材,不胖不瘦,穿着样式简朴做工精良的黑色外套和西裤,戴着眼镜,相貌端正。只是坐在那里不吭声,就有一股为人师表的正气扑面而来。
甚至可以说,他长得其实还不错,是那种比较符合上个世纪爷爷奶奶们的正派长相,浓眉大眼,皮肤也白,若是说三十几也有人信。只是他神情一直很严肃,便显得十分老成。
李轻鹞又四处瞅了瞅,墙边的书架是全黑的,密密麻麻摆满了书,并不整齐,好几本书还摊开随意塞在书架上,绝大多数都是教研书和习题集。最上面那排,放的是一些世界名着和管理学的书,有些半旧,看来主人经常翻看。
桌子也是黑色的,堆满了各种书本、试卷。桌角丢着一包拆开的和天下烟,这烟贵,100块一包,以及一个造型奇特的Zippo火机。高继昌面前还放着一个黑色保温杯,日本的牌子。
高继昌看了看陈浦,又看了看李轻鹞,是那种毫不掩饰的审视眼神。
“两位同志,校长都跟我说过了,有什么想问的你们就问吧,不过我30分钟后还有一节课,抓紧时间。”
陈浦掏出那个黑色笔记本和笔,李轻鹞立刻也从包里掏出个白色软皮本子——一大早来不及去警局领,从家里拿的。封面是挺抽象的油画,色彩斑斓的天空,一个小女孩倒拽着一颗气球正在坠落。李轻鹞手里还握着细细一支笔,是浅蓝色半透明的,在灯下闪着光泽。
陈浦的目光在她的本子和笔上一触就走。
他又打开手机录音:“不介意吧?”
高继昌笑笑:“不介意,事无不可对人言。”
“刘怀信的事,你都听说了吗?”
高继昌的神色变得凝重:“校长都跟我说了,刘老师是非常优秀的青年教师,我和校长都对他寄以厚望,没想到……他会想不开。”
目前警方对校方没有透露太多,只提及了割腕和遗书。
陈浦:“我们也是例行调查,毕竟老师因为压力太大自杀,太有话题性,市里也挺重视。”
高继昌一副我理解的表情,又叹了口气。
“你觉得刘老师平时是个什么样的人?”
高继昌摸过火机和烟,眼睛看向李轻鹞,目光锐利又温和:“女士介意吗?”
李轻鹞自从走进二十九中校园,就捡回了温柔暖心的女警人设,浅笑着说:“当然不介意。”
高继昌的笑容更真实了些,微眯着眼点烟吸上,说:“刘老师是个很有毅力的人,也很有魅力。
他毕业的大学不错,当时找不到工作,考了几年研,考上了更好的大学。毕业后在一千多人里,以第三名的成绩,进了我们学校,还是我面试的他。任教这两年,刘老师一直尽职尽责,甚至可以说呕心沥血。无论老师还是学生,都很喜欢他。
也许他就是对自己要求太高,逼得太紧——上个月,我们有个市级优秀教师的名额,他没有评上,毕竟还是太年轻了。我不知道跟这件事有没有关系,但应该对他打击很大。我真的很痛心,如果早知道他起了这样的心思,一定会劝他,开导他,他这样一个青年才俊,实在是太可惜了。”
高继昌脸上的悲意更浓,泪光闪现,转头拭去。
李轻鹞抽了张纸递过去:“节哀!”
高继昌哽咽接过:“谢谢。”
“刘老师平时,跟学校里的人有过节吗?”陈浦又问。
高继昌想了想,摇头:“没有,我想不到。刘老师为人很和气,从来不和人起冲突。”
“是个老好人?”陈浦追问。
高继昌一怔:“算是吧。”
“和学生呢?”
高继昌眯了眯眼,思索过后,还是摇头:“刘老师只带两个班的语文,又不是班主任,可能有让他操心的学生,但是过节肯定谈不上。”
“对了,刘老师已经二十八了,有女朋友吗?”
“好像没听说。”
“最后一个问题,刘老师比较年轻,长得也算帅气,他生前和女同学之间,有没有传出过绯闻?”
高继昌愣住,立刻皱眉:“怎么可能!我们学校是有一些烂泥扶不上墙的混混、太妹,谈恋爱、抽烟、打架,哪个学校没有?但是我们学校的老师,师风是很正的,绝不可能发生这样的事,我们也决不允许!”
他们见的第二个人,是张希钰的班主任,也是刘怀信的同事,物理老师方辰宇。
方辰宇没有单独办公室,和他们在一个会议室见面。他今年三十二岁,高高瘦瘦,穿着灰色卫衣、黑色运动裤,戴一副金丝眼镜,生得很白净,乍一看去,说是大学生也有人信。
方辰宇拿一次性杯子给两人倒了热水,这才坐下,沉默着,眼眶发红。
“刘老师的事,你都听说了?”陈浦问。
方辰宇深吸一口气,语调平静地说:“我没想到他会……这实在让人难以相信,他昨天看起来还很正常。我不觉得他会想不开。警察同志,请你们仔细调查,他有没有可能不是自杀?”
