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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到青蝉坠落(丁墨)


李轻鹞又回忆了一下,确实从上车开始,司机就开得挺慢的。
陈浦掏出手机,打给交警部门的熟人:“老李,帮个忙,跟现在在查的一起命案有关,帮我盯一辆中巴,车牌号:湘AXXXXX。看看他从环湖东站,看到终点站,剩下1/3的路程,花了多少时间。如果少于50分钟,把人和车都给我扣了。”
他挂了电话,看着李轻鹞,突然伸手,揉了揉她的脑袋,眼里有着明显疲惫的笑意:“大聪明,那只狐狸终于要露出尾巴了。”

目前为止,陈浦和李轻鹞在复盘向思翎不在场证明的过程中,发现三个疑点:
一是那8个计划外的摄像头,如果拍到了向思翎,就证明她当晚到过别墅,并以游泳过湖方式,避开路面监控。
二是夜班车司机章超华,行为反常,他是否和向思翎存在某种隐秘的联系?
三是章超华剩下的公交线路,花了多长时间开完。如果时间明显少于前面路段,说明他存在故意拉长,影竹山到明雅湖所用时间的嫌疑,进而达到迷惑陈浦二人,间接替向思翎伪造不在场证明的目的。
现在,三方面的深入调查结果,都还没有从后方,反馈回来。
夜色茫茫,浩瀚的明雅湖,如同一只蛰伏的巨兽,轮廓隐没在前方大片树林后。
陈浦问李轻鹞:“还能坚持吗?这个圆,还剩一小段,就能画完。画完马上放你回去睡觉。”
李轻鹞扬扬下巴:“你走前。”
陈浦微微一笑,他其实猜到了她不会喊累。接触久了才更了解,李轻鹞平时对他颐指气使——只对他这样——真查起案子来,非常省心,吃苦耐劳,没有半点娇气。
陈浦低头看了看地图,说:“跑直线。”
“行。”李轻鹞一听就明白。从他们现在站立的下车地点,到湖边那8个监控最远的一个,向思翎当晚如果真的来了,这一段必然用跑的。
两人一前一后,跑了起来。
一路穿过密林,绕过水洼,陈浦注意到,这条线路上,一个监控都没有。等两人翻过一堵矮墙,沿着湖跑到最远的那个监控点,正对的湖边绿道,正好半个小时。
陈浦站定几分钟后,李轻鹞气喘吁吁赶到,双手叉腰,弯了下去,陈浦把她扯起来,握着她的胳膊不放。他的呼吸只略有点急,很是平稳。
“我的体力是不是比你强多了?”他说。
李轻鹞:“不然你白长那一身腱子肉?”
他就又笑,见她呼吸趋于平稳,松开她的胳膊,眺望远处,山上别墅,在夜色里轮廓隐隐。
李轻鹞:“算算时间?”
“学霸算吧。”
李轻鹞说:“假设当晚,向思翎9点35-40,骑车下山,45分钟后抵达中巴站,也就是搭乘10点半那趟车。如果是正常车速行驶,1个半小时抵达环湖东站,也就是12点整。12点半,她能抵达我们现在站立的位置。她在绿道的某个位置下水,步行加游泳时间,假设1.5-2个钟头,那么抵达别墅就是在2点到2点半间。”
陈浦:“花衬衫男子抵达别墅的时间,是2点11分,离开时间是2点40。”
李轻鹞看着他的眼睛:“正好重合。”
陈浦:“你继续。”
“假设杀人用时30分钟,向思翎离开别墅的时间也在2点40左右。她原路返回,抵达环湖东站,正好赶上5点司机章超华的返程公交。6点半抵达镇上中巴站,骑行上山比下山花费时间更长,假设为45-1个小时。那么她回到房间的时间,正好在7点半以前。”
李轻鹞说完,慢慢吸了一口气。
太完美了,整条路线。
陈浦露出冷笑:“只要我师父那边,8个监控中任何一个,拍到向思翎,我们的整个推理过程就成立——她是整起案件的主谋。”
李轻鹞的心情,很难得的,有些激荡。两天前,整个刑警队的精力,还全都聚焦在那名花衬衫男子。而向思翎看起来,既无动机,也无作案条件,不在场证明漂漂亮亮,谁也没把她视为嫌疑人。
