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蘅这下才意识到,自己想掩饰的东西,也许蔡菡菡早就知道了。她只不过不想拉下这块遮羞布,所以一直避而不谈。这个特殊的女孩,对其他人都锋芒毕露,唯独对他带着难得的温情。
“菡菡,真的对不起。”夏蘅不敢看蔡菡菡的眼睛。
蔡菡菡沉默了许久,问道:“你还没有签字,对吗?”
“是的,还没有。”
蔡菡菡说道:“爸爸怎样对待我,我不在乎。但是,我在乎的是你的态度。”
夏蘅低下头:“也许我没有你想的那么好。”
蔡菡菡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她伸出手,用指尖扶起夏蘅的下巴:
“你对我很重要,哥哥。请你答应我,永远不要伤害我。”
夏蘅给白若婷打了三通电话。前面两次是无人接听,最后一次直接被拒接了。
夏蘅鼓起勇气,打了第四通电话。电话响了许多下,在他快要放弃的时候,电话那头传来了白若婷慵懒的声音。
“什么事情呀,我在睡觉呢,一直打。”
夏蘅欲言又止,硬着头皮问道:“若婷,你上次跟我说的那个医生,你现在能给我约到吗?就是那个心脑血管专家。”
“现在?现在也约不到了,人家忙着呢。而且我最近也有事,我都不在国内。”一向乐于提供帮助的白若婷竟然拒绝了夏蘅的求助。
“是不是需要送什么礼……”
“不是的夏蘅,”白若婷打断了夏蘅的话,慢悠悠地说道:“你现在还是先做好自己手头的大项目比较好。我都听说了,你爸爸要联合你起诉蔡阿姨,下周就开庭了是不是?你妈妈的病,不是已经稳定了吗?不差这么一时半会儿。帮你爸爸打赢官司才是正经事。否则手头的东西分出去一大半,到你手里的也变少了,不是吗?我可不希望我的男朋友变成一个两手空空的人。”
在白若婷看来,一个失败者是没有资格做她男朋友的。在真正的对决时刻,白若婷内心深处从父辈那里继承下来的商人基因准时觉醒。之前的情绪索取只是生活的调剂品,白若婷清楚地知道,夏蘅母系家族的势力约等于零,搞不好还有拖后腿的风险。如果夏永明失势,夏蘅大概率也会从公司出局。自己之前对夏蘅的投资,基本属于白费。她停下了脚步准备观望。官司结束了,判决一时半会也出不来。而且邵家惠长期住院,自己要是不过去探望也不太合适。白若婷索性出国度假,也省去了在夏蘅面前继续周旋的尴尬。
每个人都在权衡利弊,每个人都想与强者结盟。夏蘅意识到,她过去对他的好,并不完全是纯粹的情感,还带有大量投资的意味。而要不要继续投资,是要取决于官司的输赢的。夏蘅心事重重地回到病房,看见了正在吃馄饨的邵家惠,以及在一旁看手机视频的老刘。
“你也来一起吃点。”老刘指了指放在旁边另一碗打包得好好的馄饨。
夏蘅摇了摇头:“我不吃了,你们吃吧。”
邵家惠放下勺子,小声问道:“白小姐怎么样了?好久都没见她了。苏苏和薇薇也说了,给她发信息,她也不回。”
“她去国外了。”夏蘅低着头回答道。
“噢……”邵家惠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又说道:“前几天夏永明来找我了,说让我做做你的思想工作。他说你太优柔寡断了,等到时候开庭,别支支吾吾吞吞吐吐的。”
“他还找了你?”夏蘅问道。
“那你就听他的呗。反正道理是这么个道理,蔡菡菡多拿一点,你就少拿一点。你签字了吗?”邵家惠一脸不在乎的表情。
夏蘅沉默了许久,说道:“我签了。但我觉得对不起菡菡。菡菡拿钱是应该的,我有什么资格和她争呢?”
听到夏蘅的这句话,邵家惠的脸忽然红了起来。在老刘和夏蘅这件事上,邵家惠觉得自己的确有点不地道。她把头低下去,继续一口一口吃那馄饨。一边的老刘反而忍不住了,质问夏蘅:“你这是什么意思?什么叫没有资格?当不成夏永明的儿子,当我的儿子很憋屈呗?”