陈浦闻言把笔一放:“为什么会觉得他不是自杀?你是发现了什么吗?”
方辰宇推了推眼镜:“我没有发现什么不对,生活不是小说,我也不是敏锐的神探。但是我有正常人的逻辑判断能力——他如果自杀,不符合逻辑。”
“说说看。”
“第一,刘老师一直是个情绪很稳定的人,我的情绪也很稳定,所以我们相处得很好。一个情绪稳定、知道自己要什么的人,脑子里就不会有自杀这两个字。
第二,他在工作和生活上并没有遇到巨大、难以逾越的挫折。他的工作表现一直很好,是学校重点培养的青年教师。我知道他是农村出身,家里条件不好,上头还有两个哥哥,他有时候还要给家里打钱,但他似乎并没有因此烦恼过,和家里的关系不好不坏,我认为原生家庭对他的影响有限。
第三,他非常热爱教学、热爱学生,他是我见过唯一一个,把全部身心都投入学校的人。坦白说,我当老师,既是为了发挥所长,也是为了体面。他和我不一样,拥有强烈的精神追求。我甚至觉得……”侃侃而谈的方辰宇顿了顿。
“怎么了?”李轻鹞温和地问。
方辰宇受到鼓励,犹豫了一下,继续说:“我觉得他对工作、对自己,到了严苛的地步,像个苦行僧,收入除了给家里一些,全拿来买教研资料,或者参加培训,或者给了贫困学生。他不买好衣服,不吃大餐,不谈恋爱。他和我差不多年纪,却好像没有了世俗的欲望。”
李轻鹞:“你的意思是,他的性格里有偏执的一面?偏执于工作?”
“可以这么说。”
“你刚才说觉得他不会自杀,不过,你所描述的刘怀信,听起来很极端啊。”
方辰宇藏在薄镜片后的细长双眼,微微睁大。
陈浦很淡地笑了一下,欠欠的样子,李轻鹞也不知道他是在笑方辰宇还是在笑她的话。
陈浦问:“上个月的市级优秀教师评比,刘老师没评上,对他情绪打击大吗?”
方辰宇说:“他是有些失落,情绪低沉了几天。不过,他很快就调整好了,为一次评选自杀?怎么可能。”
“刘怀信比较年轻,人长得也不错,他和女学生之间,有没有传出过绯闻?”
“绯闻谈不上,不过这确实是让他头疼的一件事。我听说高中部有好几个女生跟他表白过,但是他都拒绝了。这种事怎么可能?沾上一点,我们的职业生涯就毁了,他更不可能,他的心里只有工作。”
“你知道都有谁跟他表白过吗?”
“那我不清楚,他没说,我也没问,我对这种事关心,没有意义。”
“有个过去的案子,我们也想了解一下。去年跳楼的张希钰,是你班上的学生吗?”
方辰宇那始终理智的表情,终于出现了恍惚,比女人还白净的脸,渐渐涨得通红。
“张希钰是我班上的孩子……她是我教学生涯的唯一污点,也是这辈子唯一愧对的人,我永远都不会忘了她。”

2022年的秋天,于张希钰而言,是混乱、烦躁、茫然的。
无论从哪方面看,张希钰都是个普普通通的女孩子,普通的家境、普通的成绩、普通的性格、普通的人缘,唯独相貌这一样,能打个85分。她是擦着普高线,上了二十九中,在班上次次考试都是后十名。
张希钰还没反应过来,高一就结束了,进入更加紧张的高二。按照班主任方辰宇冷漠直白的定论:班上只有20%的孩子能上一本,后30%连专科都没得上——这些人读高中是没有意义的。张希钰这才意识到,自己很可能没有大学读。
这令她有些懊恼,早知道初中毕业去上职高,不仅不用过高中的苦日子,高低有个一技之长能找到工作。可这想法刚流露出一点,她就被应酬醉酒回家的父亲打了一顿。
张良伟拿戒尺抽她的背和手臂,操作熟练。这戒尺在她读小学时就买了,现在已经变得油亮油亮的。张良伟工作忙,管教她的次数不多,但每次必动戒尺。
张希钰觉得她的爸爸非常虚伪:明明也是职专毕业,读书时游戏打多了戴眼镜,不过在工地当个财务主管,却总是一副知识分子做派。打她的时候倒是暴露本性了,粗鲁、暴戾、不讲道理。
“职专!”硬而凉的戒尺狠狠抽在少女纤薄的背上,“他妈的老子辛苦工作,天天陪人喝酒是为了什么?不就是为了你们娘俩?吃喝拉撒,哪样不要我赚钱?书不好好读,动不动就想放弃,你能不能有一点毅力?别人都能做到你为什么做不到!天天给老子考个四十多名、五十多名,脸都被你丢完了!工地扫地的老黄的儿子,去年都考上了浙大!妈的,晚饭别吃了!进房去,好好反省一晚上!”