是陈浦带着她,转回头去,定下了一个刚刚好的调查范围——调查三个外部竞争对手,还有钱成峰,从他们的言谈细节里,敏锐推断出向思翎和罗红民存在不正当关系。
复盘向思翎整晚行踪的过程,辛苦,却收获颇丰。不亲自走这一趟,就不可能发现这么多疑点。
李轻鹞敢打赌,等查到最后一个家人李美玲,肯定也会有意想不到的收获。
她有种感觉,他们离真相已经很近了。
而这一步,是她和陈浦两个人,肩并肩,背靠背,走出来的。
陈浦还双手插兜站在湖边,大概是终于望见曙光,他的神色虽然疲惫却轻松,高高瘦瘦的身形,像一棵料峭的树。
李轻鹞从背后望了他一会儿,忽然“哎”了一声,席地而坐。
陈浦一回头,就见平时精致讲究得跟朵玫瑰花似的人儿,很没有形象地坐在地上,双手撑着地面,浑身都透着懒洋洋的劲儿。陈浦一看也乐了,在她旁边坐下。
两人都没说话,夜幕笼罩,四野寂静,徐徐的风吹来。月光下,湖面泛着暗黑的水波,偶尔有鱼“普通”一声跳起。两个人,同样的松弛,懒散,沉默。
直至陈浦的手机响了,他接起:“老李。”
交警队的老李,告知了盯梢情况:章超华最后1/3的路程,只用了半个小时。人和车已经被扣在交警队。
陈浦谢过对方,又联络了方楷,去把章超华带回来。
“走吧。”他拍拍屁股起身,“从这边穿出去,到路边打车。”
李轻鹞问:“回队里吗?”
陈浦转头对她一笑,远处的路灯从背后照过来,衬得这个笑容爽朗而宁静:“跟着我连轴转到半夜了,你不累啊。回家睡觉,明天一早队里报道。”
“那章超华……”
陈浦温和地说:“刑警队不是只有我们两个人,你还真把自己当驴使啊?我刚刚不是把方楷从师父那里借回来了吗。这个司机心理素质普通,方楷拿下他,轻轻松松。明天一早,等着看审讯结果吧。”
李轻鹞到家时,已是夜里2点半,她本想在沙发上靠一会儿再去洗澡。谁知这一靠,就靠到了天亮,睡得异常沉实。
昨晚他们又是骑车,又是坐臭公交,还搞了丛林穿越,李轻鹞早上醒来后,脸都绿了,无比嫌弃地脱了全身衣服,加上被她玷污的沙发套和小毯子,丢进洗衣机加了消毒液,强力清洗。
等她洗完澡,一看时间,已经8点半,不过他们昨天那么晚,今天晚去也没事。手机里有陈浦10分钟前发来的短信:【醒了没?】
她微微一笑:【今天吃粉。】
他很快回:【好,楼下等。】
李轻鹞带上门,脚步轻快地跑下去,一眼便望见夏日灿烂的阳光里,陈浦同样一副干净清爽的样子,站在大树下,黑沉的眼眸望着她,脸色平静。这人在外人面前,一直是冷傲沉肃那一挂的。
李轻鹞也不知怎的,脚步就停不下来,飞快地朝他跑去。
陈浦明显愣了愣。
李轻鹞并没有注意到,陈浦垂在身侧的双手微微一动。
她跑到他跟前,又发现自己那股奇怪的冲动劲儿还没完,还很想往他背上蹿一蹿。不过李轻鹞不可能允许自己做这么掉价的事,她的脸因为洗澡后奔跑微红着,神色却平淡得很:“走吧,我饿了。”
李轻鹞转身步伐清扬地走在前头,陈浦迈着长腿跟在后头。走着走着,陈浦低头笑了。

见到方楷时,李轻鹞心里微惊了一下。
她原以为自己跟着陈浦查案,已经够苦了。但当她看到方楷明显发黑的眼袋、好像蒙着一层灰没洗干净的脸,还有下巴上的一圈胡渣,以及闻到他身上隐隐的酸臭味,实在难以把眼前这个邋遢鬼,和平时那个干净体面的方大哥,联系在一起。
这才几天没见?李轻鹞忽然对这次案件的总指挥丁国强先生,产生了复杂的情绪。动容有之,敬畏有之……微妙的侥幸感亦有之。
她又看了眼身边帅气清爽的陈浦,有点想象不出他和方楷一样不堪入目的样子。但想到他引以为荣的蹲垃圾桶经历,又觉得自己迟早会看到那个样子的他。
两个男人显然习以为常,陈浦拍拍方楷的肩:“辛苦了。”
