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过狭窄而昏暗的甬道后, 映入眼帘的是一片脏兮兮的屋棚。
“伊莱,我们只是暂时住在这里。”安雅下意识拽紧了他的手,认真地承诺道, “等姐姐有钱了, 我们就搬到石头房子里去。”
他们的安身之处是一顶帆布帐篷。每到下雨时, 雨水从帐篷的破洞中漏下来,淋湿他们的被褥。安雅用塑料布将床褥裹上, 愣是在帐篷里又搭起了一个小帐篷。
但塑料布不够大, 遮不住他们两个, 于是安雅把瘦小的伊莱塞进塑料布下, 轻声安抚道:“伊莱先睡, 姐姐不困。”
他握住安雅的手, 不肯留她一个人淋雨。
安雅笑了起来:“等你睡好了, 再换我睡。快睡吧。”
他合上了眼睛, 可再睁眼天已大亮。安雅缩在帐篷的角落里,撑着胳膊睡着了, 雨水将她淋成了落汤鸡。
他连忙从塑料布里钻出来,拉着安雅的胳膊,想将她拉入被窝。
安雅醒了过来,摇摇头:“不行呀,我会把被子弄湿的。”
挨饿受冻的日子持续了一段时间,直到安雅成为了一名女巫。
“我有钱了。”安雅开心地将新买来的面包塞进他手中,“赛西亚嬷嬷要收我作学徒,她说我的手艺很不错,好好学,将来会有好前途。”
他闻言也很高兴,他幻象着,大概不就以后他们就能从这个破帐篷搬出去,搬到街对面的石头房子里。
安雅成为女巫后,两人的生活明显改善了许多,但她越来越忙碌,很少有时间能陪在伊莱身边。伊莱曾经跑到霍克里奇街13号唯一的塔楼门前,却被守门的女巫挡住了去路。
“这里只有女巫能进。”女人冷冷地说。
伊莱梗着脖子说道:“我也想成为一名女巫!”
身后几名女巫都笑了起来。
“那可不行。”其中一位女巫说,“你只能成为黑魔法师,与魔鬼做交易。”
另一位女巫不怀好意地捏了捏伊莱的脸颊:“皮相倒是不错,若是卖到蛛巷去,一定会大受欢迎。”
伊莱有些害怕,但他不敢躲,直到身后传来安雅的冷喝:“放开他!”
安雅飞冲而上,将伊莱搂进怀里,对那几名女巫怒目而视。
先前出口不逊的女巫见了安雅,顿时短了气焰,垂头道:“对不起。”
大概从那时候起,伊莱就对女巫产生了一股莫名的憎恶。但他又受着女巫的恩惠,衣服、被褥,锅碗瓢盆,都是女巫们一样样送来的。
她们帮着修好了帐篷,还在帐篷外搭建了一间屋棚,她们给他带些小玩意儿,教他读书写字,教他匠人的手艺,这令他心底的愤怒无从宣泄。
直到有一日,他被关进了娼寮。一个满脸横肉的男人坐在床上,笑嘻嘻地打量着他,满嘴黄牙散发着令人作呕的腥臭。
好在一切尚未发生,安雅及时赶到。
多年后,当伊莱长大成人,有了自己的思考能力,他也不知那日到底是一场误会,还是有人刻意为之。
也就是从那一日起,安雅毅然决然地租下了街对面的房子,带着他一起搬进了那所石头房子。
那间屋子的门牌号是D347H,不太吉利,故而无人愿意租住,正好低价转给了安雅。从此,他们有了自己的安身之地。
渐渐地,伊莱开始思索,如何才能减轻姐姐的负担。他是男人,理应由他担起养家的重任。
格兰就是在这时候出现在了他的视野中。
高大的黑魔法师低头看着他,惋惜地摇了摇头:“啧,分明是黑魔法师的好苗子,却在女巫堆里打滚。”
一股无名怒火蹿上了伊莱的胸膛。
“我想成为黑魔法师。”他说。
格兰略有些惊讶:“你想好了?”
“想好了。”
于是格兰将时钟图腾烙上了他的脸颊,他成为了一名黑魔法师。
当夜归家,安雅看到他脸上的图腾,大发雷霆。
“你知道和魔鬼做交易意味着什么吗?”安雅从未这样生气,但说出的话依旧轻声细语,“你怎么可以成为一个黑魔法师?!”
