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能性是无穷无尽的,但归根结底,他们的幸福与快乐似乎都与父亲挂钩。从小,父亲便是半隐身状态。然而这个半隐身状态的人,却成了两个女人生活的核心,是牌桌上双方争夺胜利的最终目的。而令唐仲樱更为诧异的是,这并不是唯一一张牌桌。另一张牌桌上,奶奶也在博弈中度过了一生。男人总是站在旁观者的角度,带着些许兴奋的眼神看着女人们为争夺自己身边的位置而厮杀一生。无论如何,男人是没有损失的,他们拥有爱与崇拜。而在博弈过程中出现的孩子,在男人眼里也不过如此,其珍贵程度远远比不上女人的想象。
唐仲樱想,太轻易得到的东西,怎么会懂得珍惜呢?在男人们看来,女人似乎轻轻松松就生下孩子,又轻轻松松抚养长大。他们远在另一方,每月往固定的银行账户里输入一个数字,那么那些孩子便会心甘情愿满怀热情地叫爸爸。唐仲樱又回忆起自己在里士满的时候,每次唐伊川来,母亲必定要仔仔细细提前一周准备。采买唐伊川爱吃的食物,布置家居,更重要的是,要细心叮嘱唐仲樱姐弟,必须要在父亲面前好好表现一番。父亲虽然是缺席的父亲,但其重要性毋庸置疑,生活中的每件事都以父亲为中心,这是叶申在潜移默化中灌输给唐仲樱的原则。
唐仲樱望着钱美濂,奶奶的头发纹丝不乱地盘成一个好看的法式发髻,奶奶脸上依旧化着精致的妆,但不可否认的是,她已经的的确确是一个老人了。钱美濂已经走到了人生的暮年,而人到暮年的悲伤就在于,对于一切不服气的事,再也不能倔强地说一声“走着瞧”了。人生之路已经快到尽头,前方没有多少里程可走,翻盘的机会几乎为零。钱美濂意识到自己不再拥有能让她充满底气尽情任性的父亲了。她全家人的托举,使这位小学老师出身的丈夫成了强大的男人。而这位强大的男人,并不甘心只拥有一个家庭,也并不甘心自己的事业只有一种可能性。他热衷于沙丁鱼游戏,他用其中一个家庭来激励另一个家庭,最终从数个候选人中选出自己心仪的人选。
整幢房子安安静静,只剩下唐仲樱和钱美濂两个女人。两个曾经互相有过些许敌意的女人,此刻竟然成了唯一紧密的同伴。钱美濂曾经蔑视唐仲樱和叶申,但此时她别无选择。丈夫的态度已经很明显,她只能将最后一点温情的希望寄托在这位并不怎么亲密的孙女身上。
“老太太,廖先生来了。”阿姨站在门外轻声说道。
廖元礼来找唐仲樱是意料之中的事。钱美濂离开了唐仲樱的房间,试图给这两个年轻人一点独立的空间。同时,她也在心里期盼着这对联姻情侣能在之前的交往中能发展出一些真实的感情,好让这桩说好的婚事不至于变卦。钱美濂担忧的莫过于唐仲樱出局了,廖家未必肯继续守约。
“阿樱,你听说了吗?那个女人已经搬回国内来住了。”廖元礼坐到唐仲樱旁边,迫不及待地和她分享自己刚刚打听到的独门八卦。
唐仲樱点点头:“嗯,我知道。爷爷已经一个星期没有回来了,私人护理和司机都带走了,和没有和我们打招呼。听吴律师说,他们一家已经住在一起了。房子是爷爷一年前就买好的,所以他应该也是计划了很久。”
廖元礼问道:“那接下来怎么办,你们怎么办?”
