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楷说:“太好了!思明培训的数学是全市最好的,我们错过了这个学期的报名,一直想报没名额。不管成不成,我和嫂子都请你吃饭!”
李轻鹞摆摆手:“不用!”看了眼望着这边的陈浦,笑意清浅:“周末不是已经有老大请了吗?”
方楷更觉得这个新来的姑娘,与人为善又不爱占便宜,哈哈大笑说:“对,宰老大,不心疼。”
陈浦:“……”
嘴挺甜,昨晚对着他吹口哨时,当他是老大了吗?
上午依然没有新案子,整个办公室里的气氛悠闲又缓慢。陈浦一直在看朝阳家园当年的住户资料——虽然已经看过很多遍,几乎烂熟于心,但每年都会发现遗漏、差错和补充。
正看得入神,就听到离他办公桌不远处,那道柔柔脆脆的嗓音又响起:“没问题,你随便喝。”
陈浦抬起头,看到队里最小的闫勇——当然现在李轻鹞来了两人同龄都是最小的——他端着杯清茶站在李轻鹞身旁,笑得腼腆又紧张:“那怎么行,你买茶叶也要钱,要不我付半盒的钱给你?”
李轻鹞也端了杯茶,白皙的手指扣着个棱角圆润的磨砂玻璃杯,里头飘着根根翠绿的茶叶,一看就让人觉得清香雅致。她抿着嘴笑:“那怎么行,都是同事,几十块钱的东西,不值什么。下次你买茶叶我也尝尝呗!”
闫勇一竖拇指:“大气!”
李轻鹞笑笑,目光不经意往陈浦这边一扫,陈浦已垂下目光。
很好,他想,这才第二天,队里不管老的小的,都开始对李轻鹞摇尾巴了。
某些人的圆滑世故,偏偏就像春风一样,清新自然,润物无声。
陈浦对于李轻鹞的这种感官,在下午达到了顶峰。
李轻鹞趁着午休时间,提了一大袋奶茶来,分给每位同事,她依然是那么谦逊又柔和:“昨天我第一天来,不好意思表达什么。周末虽然有老大请客,我也想谢谢大家对我这个后辈的照顾。一杯奶茶虽小,也是心意。”
大家都笑了,说她实在是太客气,一拥而上把奶茶分光了,办公室的气氛更加融洽了。
只有陈浦没过去。
过了一会儿,一杯奶茶放到桌上,陈浦抬起头,对上李轻鹞的眼睛,乌亮清澈。
陈浦:“谢谢,我不喝甜的,拿走吧。”
从李轻鹞的角度,可以看到他饱满的前额,鼻梁到嘴唇再到下巴,线条清晰利落。唯有眼睛微垂着,总是散发着拒人千里之外的气息。
李轻鹞轻声说:“我点的无糖桂花乌龙,你不是最喜欢这种口味吗?”
陈浦看起来没什么反应。但是他的目光微微抬起,落在相距半尺的杯身文字上——熟悉的奶茶店,熟悉的口味。
陈浦忽而恍惚,七年过去了,好像什么都变了,局里很多人已经不知道李谨诚这个名字。可又好像什么都没变,这家他和李谨诚常去的奶茶店还在,这个口味也还在。
陈浦又意识到,给他点这一杯奶茶的女孩,心思是多么细腻深沉。她是想试探什么,还是想表达什么?可他再度抬头,看到的依然是一双明亮得近乎沉寂的眼。
这个女孩,无疑聪明又有心机。放着好好的一流大学一流专业不上,毅然退学上警校。在本省公安厅工作了一年后,也不知她走了什么门路,来到哥哥失踪前所在刑警队。
她想干什么,想得到什么,答案呼之欲出。
可是于陈浦而言,只觉得麻烦。
他拿起那杯奶茶,再度垂下目光,说:“谢了,下次不要买,我已经不爱喝这些东西了。”
然而,身为刑警,老天爷都看不得他们悠闲。这天快到下班时,丁国强快步走进他们办公室:“都给我紧紧皮,市二十九中家属楼发生一起命案,陈浦你带队过去,把新人也带着。”
二十九中在一片老城区,学校正对面隔着马路,是几十年前修的家属楼。房子老,但地段好,又是学区,不少老师住在里面。
小区没有围墙,数栋楼临街。车辆出入口有栅栏和保安,除了住户,这十几栋楼里还有许多培训机构、饭馆、小卖部等等,人流很多,非常热闹。
警车一直开到案发楼下,停车就够费劲的。李轻鹞跟着走到楼门口,抬头看到一个监控。
这是一座塔楼结构。他们上到死者所在的4楼后,沿着长长的走廊,两侧至少有十来户人家。
片区民警站在403门口等着他们。
李轻鹞最后走进去,一边打量周围环境,一边竖着耳朵听民警跟陈浦汇报情况。
