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仲樱坚持道:“我不管其他人怎么看,阿弟,只要我有的,我都会分给你。”
“不用了姐姐,有些东西是不能分的。我已经会照顾自己了,不用时刻担心我。我只是一直相信,只要是你想做的事情,你一定可以做到。”唐季杉拿起唐仲樱的手,在手背上轻轻地吻了一下。
“所有好的生活,我都想和你一起分享。”
“我已经不觉得这是好生活了,姐姐。他们只对有用的东西感兴趣。我是无用的,所以把我丢掉也不可惜。”唐季杉的笑容带着一丝惨淡的意味。他回国三个月,爷爷奶奶与他说过的话屈指可数。在这个家里,他是不受宠的那个孩子,只是唐仲樱当年带着一起来的附属品。
唐季杉的嘴唇是冰凉的,这个冰凉的吻留在了唐仲樱的手背上。即使唐季杉拒绝了好意,她心里依然有些骄傲。过了这么多年,她终于到达了一个安全的地方。她觉得一路走来的隐忍与努力,并非是为了自己一个人。她想给弟弟寻觅一个安稳的港湾,想给母亲寻觅一份迟来的肯定。他们费劲千辛万苦从里士满回到了这里,必须要有所获得,必不能两手空空。
“唐小姐,您怎么到得这么早?院长有事出去还没回来呢。”工作人员中有个年轻的女孩认出了唐仲樱,小跑过来跟她打招呼。
唐仲樱笑道:“我公司的事情提前结束了,不想绕远路回家了,所以就提前过来。”
工作人员有些不好意思地说道:“我们还没布置好,您要不现在一楼的会议室休息一下,我给您准备茶水。”
唐仲樱连忙说道:“不用这么客气,我自己到处走走就好了。上次来都是院长陪同的,我都没机会好好熟悉熟悉这里。”
唐仲樱说的是实话。福利院长与钱美濂是老熟人了,私下也经常一起见面吃饭。前几次和奶奶一起来,院长全程陪同。唐仲樱只是按照计划中的步骤走流程,丝毫没有任何自由发挥的空间。今天好不容易提前到了这里,唐仲樱决定自己亲自观察一圈。
在外面忙活的工作人员看上去都是新面孔,福利院的社工本就流动性极大。食堂里孩子们正在吃午饭,唐仲樱便走到食堂后面的小花园里散步。小花园旁边还搭着菜棚,是上次钱美濂带领大家一起种下的蔬菜。唐仲樱走上前去,想看看蔬菜长得怎么样了。她刚走到黄瓜架子旁边,却猛然看见架子下蹲着一个人。
“啊!”唐仲樱吓得喊出了声。
那人也被吓了一跳,立刻站了起来。唐仲樱这才发现对方是个男孩子,个子还挺高。男孩头发很长,看上去很久没洗了。身上穿的倒是新衣服,唐仲樱一眼便认出是上次奶奶捐赠给福利院的那一批。男孩站在唐仲樱面前,脸上很脏,神色紧张。他已然是一个成年人,但眼神却像是个小孩一般惊慌而单纯。
“你……你怎么不去吃饭?”唐仲樱平复了心情,尽量用平和的语气问他。
男孩低着头不说话,许久才含含糊糊地冒出一句:“今天……今天院长不让我去前面吃。我已经在房间里吃过了。”
“为什么不让你去前面?你头发这么长,上次的剪头发活动为什么不来?”唐仲樱又问。
“有活动的时候,院长……都不让我出来。”男孩依旧低着头。
“那你平时都做什么?”
“我喜欢飞机,我在房间折飞机。我这个月……已经折了一千只飞机了。我今天出来,你别告诉他……我马上回房间。”男孩语无伦次起来,转身就要往宿舍跑。而在转身的瞬间,他终于的目光终于和唐仲樱的交汇在了一起。男孩愣了一下,停在原地不走了。
“我之前从来没见过你呢,你一直都住在这儿吗?”唐仲樱问道。她觉得有些奇怪。男孩的智力应该是有问题的,但她之前来参加活动,居然一次也没遇见过他。院长为何要把他藏起来呢?在唐仲樱看来,钱美濂是做懂如何做慈善的,要是知道有这样一个智力缺陷的男孩在,她不会放过这个可以大做文章的机会。
男孩盯着唐仲樱看了好一会儿,忽然露出一个无比灿烂的笑容。他拍着手,兴奋地叫道:“糖!你给我糖!好吃的糖!”