“别说这话!”邵家惠在一边急忙制止老刘,她一边慌忙地从病床上爬起来,忙不迭地关上了门,一边压低声音问道:“这事你没到处乱说吧?”
老刘虽然气愤,却也老老实实地回答:“没说。从一开始到现在,我一个人都没告诉!几乎一个人没告诉!”
“什么叫几乎一个人都没告诉?到底跟谁说了?”邵家惠一下子警觉起来。
老刘挠了几下头,解释道:“我这告诉了和没告诉是一样的,而且很多年过去了,根本没影响,你别紧张。你不让我干的事儿,我说什么也不会干。”
“我让你别喝酒,你听过吗?我让你找个正经事情做,你听过吗?要不是那几年打工的时候你对我不错,我真不想管你!你快说,到底跟谁说了!你说了,万一那人传出去,你让夏蘅怎么办?”邵家惠也顾不得形象,在病床上哭喊起来。
老刘只好和邵家惠一起回忆起十多年前的一个下午。邵家惠回夏家看儿子和女儿,夏蘅不在,邵家惠便与两个女儿坐在客厅里看电视。老刘照例充当邵家惠的司机,只不过这个司机还是不允许进门,只能坐在车里休息。因为女儿与儿子的多次抱怨,邵家惠特意叮嘱过他,让他不要随便进夏家,更不要随便从夏家顺东西。闷闷不乐地抽完几支烟以后,老刘从后备箱里拿出一瓶白酒。门是可以不进,门口院子的小花园里总可以坐一坐。老刘索性在花园的小藤椅上坐下,眯着眼睛抿了一口白酒。本来打算只喝一口,但老刘发现自己一旦开喝就停不下来了。一瓶酒一下子干掉一半,整个人也晕晕乎乎起来。
“你是司机吗?司机开车之前是不可以喝酒的。”
老刘循着声音望过去,只见花园里站着一个女孩,拿着一把绿色的小水壶在浇花。老刘把酒瓶放下,问道:“你是谁家的小孩?之前没见过你呀。”
女孩看起来差不多十一二岁,穿得异常朴素,头发只是用黑色橡皮筋绑了个马尾在脑后,和邵家惠那两个花枝招展的女儿截然不同。
“你是保洁阿姨的女儿,在帮你妈干活呢,对吧?”老刘洋洋得意地猜测。老刘早就听邵家惠说过,夏永明家的钟点工保洁阿姨经常带女儿一起来干活。想到这里,老刘就觉得不服气。连保洁的女儿都可以进家门,他作为邵家惠的司机为什么不可以。
女孩不回答,转过身去用那绿色小水壶又仔细浇起水来。老刘凑上去,又问道:“听说和夏老板结婚的那个女的,女儿都挺大了,是吗?他女儿长什么样?有没有苏苏薇薇漂亮?”
女孩看也不看夏永明,只是一边浇水一边说道:“你喝了许多酒,这是不能开车的。酒瓶不要乱扔,会砸到我妈妈种的花。”
“我在问你话呢,你怎么答非所问的?”连一个小女孩也没把他放在眼里,老刘一下子有些愤怒起来。借着酒劲,他往前走了几步,摆出一副神秘的姿态:“你知道我是谁吗?”
“你是司机。”女孩面无表情地回答。
老刘用手做了一个“嘘”的手势,踉跄着往前走了两步,问道:“你看,你仔细看看这张脸,长得像谁?”
“谁也不像。”女孩摇摇头。
老刘喝多了,整张脸憋的通红,向女孩招了招手,压低声音说道:“告诉你一个秘密。反正和你说了也没事儿。你一个小丫头,可得帮我保守秘密。我呀,我是夏老板他儿子的亲爸!”
女孩本来平静的脸,在听到老刘的这句话后忽然露出了难以置信的表情。她往后退了几步,问道:“你说真的?”