这是一套常见的老式二居室,客厅方方正正,旁边是两间卧室,另一头是厨房和厕所。装修简单,瓷砖白墙,吊顶灯,挺旧的红木家具,家电只有台不大的电视和冰箱。墙上挂着两支羽毛球拍,还有个网兜里兜着篮球。门口鞋柜上放着两双球鞋一双皮鞋,还有一双男拖。整个屋子一眼望去空空敞敞,东西很少,甚至称得上简陋。
“死者名叫刘怀信,男,28岁,是二十九中的高中语文老师,刚来两年。这套房子是他租的,今天下午他4点上完第二节 课,后面没课就回家了。人在洗手间。”民警说。
客厅靠近厨房的那面墙边,放着张四人餐桌。李轻鹞无法不注意到餐桌,因为上头除了两盘卤菜,还放着两瓶茅台酒。旁边还有个小碟子,放着三套干净酒具。
穿过客厅,左手边是洗手间,右手是厨房。
洗手间的面积倒是有五、六个平方,白瓷地面绿色墙面,干干净净。最里头是个比较小的浴缸,很旧,只能容一人躺下。但是死者不在浴缸里,而是坐在浴缸旁的一把靠背木椅上。此刻他背对警察们趴在浴缸边,一只手垂落在浴缸里,一只垂落在浴缸外。
几个人高马大的刑警涌进洗手间,立刻显得拥挤。李轻鹞从他们边上绕过去,凑到浴缸旁一看:死去的年轻老师,侧脸出乎意料的清秀白皙,身材高高瘦瘦。伤口在他垂落在浴缸里的那只手腕上,已经没有再流血,因为浴缸里全是血。
外面的地面很干净,几乎没有血溅出来。
一个现场勘查人员,正拿镊子从浴缸里捞出一把被血浸没的水果刀,装进证物袋。
“谁发现的?”陈浦的声音响起。
李轻鹞下意识抬头。陈浦正在戴手套,一只手五指张开,另一只手手指勾着手套边缘,往下一扯,露出一截精瘦修长的手腕。他今天还穿着昨天的黑外套,黑色长裤,里头是件白T。一到命案现场,他就像变了个人,眉骨低垂,五官沉凝,就像是一把锋利的刀没入无尽的黑水中。
民警把一个男人带到过来:“是他第一个发现尸体,他叫张良伟,是二十九中的一个学生家长,据他所说是刘怀信约他过来的,结果一进屋就发现了尸体。”
张良伟看着有些恍惚,脸色也有些白,他看了眼刑警们,又低下头去,看了眼尸体。
李轻鹞一怔,目光落到陈浦脸上,他也正盯着张良伟,忽然目光一动,和李轻鹞正正对上。一瞬间两人同时意识到——对方也捕捉到了什么。
但是陈浦立刻移开了目光,像是跟她目光多勾连一秒钟都有毒,李轻鹞的嘴角轻轻一翘。
民警把一个装着纸张的证物袋递给陈浦,于是李轻鹞挨过去看,她的白色衣袖,碰到了陈浦的外套,陈浦也没搭理她。
那是一封非常简单的遗书,或者说是自杀宣言:
【我找不到人生的意义,压力太大,不想活了。
但愿我的死,能够赎罪。
——刘怀信绝笔】
以前李轻鹞在省厅,见过一些命案现场,比今天更血腥的也有。但是她第一次见到这么矛盾的死亡现场。
她从洗手间走出来时,偏头看了一下,洗手间没有明窗,一扇小窗外对着隔壁楼栋的厚墙。一个小过道厅,对面是厨房,过道厅的窗帘是拉着的。
她又走到厨房,一个警察在对着洗碗池拍照。洗碗池边放着半塑料袋青菜,池子里还用水泡着一些。地上有个垃圾桶,里头是摘掉的菜叶。
台面案板上,放着根切了一半的莴苣,一小堆切好的莴苣丝,菜刀没洗,也搁在边上。旁边还有一小碗切好的辣椒蒜末。
李轻鹞又打开冰箱看了看,里头有鸡蛋、冻肉、牛奶、香肠,都很常见。
她回到客厅时,法医正在跟陈浦说话,李轻鹞走到他身侧。他还是半个眼神都欠奉。
“尸体表面没有任何搏斗厮打后的伤痕,从割腕角度和伤口情况看,死者自杀的可能性比较大,但也不能完全排除他杀。死亡时间在6点半至7点间。”
“割了几道?”陈浦问。
法医:“四道。”
陈浦用牙齿咬了咬下唇,又吐了口气,说:“四道就成功了。”
他转过头,正好对上身旁的李轻鹞,然后他的目光没有任何波澜地越过她,走向了另一名刑警。
李轻鹞其实很早就听说过陈浦,那时候李谨诚在上大一,她还在上初二。
李谨诚其实是她堂哥,8岁那年,父母车祸身亡,就养在了她家。两家人本就是至亲,关系极好,李轻鹞的父母更是把他当亲儿子一样,所以李谨诚跟她亲哥没差别。
那是一个周末,李轻鹞给李谨诚打电话,听到那头的人声音不对劲,怎么总是“嘶……”一下。
李轻鹞很警醒,毕竟她哥第一次离家这么久,她也不放心。
“你怎么了?”李轻鹞问,“是不是受伤了?”