“什么?什么糖?”唐仲樱没听明白。
男孩羞涩地笑了一下,说道:“姐姐给过我好吃的糖。”
“我?你记错了吧。”唐仲樱实在是不记得自己和他有过什么交集。
男孩不再说话,转身朝宿舍的方向走去。唐仲樱这才发现男孩不仅智力有缺陷,左腿好像也有点问题,走起路来一瘸一拐的。男孩晃晃悠悠地走着,从那上衣的口袋里掉出什么东西,落在花园的草地上。
“等等,你东西掉了!”唐仲樱大声提醒他,但那男孩却越走越快,很快消失在花园的尽头。
唐仲樱跑上前去,发现男孩掉落的是一方小小的手帕。看大小,应该是儿童使用的尺寸。手帕已经很久了,边缘磨损得脱了线。原本应该是白色的手帕,现在已经是泛黄的颜色。手帕上用红色的丝线绣着一个名字和一串防止丢失的电话号码。那串号码似曾相识,而那个名字,让唐仲樱震惊得捂住了嘴巴。她想起了记忆里最难以忘掉的那一天,想起来在酒店大堂里,和她只有一面之缘的那个男孩。她想起自己把太妃糖放到他占满口水和鼻涕的小手上,也记得他咧着嘴说谢谢。
在泛黄的底色之上,绣着三个清晰的字:
“唐叔榕。”
唐仲樱的慈善首秀在她心神不宁的忐忑中结束。
唐叔榕的再次出现让唐仲樱陷入了难以言喻的惊慌。她原以为这个男孩和自己的母亲一样,已经在那场离奇的车祸里丧生。他本该是一个被抹去的名字,年龄永远停在十岁。只要把他藏在这个遥远的福利院,那么他便不会给唐家带来任何负面影响。就像已经被抹去的叶申一样。
“阿樱,你今天表现不好。最后媒体记者问你问题,我看你都没用心回答。问题就那么几个,我不是让你提前准备过的吗?”钱美濂坐在车里,仍不忘用免洗消毒水一遍又一遍地在手上反复擦拭。她有洁癖。去福利院里转了一圈,亲密无间地拥抱了几个脏兮兮的小孩之后,钱美濂恨不得把身上的皮肤也换一层。
唐仲樱心不在焉地答应着,这种态度是钱美濂所不满意的。钱美濂放下消毒液,正色问道:“怎么回事?你状态有点问题。阿樱,在你身上我和你爷爷可是花了很多精力和心血的。现在我们年纪大了,你也长大了,是时候学着挑起大梁了。必须把事情都做好,不要给人落下把柄。”
听到“落下把柄”这四个字,唐仲樱的心忍不住颤抖了一下。按照钱美濂的想法,把唐叔榕藏起来,也是为了避免落下把柄。一个这样的家庭,有一个这样的小孩,最容易让人浮想联翩添油加醋地编出许多故事来,是会被人当作茶余饭后的下酒菜的。
唐仲樱深吸了一口气,说道:“奶奶,我今天看见他了。”
“谁?”
“叔榕。他躲在花园旁边的蔬菜棚子下面。”唐仲樱按住了自己怦怦跳动的心。
钱美濂停止了消毒液的反复涂抹。她望着前方沉默了几分钟之后,才慢悠悠地吐出两个字:“是吗?”