唐仲樱回答道:“他答应了奶奶,不会和奶奶离婚,奶奶依然是他法律上的妻子。但是他以后都会和那边的家人住在一起,那边就是他的新家。至于我们,爷爷说他每个月会抽一个周末的时间回来吃饭。”
“这么说,你和奶奶,就彻底……”廖元礼想了想,还是把后面半句话咽了下去。
唐仲樱却坦率地点点头:“没错,我们已经出局了。元礼,你不要有顾虑,你可以做你自己的打算。”
廖元礼也被这突如其来的变动震惊了。不久之前,他还在唐家每周的家庭聚会上谈笑风生,和唐则浚耐心讨论下一步的合作计划。而转眼间,这条看似最为稳固的联姻路线被拦腰切断。按照唐仲樱的说法,接班人已经与她无缘。即使现在两个人结婚,廖元礼能得到的整合资源也很有限。
“仲樱,要不要,再想想办法?这个事情,其实你爷爷也还没有说死,应该还有可以变动的机会。或者你去找爷爷聊一聊,集团总部不行,总还有分公司的项目,评估一下有潜力的项目……”廖元礼还是抓住最后一点可能性,试图说服唐仲樱放手一搏。
唐仲樱从沙发上站了起来,走到廖元礼对面。两个人相识已久,却从来没有如此近距离互相对视过。唐仲樱望着廖元礼的眼睛,认真地说道:“不要再走这条路了。”
“什么意思?”廖元礼疑惑地问道。
唐仲樱与廖元礼相识也颇有一段时间。在唐仲樱看来,廖元礼和自己之间没有爱情的心动,但他却着实算不上是一个坏人。他只是在一条男性前辈们司空见惯的老路上走着,依照前人的教导把事业当作人生首位的愿景,而把感情的苦留给女人们去吃。唐仲樱并不讨厌廖元礼,甚至有些感激他对她的关怀和鞭策。出于一种微妙的感激之情,唐仲樱继续认真地说道:“这条路所有可能的结局,我都已经见过了。不要再走这条路了。不要再把婚姻当作工具,把爱情当作婚姻的替补。不要带太多的人上同一张牌桌。只要上了同一张牌桌,结局总是有输有赢。输的人想翻盘,赢的人想一直赢下去,那么牌局就不会停了。为了争这点输赢,一场接着一场,一辈子都耗尽了。你有喜欢的人,就不要让她过上这样痛苦博弈的一生。结局无非那么几种,没有一种是她真正会快乐的。”
唐仲樱一边说着,一边又想起了里士满家中母亲和她的几位牌友们。她不知道母亲喜欢打牌是否和心中的胜负欲有关,但可以肯定的是感情路上的委屈,让她们在牌桌上厮杀得更加激烈。她们在牌桌上分享心得,互相出谋划策,把智慧和时间用在和另一群女人的博弈之中。可是,她们明明可以过另外一种人生的,只要她们潇洒地从牌局中离开,她们便不会受到所谓输赢的束缚。
廖元礼似懂非懂,只好问道:“所以,你的决定是什么?”
唐仲樱看了看窗边那个十三岁时从里士满带回的太妃糖罐子,里面塞满了唐季杉离开时留下的太妃糖。他们曾经一起战战兢兢地走进唐家,而现在弟弟已经先她一步离开了。唐仲樱打开罐子,拿了一颗糖在手里,轻轻地说道:
“我要去过我真正想要的生活了,你也去吧。
第85章 新凉灯火
蔡菡菡走进餐厅,服务生将她引到走廊尽头的包厢处。推门进入,夏永明的笑脸便迎了上来。
“来,菡菡,先点菜。你看看要吃什么,吃完再上传奇圣代。”夏永明代替了服务生的工作,兴致勃勃地把菜单递到蔡菡菡手里。虽然对蔡菡菡了解不深,但蔡菡菡对传递圣代的热爱夏永明还是知道的。
蔡菡菡面无表情地看了菜单一眼,随便指了指。面对父亲的邀约,蔡菡菡内心充满抗拒。夏永明喜怒无常,前一阵子还信誓旦旦表示要召集最好的律师与蔡如冰死磕,对蔡菡菡毫不留情。然而几天的功夫,夏永明似乎又转换了路线,改走温馨的亲情风。
“这么点?够不够啊?看你瘦的,营养不够大脑可怎么运转?像你这样靠大脑吃饭的的人,更要多吃点。”夏永明大手一挥,又给加了几道菜。
夏永明点完菜,又转过来问蔡菡菡:“你妈妈最近好吗?”
蔡菡菡心里觉得好笑,但仍回答道:“你们不是天天会在公司见面吗?你不知道她过得好不好?”
夏永明尴尬地笑笑,说道:“这不是关系紧张嘛,不好意思关心。今天叫你出来,也是想请你帮帮爸爸,缓和一下我和你妈妈之间的关系。”
“本来就要上法庭了,诉前调解的时候,你自己跟她说吧。”蔡菡菡回答道。
夏永明把手一摊,朝蔡菡菡笑道:“我今天就是为这事找你呢。菡菡,我们都是一家人,还得以和为贵。所以,我打算撤诉。这离婚官司我不打了!”