李谨诚笑着说:“嘘……别告诉你爸妈,没大事,我们宿舍有个兄弟不太懂事,我教了教他做人。”
话音未落,李轻鹞就听见那头有个声音说:“草,李谨诚,貌似你脸上的伤比我重啊!”
隔着电话线,都能感觉到那人张扬鲜活的气焰。
李谨诚骂了句脏话,捂着话筒跟那人又斗了几句,这才松开话筒,讨好地说:“妹,别听他乱讲,我打赢了,千万别告状啊。”
后来,李轻鹞越来越多的听李谨诚提到那个名字——陈浦。
“靠,陈浦真厉害,搏击射击课全都是第一,连刑侦法医这些理论课都考第一。我TM成千年老二了。”
“今年暑假不回来,我和陈浦背包去敦煌旅行。不,不用你们给钱,我们一路打工过去。真没钱跟陈浦借就是了。”
“这块火腿拿来炖汤,陈浦给的。多少钱?我不知道,管那么多,我和他什么关系,吃就是了。大不了开学带块肥腊肉给他。”
“我们在派出所实习……我靠今天真是太刺激了,我冲上去一把按住了一个贼,他还想掏刀呢,被陈浦一脚踢掉了。结果还挨所长批评了,说我们冲太快!”
“我和陈浦去看新上的电影。”
“我和陈浦吃饭去了。”
“陈浦分在西城分局,我分在东城分局。湘城警界两大新星龙争虎斗的局面即将开始。”
于李轻鹞而言,从她13岁开始,陈浦这个名字就和李谨诚绑在一起,形影不离。
然而她并没有见过陈浦。一是警校本就管得严,二是她的学习也很忙。倒是有那么一次,她跟李谨诚视频,结果就有不穿上衣只穿条灰色内裤、没露脸的年轻男孩,拿着刷牙缸子从镜头后晃过。当时她的目光就这么一飘,她哥的脸却黑了,大骂道:“陈浦我特么跟我妹视频呢!闪远点!”
那人好像还没睡醒,瓮瓮的声音传来:“哦?没注意,对不起。”
李轻鹞不知道的是,她没见过陈浦,也有李谨诚的功劳在。随着她一岁岁长大,人渐渐长开。李谨诚也操起了老父亲的心。
妹妹越长越好看,可他的同学都是一群如饥似渴的单身老狗怎么办?
当然是不给他们见面的机会啦!