他满不在乎地说:“黑魔法师未必就比女巫肮脏。”
安雅瞬间脸色煞白。
往后许多年,伊莱都会想起这一幕,他很后悔,不该这样对安雅说话,但太晚了,那根刺已扎入了安雅的心脏,哪怕拔-出来也会鲜血淋漓。
无论格兰是否在其中推波助澜,他与安雅的悲剧都已埋下了伏笔,故而当安雅在大火中掐住他的脖子时,他并不意外。
为了救她的姊妹,安雅情愿掐死自己的亲生弟弟。
只不过他始终没想明白,他们是如何走到了这一步。
他到底没死成。不仅如此,他催动禁术留下了安雅的残魂,再杀死赛西亚,将那抹残魂送入了赛西亚体内。
赛西亚在女巫中极有声望,安雅的魂体安放在她体内,无疑是最安全的。况且他并不喜这个老巫婆,她贪婪成性,将女巫献祭给黑魔法师这笔交易就是她想出来的,这样的人死不足惜。
安雅以另一种形式存ῳ*Ɩ 活了下来,但这需要大量的魔法元素,而多伦钟内的火种早已衰微。
于是,他开始了新的筹谋。
逼走格兰只是第一步。他大胆地将主意打到了远古火凤身上,若他能成为新的火种,火种的生命将延续至少百年。
他打不过火凤,只得晓之以情动之以理。有情人最是容易被扳倒,比如格兰,也比如翊。
“……对,火种若是熄灭,你的朋友,那些觉醒的族裔统统都要完蛋,这个世界只剩下了你自己一人,岂不孤单?就算你走遍天涯海角找来了新的火种,你的朋友们早就没了生机。不仅如此,若是你们族中有了新出世的小辈,没了火种供养的魔法元素,他便无法觉醒……”
这番天花乱坠的说辞实在站不住脚,尤其后面几句,火凤为上古族裔,万万年来大概只剩了眼前这一只,哪里来的新出世的小辈?况且就算这火凤真的有了孩子,那孩子一出生就已觉醒,根本无需依赖魔法元素的力量。
彼时伊莱并不知道,翊当真有一个尚在襁褓中的孩子。那是他和东国地藏主的女儿,出生时为人类,只有因意外死过一次才能真正觉醒为地藏。倘若魔法元素消失,那个孩子如果意外身死,便再也无法醒来。
翊心甘情愿地成为了新的火种。
伊莱不无得意地想,上古永生者也不过如此。
找到了新的火种,他开始将屠刀指向了其他永生者。他想得很简单,将他们杀死,用他们的力量反哺火种,以此延续火种的寿命。他手里正握着格兰留下的地藏骨溶液,连老天都站在他这一边。
在诛杀永生者的过程中,他意外地发现了路易和白薇。
小小的路易扑入小白薇的怀中,哭得很是伤心,他的宠物被父亲的情妇弄死了。年幼的白薇抱着弟弟,一边哄一边生气地说:“路易不哭,看我把贝拉夫人的头发剃掉!”
伊莱饶有兴味地停下了脚步。不过是个寄人篱下的孤女,竟敢剃掉子爵情妇的头发。
他没想到的是,古灵精怪的东国女孩真的做到了,运筹帷幄,步步为营,还令那情妇哑口无言。
“妖精!她和她的东国母亲都是妖精!”贝拉夫人气急败坏,却又不能声张,足足数月不敢出门。
路易开心地笑出了鼻涕泡泡。
白薇笑眯眯地看着路易:“怎么样,姐姐厉不厉害?”
“厉害!”小路易说着就要去牵姐姐的手,可是白薇硬是将手背在身后,怎么也不让他碰。
路易忍不住撅起了嘴。
伊莱却知道,经此一役,白薇挨了莲夫人一顿揍,此刻掌心里都是戒尺留下的伤痕,她自然不能让路易知道。
有那么一瞬间,伊莱看着这姐弟二人,仿佛看到了曾经的安雅和他。他们也曾相依为命,亲密无间,可终究分道扬镳,反目成仇。
他造了一对眼睛,停留在瓦多佛庄园,悄悄地关注路易与白薇,他得空了便来看上一眼,竟好似上了瘾。
看着看着,他不免生出了不忿,凭什么他们能这样好?