老刘把头一抬,保证道:“那当然。你看夏蘅跟我长得像吧?要不然我怎么回回陪着她妈妈来这,要不是为了看看夏蘅,我才不来这鬼地方。”
女孩望着眼前这个浑身散发着酒气的男人愣了几秒钟,随即放下水壶,认真地说道:“行,我替你保守秘密。”
老刘朝着一个不认识的女孩倾吐完心声,又喝到位了,于是心满意足地回到车上睡觉。等到过了几个小时邵家惠在身边拼命推推,他才揉揉惺忪睡眼醒来。
“又喝酒了,又没法开车了,找代驾吧。”邵家惠埋怨道。
老刘的酒还没完全醒,想吐又吐不出来。他隐约记得自己在花园里和一个女孩说了一些不该说的话,但又记不得自己具体说了什么,他甚至记不清女孩长什么样。
“那个,保洁阿姨回去了吗?”老刘突然问道。
邵家惠不知道他为什么要问这个,只好回答道:“早就干完活走了。”
“她和她女儿,没和你们说啥吧?看上去正常吗?”老刘又问。
“没说啥啊,和以前一样。而且阿姨要回老家了,今天是最后一天来。苏苏说蔡如冰准备重新找个阿姨呢。”邵家惠一边说,一边掏出手机来叫代驾。
老刘于是放下心来。他想,即使自己说错了什么也不要紧,保洁阿姨带着女儿回老家,那么女孩再也不会出现在这里。况且那只是个小孩,她说出来的话有谁会信呢?忐忑的心重新恢复平静,他又闭上眼睛安然入睡。
“我也不太确定,我记得好像是说了,又好像没说。我都忘记她长什么样子了,我只记得那女孩有一个绿色小水壶,站在花园里浇花松土。我想着干这种体力活的,肯定是保洁的小孩……”老刘竭尽全力地为自己的模糊记忆辩解。
夏蘅背对着邵家惠站着,过了很久才转过来,说道:“是菡菡。”
“什么?”邵家惠和老刘一起惊呼道。
夏蘅重复道:“那女孩是菡菡。绿色小水壶是蔡阿姨买给她的,只有她一个人会用。”
夏蘅说完便快步走出了病房。他的心里有无数个声音在谴责,他为自己在父亲面前的软弱而羞愧,这种软弱在蔡菡菡的勇敢面前显得更加令人鄙夷。即使自己迫于压力答应了夏永明的条件,但蔡菡菡始终保持着体面的沉默。她明明可以这么做的,只要她愿意,这个秘密立刻会成为武器。蔡菡菡手上有致命的武器,但却没有把武器亮出来对准夏蘅。即使他在起诉状上签了字,即使他成了原告将她推上被告的位置,她依然守口如瓶。
她从不权衡利弊,利弊对她来说仿佛是无用的判断标准。蔡菡菡为什么会这样对他?夏蘅忽然想起,原来许多年前蔡菡菡就已经给过他答案。他记得那天生日,十二岁的蔡菡菡把自己亲手做的叶脉书签送给他。她的神色平静却坚定,她的话仿佛又一次出现在夏蘅耳边:“哥哥,我会永远为你保守秘密的。”
夏蘅的眼角有泪涌出。他拿起手机,拨通了律师的电话。电话接通了,他深吸一口气,一字一句地说道:
“我要撤诉。”
姚念认认真真地吃完最后一口炒饭。
她面前的餐盘干干净净,不留一点剩余食物。多年来她保持着这样的习惯,绝不浪费一口食物。对于食物,她抱有一种虔诚的态度。和于乔相识之后,姚念才意识到食物的确是带着力量的。在他们初次见面的那盒酥糖之后,她又从他那里吃到了无数从未吃过的食物。姚念的体重开始一点点慢慢增加。在食物的滋养下,她感到自己浑身生出了许多新鲜血肉,这些血肉使他成为了一个完整而饱满的人。
“吃饱了。”姚念双手合十,仿佛在向食物道谢。
于乔坐在姚念对面,一边拿手轻轻擦去姚念嘴角不小心沾上的酱汁,一边关切地问道:“还要不要再加点?”