“什么?”蔡菡菡对夏永明突如其来的决定感到惊讶。
夏永明继续说道:“我咨询过律师了。一般的离婚诉讼,没有特殊原因不会判离。得等六个月后,第二次起诉。开完庭还得等判决,等完判决还得等执行,这么一来一回,一两年的时间就过去了。岁月不饶人,我们这年纪哪经得起这么拖?不如这样,我撤诉了,一切以效率和家庭融洽为主。咱们不走诉讼离婚,咱们直接协议离婚。只要你妈妈签了这个协议,我们民政局走一遭,冷静期一过,马上离婚证到手。”
夏永明一边说,一边从旁边的文件夹里拿出一份已经拟好的离婚协议。蔡菡菡这下明白了,父亲是有备而来。而这准备,极有可能是头脑清楚的夏楠酝酿的。诉讼离婚漫长,充满了变数。从判决下来到判决执行,又是一段冗长时光。对于夏楠来说,快速地落袋为安才是最佳选择。
蔡菡菡拿过那协议,只草草扫了一眼,便把协议还给了夏永明。
“这些条件实在是太不公平,妈妈不会同意的。”
“你都没给她看过,怎么就知道她不同意呢?而且我和你妈妈认识很多年,我了解她。她最在意别人的眼光,上法庭这种事不适合她。你想想,要是被家乡那些人知道她和我撕破脸,闹到法庭上去了,他们会怎么说?你妈妈每次回老家脸往哪儿搁?”
蔡菡菡看了夏永明一眼,冷冷地问道:“为什么你搞出这么多乱七八糟的事情来都不嫌丢人,妈妈上个法庭就丢人了?”
夏永明意味深长地说道:“男人和女人,毕竟是不一样的。而且我这次考虑得很充分了,如果你妈妈不同意这个条件,我们可以不离婚,大家还是一家人。我每周把时间合理分配起来,在你妈妈那边呆几天,再去夏楠那边呆几天,就像以前你们在里士满的时候一样,你妈妈和夏蘅妈妈不都能心平气和地接受吗?”
夏永明的自负让蔡菡菡心里升起一种悲愤。她为母亲感到悲伤,一生竟为了这样一个男人天南海北地生活着。她又感到愤怒,这份离谱的离婚协议可以轻而易举地看出父亲对母亲多年的辛勤耕耘没有一丝感激。她没有吃夏永明给她点的传奇圣代,沉默着站起来离开了包厢。
蔡菡菡回到家。她和蔡如冰前几周搬到了新的公寓。蔡菡菡下意识地看了一眼手机,几十条未读信息和几十个未接电话,全部来自夏蘅。蔡菡菡把手机放下,并没有回复夏蘅。现在,她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蔡菡菡关上门,书房里还亮着灯。蔡如冰开着电脑,正在仔细地审查财务报表。蔡菡菡想起自己和母亲还在里士满的时候,一向强势的母亲有一天突然有些腼腆地跑到蔡菡菡的房间,小心翼翼地问:“菡菡,你能教我用电脑吗?我想自己做电子表格。”
还在上小学的蔡菡菡感到惊讶,但还是耐心教会了母亲如何在电脑上做表。蔡如冰在很小的年纪便南下打工,练就了一身吃苦耐劳的好本领。她初中毕业,文化水平不高,但学得倒是很快。一周不到的时间,蔡如冰的Excel已经用得炉火纯青。母亲对于新事物的学习能力很强,蔡菡菡说个一两遍,蔡如冰马上就能领悟。刚来里士满的那几年,蔡如冰几乎不会英文。后来蔡菡菡上了小学,每个学期学校会开家长会,不会英文的蔡如冰终于体会到了语言障碍将给她自己和女儿地生活造成巨大的阻碍。蔡如冰于是开始有意识地学英语,出去买东西也不必让会说英文的菲佣阿姨代劳。她敢开口,不怕犯错,一年不到的时间竟然达到了日常交流无碍的程度。而最令蔡菡菡震惊的是,母亲并不会书写英文,但口语却没有丝毫的问题。
“妈妈,你怎么知道这句话是这样说的?”小小的蔡菡菡不知道母亲的英文为何会在这么短的时间内突飞猛进。
蔡如冰漫不经心地回答道:“感觉就是应该这样说,我根据你教我的推测的。”
“这也能推测出来?”
“当然,又不难。”蔡如冰耸耸肩。
而家里时常出故障的洗碗机和烤箱,在蔡如冰的研究下也运转正常。
“妈妈,你怎么修的?”