于是心中滋生恶魔,他刻意促成了那场坠落,让白薇落入了吸血伯爵费舍尔的怀抱。
也是这一摔,开启了无数变故的闸门,那是他不曾预料的,甚至完全脱离了他的掌控。
被格兰诛杀的刹那,他曾万分后悔,当年若是没有在瓦多佛庄园驻足,或许如今的结局会大不相同。
但一切皆回不到过去。
死亡的痛苦并未令他消沉太久,他在不为人知的角落里尚且藏了一片魂体碎片。
虚弱的黑雾蹿入蛛巷,寻找最后的庇护之所。
他甫一抬头,便撞见了三叉戟酒吧的招牌,这可不是良善之地。他只剩了最后一点魂体,必须万分小心,于是他当即往相反的方向蹿去。
不知穿行了多久,他一恍惚,竟又回到了三叉戟酒吧。
这是怎么回事?
他突然警觉起来。
忽然,他发现不远处的石墙上,栖着一只黑蝶。
黑蝶正盯着他,锐利的复眼里带着令人胆寒的杀意。
——卷五·《法雅公主》完——
法雅节后, 多伦城的昼长开始慢慢变短,但这丝毫不影响多伦人狂欢的热情,毕竟这是漫长雨季来临前的最后一段艳阳天。
晚霞尚未落尽, 松胡广场已人满为患。
广场上的白鸽被人群惊动, 扑棱棱飞了起来,成群结队地落在了皇家大剧院的栏杆上。沿街的酒吧坐满了, 于是桌椅摆到了街面上, 微醺的客人们正好能就着喷香的麦芽酒观看一场漫长的日落。
黄金谷马戏团的帐篷边,新支起了一个算命的小篷子。老板似乎是个巫师,披着黑色的斗篷,瘦削得像根棍子。他看不出年纪, 裸露在外的肌肤是古铜色的,唇上搭着两撇滑稽的小胡子,长长的头发扎成几股脏辫, 眼睛下方抹着红蓝相间的条纹, 看着便令人发憷。
巫师坐在一张铺了墨绿色绒布的桌子后, 两手翻花,不知从何处变出了一叠卡牌。卡牌在他灵活的手指下变幻出不同的花样, 最终呈半圆弧倒扣在了桌面上。
桌子前围着好奇的看客, 可是无人敢上前。
巫师扫视了一圈, 长长的指甲指向了围观中的一人:“你来, 随便挑一张牌, 牌面上会有你想要的答案。”
被指到的是个系着头巾的年轻女人。她见众人的目光都落在了自己身上, 不禁红了脸。犹豫片刻, 她还是走到了巫师面前, 局促地坐了下来。
“挑一张。”巫师面无表情地说。
女人从一排卡牌中抽了一张。牌是倒扣着的,巫师不急着翻开, 只看着女人,说:“想问什么?”
女人呆了呆,接着犹豫道:“我什么时候可以看一场焰火。”
围观的人不约而同地嘘了一声,这有什么好问的?焰火多在节日狂欢时燃放,法雅节已过,近来也没有贵族婚嫁或皇室庆典,要看焰火自然得等到秋日的丰收节了。
巫师翻开女人抽出的卡牌,只见上头画着一轮烈日,手持宝剑的骑士站在烈日下,单膝下跪,闭目垂头。
“牌语说,请再等一刻钟。”巫师说。
一刻钟?诸人皆一愣,一刻钟后才会有答案么?该不会是骗子吧?
于是围观的人也不走了,自发数着时间,等着巫师给答案。
沙漏里的细沙缓缓往下落,一刻钟眼看就要到了。
就在最后一粒沙子从细颈处滑下后,松胡广场上空炸开了第一朵烟花,接着第二朵、第三朵,第四朵……绚丽的烟花绽放在夜幕初降时,令人一瞬恍惚,这到底是不是晚霞留下的余韵。
“嘿,居然真是一刻钟后!”