唐仲樱回答道:“是。我一直以为他不在了。”
“他在或不在,有什么区别?”钱美濂眯着眼睛反问道:“这样一个孩子,死了其实比活着更轻松。死了反而是解脱,活着是受罪。”
“没有人见过他吗?没有人怀疑过他吗?”唐仲樱问道。
钱美濂摇摇头:“秦家的人都死绝了。当年他们家破产之后,没多久秦月就出事了。她父母没过多久也生病死了。整个秦家自顾不暇呢,怎么会有人在意这个脑子有问题的外孙。提到她我也生气。我看她母亲那一支,多多少少都带点精神疾病。她妈妈、她外婆,都不太正常。她和你爸爸刚结婚的时候我就发现了,一点点小事情就又哭又笑的。我跟她说过好几次,我说男人在外面的事情,你不要把它看得比天还大。只要自己稳牢,结婚证在你手上,哪怕别人生一窝,能影响到你什么?你得到的东西还是多,其他人有的只是你的九牛一毛。可惜啊,那女人听不进去,搞了那么一出,害人害己。”
奶奶的说法,和父亲当年对母亲的说辞有很大的出入。究竟是谁在说谎?唐仲樱听到这里,只觉得自己的心跳得更快了。
“奶奶……秦月一开始,就已经知道我妈妈的存在吗?”唐仲樱不敢看钱美濂的眼睛。这是她第一次在钱美濂面前主动提起母亲。
钱美濂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你觉得呢?两个女人选择了同一个男人,证明她们两个的段位差不多,别把另一方想得那么天真傻气。你知道她的存在,她肯定也知道你的存在。能不能维持平衡,就要看男人的手段和情商。你爸爸在这方面,还差一点。”
唐仲樱这才意识到,就像廖元礼和自己摊牌,提出“互不干涉”原则一样,父亲唐伊川或许早就与秦月摊过牌,说过类似的话。只不过秦月不像唐仲樱,多人关系刺痛了她原本脆弱的神经,导致她的状态一天一天地差下去,最终崩溃。
钱美濂看了一眼唐仲樱,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说道:“我时常在想,如果叔榕死了,伯槐没死,那就好了。我们就多了一份希望,也就不会孤注一掷把宝全压在你身上。阿樱,说实话,你是幸运的。你的竞争者死的死,傻的傻,唯一一个留下来的阿弟,还是个无论怎么样都听不进去话的闲云野鹤。你带着他来的时候,我就不大喜欢。小时候就太柔弱太内向了,男生女相,不是做大事的材料。原以为长大了能变好,没想到还是这样。你爷爷和我也早就放弃他了。其他人家的竞争,有多激烈你肯定想象不到。每个人争着表现,争着出头,资源是要靠争取的,哪里会像我们这样,双手捧到你的面前。阿樱,在我们家里,完全没有人和你竞争,这是多么大的福气。”
钱美濂说完,便闭上眼睛休息,只把这一段耐人寻味的话留给唐仲樱自己去琢磨理解。唐仲樱望着车窗外转瞬即逝的风景,想起了那次带着弟弟在车后座听爷爷奶奶两个人对话。那时候她才十三岁,刚刚失去了父亲和母亲。八个月的小镇生活,来自周围人的冷脸和白眼,彻底击碎了她仅剩的一点幻想。爷爷的出现是她看见的一线生机,是她重回里士满的希望。那时的她并未对成为“接班人”有什么特别的兴趣,她只是想带着弟弟离开小镇,回到一个舒适的环境,一个能够继续吃到太妃糖与牛排的地方。对于那个十三岁的唐仲樱来说,奶奶口中的“福气”,并非是她用尽童年智慧的最终目的。
唐仲樱回到家,恭恭敬敬地和钱美濂道了午安。钱美濂午睡的习惯雷打不动,而唐仲樱却忧心忡忡地跑向了唐季杉的房间。她发现了秘密,急需寻找一个能够分享秘密的人。而唐季杉是她心里认证过的、唯一可靠又知根知底的亲人。父母不在了,外婆遥远而无奈,爷爷奶奶与自己之间始终隔着一层微妙的距离,唯有唐季杉是她信赖的依靠。
“阿弟!我跟你说个事情!”唐仲樱一进门,便压低声音朝唐季杉说道。话音刚落,唐仲樱被眼前的景象吓了一跳。整个房间收拾得干净整洁,甚至不留下什么额外的东西。在房间的正中央,放着两个巨大无比的行李箱。
“阿弟,你要干嘛?”唐仲樱问道。
唐季杉坐在床上,笑道:“我要走了。”
“去哪儿?”
“回学校。”
“你房间都搬空了。回学校为什么要带这么多东西?”唐仲樱一脸惊讶。
唐季杉回答道:“很快就要毕业了,毕业之后马上就开始实习。可能很长时间不回来,我索性就把东西都带走。”
“什么时候走?”