方楷神色憔悴得如同一朵即将枯萎的老花,眼睛却非常亮,对他们竖起大拇指:“牛逼,这么个人都被你们挖出来了。汇报一下:
昨晚我们就把章超华的背景查清楚了,他和向思翎以及他们家人,没有任何明面上的关系。但是去年年底,他十五岁的儿子得了一种罕见病,需要换肺。肺源申请以及40万手术费用,都是由一家叫做誉爱的慈善基金公司为他解决的。誉爱的背后就是华誉集团,誉爱的法人兼总经理都是李美玲。”
听到这里,李轻鹞心中忽然升起一丝不好的预感。
方楷继续说道:“我审了章超华半个晚上,一开始他不太配合,问什么都说不知道。但他的心里防线不算强,很快交代了一些事。”
方楷想起昨晚,自己把向思翎和李美玲的照片拿给章超华看时,对方露出茫然表情,不像是伪装。
据章超华所说,去年12月底,走投无路的他,坐在医院的楼梯间抽闷烟,一个女人找突然出现,说自己正好在医院看病,看到他们一家人太可怜,她手里有一支慈善基金,能够帮他。章超华本来还以为是骗子,半信半疑,直至半个小时后,医生联络他说有家慈善公司打电话来,愿意帮他解决手术费用,争取肺源。章超华喜极而泣,想要感谢那名女子,她却已经离开。
至于女人长什么样,多大岁数,章超华统统表示不知道。因为女人全程戴着口罩。
方楷立刻按照章超华所说日期,联系医院调取监控,但是时隔半年,医院的监控早就自动覆盖删除。
不过,方楷在医院就诊记录里,查出当天,李美玲曾去看胃病。
听到这里,李轻鹞看了陈浦一眼,他正脸色凝重听着,察觉到她的目光,他点了一下头,又抬了抬下巴。一个字没说,李轻鹞却秒懂:我知道你在担心什么,别急,接着听。
后来,方楷又问章超华,上上周六,这名女子是否搭乘他的夜班车。
章超华说,我都不知道她长什么样,怎么会知道她有没有坐我的车。
方楷冷冷地问,就算挡着脸,听声音,看身材,认不出来?
章超华平静地答,认不出来。
方楷心念一动,换了个问法:当晚是否有一个戴口罩帽子、遮住容貌的女人上他的车,并且敲打他,虽然公交车上没有监控,但是道路上都有,相关警方都已经掌握了,让他想清楚再回答。这么明显的、反常的外貌特征,晚上乘客又少,不可能注意不到。事关一起重要案件,作伪证是要坐牢的。
这么一吓,章超华的脸色就有些变化,沉默一阵后点头:“好像是有个戴口罩帽子的女人。”
“在影竹镇上车,环湖东路下车?”
“应该是吧。”
“是就是,不是就不是,到底是不是?”
“……是的。”
“那她有没有在车上跟你说过什么话,或者跟你再联络过?”
“没有。”
“想清楚再回答!”
章超华的脸都红了,嘴唇也有些抖,但还是答:“真没有,我们从来没有说过话,她总是坐在最后一排,低着头,我也不会主动找乘客说话。”
他说从来没有。
敏锐如方楷,立刻问了一个李轻鹞问过的问题:在这之前,戴口罩帽子的女人,是否还在同一时间,坐过他的车。
一开始章超华推说记不清,又被方楷敲打几句后,他说好像有过两三次,但具体哪天,他确实记不清了。
“那我同事在车上问你时,你为什么否认?”
章超华低着头说,之前就觉得那个女人,大半夜遮住样貌,鬼鬼祟祟。今天陈浦他们一直揪着问,他又不知道他们是什么人,怕惹麻烦,想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索性什么都不说。
方楷又问,为什么今天前2/3路程开得那么慢,后1/3开得那么快,是不是有人交代过他,让他这么做。
章超华一口咬定没有,他说是因为自己感冒了有点头晕,所以开得慢。后来陈浦下车时问了那么一句,他才意识到,怕耽误后面路线,所以加速开完。
方楷又审了一阵,实在问不出什么了,就暂时把章超华扣押着,到点儿就得把人先放了。
汇报完情况,方楷问:“二位独行侠,怎么看?”