一刻钟后便能看到焰火。
众人不免惊奇。有人传回了消息,那烟花是黄金谷马戏团放的,说是庆祝马戏团进入新纪元。看来这巫师的卡牌还真能解答心中所惑。
于是人们热情起来,排着队让巫师给算上一算。问题五花八门,大到多伦城何时会有天灾,小到马厩里的哪一匹母马能最快生下小马驹。
巫师来者不拒,哪怕再匪夷所思的问题也面色不动:“一个问题,一个金币。”
桌子上很快堆满了金币。
夜色渐深,算命篷子前依旧排着长长的队伍。
此时又轮到了一位客人,巫师稍微活动了下手腕,头也不抬地问:“你的问题是什么?”
客人说:“有一样东西,有入有出,一掌可握,能幻化心中欲望,能穿梭时间更迭。这个东西是什么?”说罢,他随手抽出了一张卡牌。
巫师的神色微不可察地一僵。
后头排队的人也听见了这位客人的问题,纷纷讶然,这是个谜语吧,这人不问前程,不问财富,倒给巫师出了个谜语,竟有这样的怪人。
再一看,那客人生得极为貌美。一头银色的长发披散下来,泛着水泽一样的光,五官看着虽有些冷,但精致得令人不敢直视,这分明是从画上走下来的贵族公子。
“不翻开我的牌吗?”客人单手托腮,含笑看着巫师,“要不要我帮你翻?”
众人皆拿眼去看巫师。他们很好奇,这个谜语的答案是什么,甚至有人急不可耐地催促巫师告诉大伙儿答案。
巫师不得不翻开那张卡牌。卡牌一翻开,答案不得不脱口而出。
但似乎,巫师并没有想好该怎么答。
卡牌的正面画着个奇形怪状的猛兽,人的脸,狮子的身体,一双金色的眼睛里隐隐有竖瞳闪现。这猛兽匍匐在一座蜿蜒的迷宫之城上,慵懒地望向卡牌外的巫师。
巫师的手一抖,险些将卡牌弄掉在地。
他的卡牌中根本没有这个花色。
再抬眸,他发现眼前这个客人也是金色的眸子,笑眼中一对妖冶的竖瞳若隐若现。
“干嘛这么紧张?”客人笑眯眯地说,“牌语怎么说的,讲出来给我解个惑。”
巫师冷汗直冒,喉咙里好似堵着什么东西,竟开不了口。
“答错了也不要紧。”客人淡道,“我又不会吃了你。”
众人也狐疑起来:“你倒是说呀!”
“我……”巫师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如临大敌道,“我不知道……”
话音刚落,砰地一声,巫师消失了。
正排队的人们吓了一跳,不知这巫师到底耍的什么花样,莫非答不出来就要卷钱跑了?大伙儿登时愤怒起来:“骗子!这就是个骗钱的!”
没有人注意到,桌前的银发客人亦不知所踪。
铺着墨绿色绒布的桌子上,依旧躺着那张画着狮身人面兽和迷宫的卡牌。
若有心人来到桌前就会发现,那张卡牌与先前有些不同。原本空荡荡的迷宫之城里多了个极小的人影,看着与那凭空消失的巫师竟有几分相像。
巨大的齿轮缓慢地转动着,各色晶石在窗外阳光的折射下闪着瑰丽的光。
白薇坐在实验台前,托腮看着台子上的三个魔方。先知书最后的指示就是斯芬克斯迷宫和这三个魔方, 偏巧女巫又将散落的火种藏在了斯芬克斯迷宫中, 这令白薇不得不思考,其中是否存在着什么不得而知的联系。
她想找来先知书看一看, 或许它能给出新的提示, 但她怎么也找不着先知书了。书桌上原本放置先知书的地方摆上了一摞手札,连书桌的抽屉里也不见了先知书的踪影。
白薇问了黑莓、鸟居,还找来了车夫,然而无人知道先知书被放在了何处。
诺兰醒来时, 白薇问起了先知书。
“先知书?”诺兰说,“我也不知放到哪儿了。”
白薇闻言,抬眸看他。先知书之于诺兰的意义, 白薇再清楚不过, 就算他如今不再执着于寻找过去, 也不至于将那样重要的东西随手落在某处。
“先知书是不是有了新的指示?”白薇下意识揪紧了诺兰的睡袍。
诺兰倚着床头,无辜地摇了摇头:“没有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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