“看着说明书修的,不难,多看几遍,多试几次就行了。”
母亲的融会贯通与超强的学习能力令蔡菡菡折服。不仅是语言,许多生活中的技巧母亲也是一点就通,这是她成为了四个牌友中掌握最多技能的人,连名校出身的叶申有时候都不得不惊叹蔡如冰超强的适应力和领悟力。蔡菡菡在诧异之余又隐隐觉得,虽然母亲时常对她在数学上的痴迷表示不屑和不解,但没准母亲自己也有这个天赋。蔡菡菡甚至想,鉴于父亲的种种糟糕表现,自己的学霸基因毫无疑问肯定来源于母亲。如果蔡如冰当年认认真真地上学,取得的成绩并不会比她这个女儿差。在蔡菡菡看来,以母亲的坚韧和智慧,完全可以独当一面,而不必成为父亲的附属。
蔡菡菡望着眼前坐在书房的母亲,刚想开口,蔡如冰却叹了一口气。
“菡菡,今天你爸爸说他撤诉了……”蔡如冰欲言又止。
“我知道。爸爸也找我了。他说他想让你和以前一样,接受他两边跑的生活。”蔡菡菡说道。
蔡如冰又叹了一口气。蔡菡菡走上前去,握住了母亲的手,恳切地说道:“不要答应他。妈妈,你这么聪明这么能干,没有他也能过得很好!你的才能,不需要通过他才能体现出来。你想想看,这几年帮他挣了那么多钱!”
“菡菡,你知道当时我为什么会同意吗?我就是觉得你太小了,需要一个爸爸。在我们老家,没有爸爸的小孩从小被欺负。我和他结婚,也是想快点让一切都堂堂正正。私生女的名头,确实不好听,我怕你受影响。”蔡如冰一边说,一边转过头去,不让蔡菡菡看见自己眼眶里的眼泪。
蔡菡菡一下子站起来,有些激动地说道:“谁敢欺负我?没人敢欺负我!我不觉得我是私生女!谁私生我?我是你堂堂正正生的,我是妈妈光明正大的亲女儿!为什么他在法律上不承认我,我就成私生女了?妈妈,不当私生女最好的办法,就是和爸爸切割,不要他的承认。只要我们两个,我们两个在一起就够了!我做你一个人的女儿,才不要当他的私生女!”
蔡如冰从未见过如此激动的蔡菡菡。这是她此生最为亲近的亲人,她从她的血肉中分离开来,长成一个新的灵魂。
“妈妈,你自己跟我说过,生活里所有的事本来就没什么难的,多看几遍,多试几次就会了。”蔡菡菡坚持道。
周围的一切变得安静起来。此时此刻,蔡如冰意识到比起她一身想要追随的丈夫,女儿才是更加亲密而忠诚的伙伴。
“菡菡,你说得对,”蔡如冰突然站起来,无比坚决地说道:“我们两个一起生活就够了。”
“所以,妈妈你的意思是…”
蔡如冰合上电脑,把目光移向窗外,说道:
“他撤诉了,我们起诉。我要离婚。”
“你找谁?”对方一脸疑惑地问。
夏蘅有些惊讶,解释道:“原来住在这里的,那个女孩和她妈妈……”
“噢,你说蔡总和她女儿吧?搬走了。”男人说道。
“什么时候搬走的?”夏蘅又问。
男人想了想,说道:“搬走有一个星期了。蔡总还大方地跟我说,是她们自己违约,后面几个月的房租不用退她。”
夏蘅愣在原地。他已经使用了所有的方式联系蔡菡菡,然而依旧得不到回应。在过去的这段时间里,他给蔡菡菡打了无数电话,发送了无数消息。原本总是秒回他的蔡菡菡,现在却只回复给他无尽的沉默。唯一令夏蘅感到那么一点点安慰的是,蔡菡菡虽然不再回复,但却没有拉黑删除他。尽管她做出了自己的选择,但依然给了他最后一点温柔,没有将这输出的渠道全部封闭。他为自己有过的懦弱感到羞愧,又为蔡菡菡的勇敢而折服。
“你知道她们搬到哪里去了吗?”夏蘅试探地问道。
男人摇摇头,夏蘅道了声谢,转身离开。从电梯出来,夏蘅发现已经是深夜。他还记得上次来这里找蔡菡菡,他们拥有了第一个吻。虽然是第一个,但他触碰到她时,竟没有觉得丝毫的陌生。他有一种异样的感觉,他觉得自己似乎在很久以前就吻过她,她的一切都让他感到熟悉和安心。然而蔡菡菡终究是蔡菡菡,她的出现和离开都那么独特。她就这样彻彻底底地消失了,宛如一个飘渺的梦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