陈浦朝李轻鹞抬抬下巴:“你先说。”
方楷知道他这是要锻炼新人,也看着李轻鹞。
李轻鹞:“章超华肯定认出了坐车的女人,就是医院的女人,也就是他的恩人——向思翎。向思翎坐过好几次他的车踩点,我估计他也猜出了一点什么。所以他才一开始,才会对我们隐瞒,而且故意把车开得很慢。等到你诈他,说路上监控拍到了,他狡辩不了,可能也怕真的担责任,才承认这个女人的存在。”
陈浦说:“不管怎么说,他亲口承认这个女人存在,而且在案发当晚走过这条线路,就已经证明,我们的推测是对的。我想他是真的没有看到过向思翎的脸,她从一开始就做好了这一手准备,就是为了今天,哪怕司机被我们找出来,依然不能作为证人。”
李轻鹞接口道:“对,就算我们现在让向思翎戴上口罩,拉到章超华面前来,他也可以闭着眼睛说不认识,咱们也没辙。毕竟认不出也合情合理,主观能力的东西,不能算作伪证。我甚至怀疑,向思翎提点过他这一点,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你看他一个不懂法律的司机,度把握得多好。”
方楷用手指点点桌子:“二位,虽然我不清楚你们具体调查进度,但是,我要提醒一句,那个慈善基金的总经理是李美玲,那笔款项签字也是李美玲。我也可以说,那个女人,是李美玲啊。向思翎在这里头,可是摘得干干净净,单她当晚住在影竹山这一点,并不能说明那个女人就是她。”
果然,李轻鹞心想,从一开始说基金公司总经理是李美玲,她就预料到了。一开始是通缉犯,而后是神秘花衬衫男子,现在则是李美玲。每一次当她和陈浦摸到真凶的一点轮廓,就立刻有完美的挡箭牌出现。他们的真凶,真是把套路玩得明明白白,这都不是狡兔三窟了,这是走一步看十步。
章超华已经在笔录上签字,他们可以说获得了一定进展,但是不多。这份笔录真的交上去,任何人看了都会觉得指向的是李美玲——向思翎的亲生母亲。
“接下来怎么办?”李轻鹞。
“我们直接去找向思翎聊聊怎么样?”陈浦却似半点不气馁,眼望着她,温煦含笑,“是时候打打草,惊惊蛇了。”
李轻鹞这几天虽然嘴上依然厉害,心里其实对陈浦已经很服气了,当着外人自然不会斗嘴,干脆地答:“我听你的。”
陈浦挑挑眉,唇角微勾。
一旁的方楷却一怔。
老刑警的眼睛有多毒呢?李轻鹞还算正常,可陈浦看人的眼神,那个黏腻拉丝的热乎劲儿,跟以前从前冷艳高贵的陈队长,判若两人啊。
向思翎记得,自己第一次参加商业酒会,就是罗红民和李美玲带着她。她是被打扮得精致美丽的乖女儿,跟在他们夫妻身后。很快就有人注意到了她,还有罗红民的朋友笑着询问,她有没有男朋友,开玩笑要把儿子介绍给她。
罗红民笑得更加爽朗,孩子的事情,自己做主。
大家都看着向思翎,她那时大学才毕业,腼腆低头,说:“我、我还小。”
大家都笑了,李美玲淡笑,罗红民也在笑。
再后来,她和钱成峰谈了恋爱,从那时候开始,她就不用再跟在那对夫妻身后,是钱成峰陪着她,出席一次又一次的活动。向思翎扪心自问,那个时候,她是真的想跟他好好做夫妻,想要倚靠这个男人,获得幸福。她也把对骆怀峥的爱,放到了心底深处。尽管那份爱,曾经令她疼到了骨髓里,整个人仿佛从里到外都为之腐烂。
可她对丈夫的真心实意,最后得到了什么?不过是无休止的辱骂,一刀两断的决裂。
从此以后,向思翎就沉默了,什么人在她身边,她自己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都无所谓了。
直至今天,她作为华誉集团的实际控制人,参加一个酒会,竟然是骆怀铮陪在她身旁。
她穿着昂贵的晚礼服,坐在端重大气的真皮沙发上,望着不远处,西装革履、气质不凡的骆怀铮,只觉得这一幕,就像一场她从来不敢奢望的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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