“嘭”一声,门被关上,钥匙从外面反锁,最后出现在张希钰泪眼婆娑视线里的,是母亲的脸。
她站在父亲背后一米多远的位置,望着张希钰,目光里既没有心疼,也没有愤怒,她只是平静地望着女儿。于是张希钰明白了,妈妈也觉得爸爸教训的对,打得对。
他们,都对她很厌倦,很失望,但是又不得不管教。他们不在乎她在想什么,不在乎她是否遇到难处。他们只要一个结果,那就是考上大学。
张希钰忍着饥饿和疼痛,像一条死鱼似的,趴在床上,哭了不知道多久,忽然也就没那么难过了。
他们只是把她当做争面子的工具人,只是因为血缘关系不得不养着她,那她为什么还要在意他们?
第二天一早,张希钰把化妆工具藏在书包里,又在校服长裤里穿了条短裙,她也不觉得饿,平静地走出房间。母亲迎上来,似有悔意,说:“我包了你爱吃的小馄饨,吃完再走吧。”
“不了。”张希钰看都没看母亲一眼,“来不及了,我出去买。”
这天依然是不想听课的一天。
因为初中基础不牢固,很多知识点记不清了,高一又摸鱼了一年,张希钰哪里能预料到,高中的知识体系会层层叠叠交织关联这么紧密,进度又这么快?就像一台正在加速的地铁列车,你一旦错过了第一个车门,后面的车门只会离你越来越远。
好几门课,她都听不懂了,这在以前是从未发生过的。张希钰并不知道,这其实是很多孩子在高中面临的相同困境。人生某些关键阶段,并不会有人清晰明白地告诉孩子们,关键点在哪里。他们只是懵懵懂懂的,就错过了车票。
张希钰干脆就不听课了,偷偷摸出手机,藏在抽屉里玩,遮遮掩掩,装模作样,一节节课下来,竟也没被发现,刺激又放松。
同桌李子妍是她的好朋友,两人成绩半斤八两,以前都是一起愁眉苦脸咬笔头做笔记。中间李子妍用胳膊撞了她几次:“怎么不听课?这么浪。”
张希钰头也不抬:“你别管。”
课间的时候,李子妍又问:“你是不是化妆了?今天好漂亮。”
张希钰笑而不答。胳膊和背上的伤还在火辣辣的疼,但是忍忍总会过去的。
班主任方辰宇的课,张希钰因为昨天教过的知识点,一道题也不会做,被罚站走廊。张希钰觉得方辰宇这人挺现实的,眼里永远只有那些成绩好的孩子,对于她这样的人,看都不会多看一眼。不过这样也好,她乐得自在。
张希钰靠在走廊的墙壁上,一把解开头绳,让长发披在肩膀,抄手望着远方的山峦和天空。
隔壁班上体育课经过,队尾有几个男生对她吹口哨。张希钰心中得意,眼睛一撇,没理他们。
只有一个人的课上,张希钰既没有玩手机,也没有走神,依然像平时那样,全程认真听,记笔记。虽然她不会主动举手回答问题,但那人总是能注意到她专注的眼神,一节课上,几次与她目光相对,还点了她的名两次,一次让她朗读课文,一次让她回答问题,并且都表扬了她。
当张希钰回答完问题坐下时,李子妍对她挤眉弄眼:“我还以为这节课你也要玩手机呢,果然还是他的乖宝宝啊!”
张希钰心中怦地一跳,下意识望向讲台上那道清瘦挺拔的身影,她的目光落在他捏着粉笔的手指上,忽然冒出个念头:如果那双手,摸在她的脸上,会是什么感觉?
这大胆的念头,让她整个人都有种氤氲飘忽的感觉,连背上的感觉都不那么疼了。
中午吃完饭午休,大部人趴在桌上,还有一小部分人在楼道里聊天、校园里转悠。张希钰的背疼得厉害,实在睡不着,旁边的李子妍已打起了轻轻的鼾。张希钰忍着笑给她拍了段视频,蹑手蹑脚出了教室。
她去了顶楼。
通往顶楼的门平时是关着的,但门锁其实坏掉了,稍微用力就能推开。
这天气候很宜人,既不太晒,也不太冷,风也不很大。张希钰脱了校服裤子和外套,塞在天台的角落,只穿很显胸脯腰身的白T和短裙,稍微有点冷,但她觉得很爽,漂漂亮亮地趴在天台边缘,望着悠悠蓝天和丛林般的楼群。她好想大喊一声,但是不敢,闭着眼,任风吹在面颊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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