唐季杉看了一眼手腕上的手表,说道:“快了,还有三个半小时就要起飞了。我就是在家等你,等和你说完话,我就要走了。”
“阿弟,你不要走!我不许你走!”唐仲樱挽留道。她在从小女孩变成大女孩的过程中经历过无数惊心动魄的时刻,但都靠着勇气和智慧有惊无险地度过了。她对自己有着强烈的信心,然而此时此刻,唐仲樱感到自己的信心摇摇欲坠,她需要有人握住那几乎快要碎裂的心。
唐季杉站起来,把头上的帽子戴到唐仲樱头上。
“姐姐,不要害怕。你想做成的事情,都会做到的。”唐季杉依旧用手轻轻地把唐仲樱前额的头发整理好。
唐仲樱急切地说道:“阿弟,你不要走。你知道吗,我今天去了福利院。你记得妈妈出事那天我们见的男孩子吗?他没有死,他还活着,被藏在我去做慈善的那家福利院里。爷爷奶奶一直都是知情的!还有爸爸,爸爸也对妈妈说谎了。她一直都知道妈妈的存在,也知道我们的存在。车祸不是意外,是她策划实施的!”
唐仲樱说得带出了哭腔。母亲从小教育她,不可以独自哭泣,哭是最没用的情绪。眼泪是一种杀伤力极强的武器,但使用的频率必须要少,在一个人面前使用的次数不能超过三次。唐仲樱因此几乎不掉眼泪,但现在她难以控制自己的情绪,忍不住在唐季杉面前落下泪来。
唐季杉用手扶住唐仲樱的肩膀,把她轻轻地揽进怀里。以往都习惯做弟弟的唐季杉,此刻像哥哥一样柔声安慰道:“姐姐,你先听我说。我不喜欢这里,因为我很早就意识到这是一个竞技场,游戏规则就是优胜劣汰。在爷爷奶奶眼里,连爸爸都是淘汰掉的失败者,我就更不必说了。而你,你是唯一一个晋级的选手,是未来的接班人。这是你靠实力获得的。如果你喜欢,你就留下来做继承人。如果你不喜欢……”
说到这里,唐季杉停顿了一下。他捧起唐仲樱的脸,缓缓说道:“如果不喜欢,姐姐就跟我一起走。”
唐仲樱愣住了。她从未想过那个从小只会害怕得在自己身后发抖的弟弟会变得如此洒脱。她现在所拥有的一切,她无数奢侈品,她漂亮豪华的房间,编号是她生日的私人飞机,以及完美得无懈可击的唐家接班人的名头,都是她在“适者生存”的游戏规则中得到的晋级礼物。唐季杉可以潇洒离开,不带一丝眷恋,但唐仲樱却无法亲手将自己的晋级之路就此封锁。
唐季杉笑了一下,拉过了那两只收拾好的行李箱。
“如果你有一天想走了,你就来找我。我会等你的。”
唐季杉说完,拉着两只箱子离开了房间。他的脚步声消失在了走廊的尽头。
唐仲樱感到一阵空虚。她心脏里某一个部分开始变得空空荡荡。她抬头望去,只见唐季杉的书桌上还放着那个他们当年从里士满带回来的装太妃糖的米老鼠罐子。她走过去,发现罐子里新装上了满满的太妃糖。而在那糖罐的盖子上,贴着唐季杉留下来的小纸条。纸条上是唐季杉的字迹:
“姐姐,觉得太苦的时候,就吃点糖吧。”
唐仲樱记得母亲跟自己说过关于忒修斯之船的故事。
一艘船上有一万块木板,每次更换一块,那么到了所有的木板都被替换掉的时候,船是否还是原来那艘船。
那么她自己呢?她变了吗?从穿的衣服吃的东西开始,到最后的行为方式和思维习惯,她只是觉得来到唐家以后,自己的骨骼和血肉好像一点点改变,变成了爷爷奶奶眼中正统的唐家小孩。。令唐仲樱匪夷所思的是,量变和质变的转换仿佛是一念之间。许多小时候令她匪夷所思的事情,竟也渐渐合理起来。她曾经冷眼旁观父亲的感情观,坚定地认为那不过是父亲用来享受“齐人之福”的借口而已。但现在,与廖元礼一起奉行“互不干涉”原则,居然也能相安无事。
“仲樱,有事和你说。二十分钟后来公司接你。”
廖元礼的信息依然言简意赅。而“有事跟你说”证明廖元礼的确有急事,否则在这个时间点,他应该会和另一名女孩在一起。
唐仲樱站了起来,到落地窗边眺望远处的风景。爷爷对她是慷慨的,给了她一间视野最好的办公室。而奶奶说的也的确是实话。如果没有那场车祸,坐在这个办公室里的人未必会是她。
唐仲樱想,她似乎已经走进了一个自己曾经不齿的游戏规则中。靠着长期隐忍与坚强积累下来的智慧,她也获得了一些胜利。而这些胜利,蚕食了那个来自里士满的女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