姚念意犹未尽地摇摇头:“不用了,最近又胖了。”
“好,那我去买单。等一下再去买点面包,给你当明天的早餐。”
于乔站起来去买单,姚念也站起来。于乔顺势揽住姚念的肩膀,在她额头自然而然地上吻了一下。姚念的脸一下子红起来。她刚刚进入于乔女朋友的角色,很多时候都会不由自主地害羞。
走出中餐厅,于乔牵着姚念又向不远处的甜点店走去。他们在一起半个月了。在这半个月里,她初尝恋爱的滋味。就恋爱方面的经历来说,她与母亲姚臻不同。凭借得天独厚的外形条件与娇媚的性格,姚臻早早地感受过被异性拥戴的感觉。在姚臻眼里,美丽何止是老天爷赏的一碗饭,简直是老天爷赠予的满汉全席。在年轻的时代,美丽是解码器与通行证。美丽替她摆平了许多难题,也让她获得了许多爱情,光鲜的隐秘的。即使已经走了许多年人生的下坡路,姚臻仍不认为自己的人生哲学有错。她把眼下糟糕的生活归结于自己美丽不再,并固执地再三要求姚念去做医美整形。
而姚念却与姚臻的期待背道而驰。她的少女时代乏善可陈,没什么特别快乐的回忆。姚念从一个瘦弱的黄头发小女孩变成了饱满圆润的少女。这两种体型要么太瘦,要么又有点胖,都让姚臻觉得不完美。姚念脸上的雀斑依然明显,星星点点地洒落在她的脸颊上。
“你的雀斑真可爱。”路灯下于乔提着面包,柔声对姚念说道。
姚念愣了一下,问道:“你说什么?可爱?”
于乔又重复了一遍:“你的雀斑很可爱,像星星。”
“我一直都觉得不好看……小时候还因为这个被同学笑话过。妈妈带我去做过一次激光手术,结果完全没有用,只觉得整张脸又红又肿。”姚念自嘲地笑了笑。
“完全没觉得。我觉得很可爱。”于乔一脸认真。
被姚臻从小嫌弃到大的雀斑在于乔口中成了可爱的星星,姚念只感觉到自己的心脏怦怦地跳着。
“你妈妈那边最近怎么样?”于乔问道。
姚念笑了笑,回答道:“没有联系了。如果她过得不好,或者又缺钱了,那么她掘地三尺也会把我找出来。她已经好几个月没找过我了,我估计她应该过得还不错。”
于乔松了一口气:“她不来找你麻烦我就放心了。我怕她再来找你,你赶快换一个住的地方,我给你选了一个好的,房租我给你交。”
姚念笑道:“租期很快就到了,等到了之后再换,不然还得交违约金,浪费钱。放心吧,她找了一个叫做Nick的男人,又年轻又会做什么虚拟货币的交易,根本不会想到我。”
在姚念看来,姚臻总能找到庇护。依靠着这些男人,她从一个庇护所转移到另一个庇护所,就这样侥幸地过了一生。
于乔开车送姚念回家,到了路口准备停车,姚念制止道:“就几步路了,我自己拐个弯就到了。你不要停车了,多麻烦。”
“没关系的,我想陪你多走几步路。”于乔坚持道。
姚念坚决地说道:“不行不行,我自己上去。这里不让停车,上次你停这都被罚款了。”
姚念一边说,一边就要下车。于乔轻轻地拉住了她,在她的嘴唇上快速地吻了一下。姚念那怦怦跳动的心脏里顿时又飞出许多只蝴蝶。她和于乔道了晚安,带着这个轻柔却喜悦的吻往家里走。她忽然觉得生活似乎又是公平的,在经历过许多至亲带来的伤害之后,上帝又给了她一份如此之好的爱情作为补偿。
姚念背着包往前走,拿着手电筒照着前面的路。她听到身后似乎有脚步声,扭头一看,远远地有个人影,模模糊糊的看不真切。姚念停了下来,那人也停了下来。姚念又往前走了几步,那脚步声又同时响了起来。
姚念心里有点紧张,赶紧加快了脚步,在前面路口快速转了弯。公寓就在不远处,姚念往身后看了看,发现那人已经不见了。
姚念松了口气,但还是不敢大意,一路小跑进了公寓大门。电梯已经坏了一个多星期了,姚念只好走楼梯。楼梯是螺旋形的,姚念住在五楼。她往上走了几层,突然听见脚步声又出现了。那脚步声沉重而缓慢,还伴随着因为吃力而发出的喘气声。她探头一看,发现楼下几层有个男人正一步一步往楼上走,男人体态臃肿,穿一身黑色的羽绒服,头上戴了一顶黑色的毛线帽。
温哥华已经是初春的天气了,姚念穿一身薄毛衫都觉得微微有些热。而这个身后的男人居然严严实实捂着一身的厚衣服,这种奇异的装束着实让姚念又害怕又疑惑。她三步并作两步,飞奔回自己的房间,关上门拉上防盗链。姚念贴着门仔细地听了一会儿,耳边那脚步声渐渐近了,一步一步清晰起来。姚念不敢开灯,贴着门坐着。她拿出手机,给于乔发了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