尤其是陈浦,这小子不像其他人,长得白白净净,还是个高帅富,那拽得二五八万的性格,连警校稀少的女孩子,都能招来一个连,只不过陈浦没有看上的。李谨诚也怕妹妹被陈浦迷惑。
在李谨诚心里,他的学霸妹妹将来肯定要考一流大学,找一个和她一样知书达理意气相投的男朋友。警校这些粗糙的老男孩?李谨诚想想都觉得鲜花插在牛粪上。
而李谨诚出事之前,在李轻鹞心中,陈浦大概就是个跟李谨诚差不多的,骄傲、张扬、正直的少年。也许,陈浦要更安静一些,更冷一些。但他的心中,一定跟李谨诚一样,燃着一团青春肆意的火。
“老大,我们发现了这个。”
没人管李轻鹞,李轻鹞自然又跟过去。只见陈浦从方楷手里接过两个证物袋,一个里头装着录音笔;另一个却装着一把足有一尺宽的锋利西瓜刀。
陈浦先打开证物袋,拿出那支录音笔端详:“在哪里发现的?”从他出警开始,那张脸上就再无一点多余表情,只有喉结随着讲话轻轻滚动。
方楷指了指墙角的那张餐桌:“抽屉里,刀也是。”
陈浦用两根手指捏住录音笔,仔仔细细看了一圈,刚要放进证物袋,一只纤细的带着手套的手从他手里拿走了录音笔。
陈浦瞥了眼李轻鹞,没吭声。
李轻鹞看了看之后,抬头说:“满格电。”又指了指录音笔上极小的液晶屏:“保护膜还没撕掉,是新的。”
陈浦低声嘀咕:“嗯,就你有眼睛。”
李轻鹞拎起笔放进他手里的证物袋:“新人没办法啊,总要想办法表现一下。”
这句方楷听到了,安慰李轻鹞:“陈浦办案就这么严肃,别怕。”
李轻鹞:“楷哥放心,我不怕他的。”
陈浦:“……”
陈浦懒得再理他们,继续拿出西瓜刀看,薄薄的刀刃在灯光下闪着光。
“刀磨过。”方楷说,陈浦点头,刚要把刀放回证物袋,动作一顿,李轻鹞自然而然接过,也和他一样,仔仔细细打量一番,这才放回证物袋。
“去找找有没有录音笔的包装盒。”陈浦对方楷说。
李轻鹞望着他的眼睛,他心里像已有了许多思绪,脸上却依然平静无比。
陈浦又去了客厅大门边,一个勘查人员站起来,说:“大门、窗户,还有楼道里我们都勘查过了,没有任何暴力破坏的痕迹。”
这时,方楷果然找到了录音笔的包装盒,很新,里头还有购物小票,是昨天在学校旁的一家商店买的。
辖区派出所一个上了年纪的民警走过来,问:“陈浦,有谱了没?”
陈浦似笑非笑地说:“差不多了。还是哥你敏锐,看出问题,叫我们过来。”
那个老民警就笑。当年陈浦和李谨诚就是在他们派出所实习,是老相识了。今天这位经验丰富的老民警一到现场,就觉得哪儿哪儿都不对劲,坚持不当成简单的自杀处理,上报市分局请刑警队过来。
陈浦又和老民警聊了几句,一抬头,就见李轻鹞立在窗前,左手拿着装遗书的证物袋,右手举着一个翻开的笔记本。
陈浦无声无息走到她身后:“看出花来了吗?”
李轻鹞纤薄的肩膀一抖,转身,脸色却很镇定,只是两颊微微发红。陈浦接过她手里的笔记本,上面全是同一个人的字迹,看内容是备课笔记。
李轻鹞说:“我翻了几本笔记,从字迹看,遗书应该是刘怀信亲笔。而且,遗书的字迹流畅、平稳,一气呵成,没有丝毫慌乱和急促。这份遗书,他是心甘情愿写下来的。”
陈浦看她一眼,眼眸如山岳幽深。
现场勘查得差不多了,陈浦带的人都聚过来,周扬新问:“老大,你怎么看?”
陈浦说:“再把那人带过来问问。”
一直在旁做笔录的张良伟,又被带到了刑警们的面前。他的情绪看起来比刚才更平静,只是一双眼还泛着血丝。
陈浦摘掉两只手套,一揉放回口袋,接过闫勇递过来的笔录,翻了翻,说:“张良伟,别紧张,你是第一个发现尸体的,我们要了解清楚。”
张良伟连忙点头:“那是!那是!”
“你女儿是刘怀信的学生?”
张良伟顿了顿,答:“是。”
“叫什么?”
“张、张希钰。”张良伟吸了吸鼻子。
这时一个民警凑到陈浦耳边,低声说:“刚刚查实:他女儿去年在学校跳楼自杀了。”
陈浦脸色平静地把笔录本还给闫勇,抬头望着张良伟的眼睛:“你今晚为什么会来这里?”
张良伟动了动嘴唇,从口袋里掏出手机,递到他面前:“是刘怀信叫我来的。”
手机屏幕上是条微信,发信人是刘怀信:
【如果想知道是谁害死了张希钰,今晚8点准时来我家。】
陈浦示意旁边的刑警把手机装进证物袋,又问:“怎么进屋的?谁给你开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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