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徒步沿着街道往前,来到南入口的隧道。
隔离门前的士兵伸手把她拦住,“黑井不能随意进出,你有通行证么?我需要扫一下你的虹膜……”
士兵又看了她一眼,忽然认出来了,举着扫描虹膜的仪器,“你是那个……那个裴染?”
裴染尴尬,把眼睛凑过去,“你扫吧。”
她顺利过关,摘掉手环,用胶带把嘴巴严严实实地封了起来,又过了一道关卡,终于到了黑井外。
南入口那块大白石头还在那里,恍若隔世。
难民们目前的聚居点,比上次来黑井时,他们躲人片机的那个入口近一些,可也有两三公里的路程。
一路上只有沉灰的天空和满地红土,没遇到任何人片机,安全得让人很不适应。
没有别人,机械蜘蛛肆无忌惮地趴在她的肩膀上,到处张望。
裴染忍不住伸指弹了它一下。
“我走路,你坐车,你倒是挺舒服的啊。”
指尖碰到机械蜘蛛的小脑袋,它的眼睛刷地亮了。
“关掉吧,”W温言劝道,“浪费能量。”
说得好像他自己没有权限关掉似的。
裴染顺手又弹了蜘蛛一下,蜘蛛的灯立刻熄了。
W说:“现在你驮着我,等我有一天做出大的机械蜘蛛,就驮着你到处走。”
裴染畅想了一下一只巨大的银色机械蛛驮着她到处走的情形,“你说的。我等着有一天你驮着我。”
机械蜘蛛忽然站起来,“快到了。”
前面出现了一大片矿区遗留的建筑,附近还有人在活动。
走近了就能看出,这是一个矿道的入口。
入口外有几个人,衣服都又脏又破,像是出来透气的。矿道入口站着两名持枪士兵,看见裴染过来,身上穿着浅灰色的FBSMD的制服,跟她点头致意,并没有拦她。
裴染越过他们往矿道里走。
物资部的给了裴染一位医生的照片,去矿区找到人,把药交出去就行了。
矿道里不黑,一路都亮着灯。
W说:“以后会从黑井通电过来,不过现在暂时用了移动能量箱。”
越往里走,人越多,比裴染想象的多得太多了。
矿道的地上铺满了统一发放的毯子,只在中间留出一条通路,人们或坐或躺,待在各自的铺位上,很多人身上都有伤,裹着白色的绷带,绷带中渗出血迹。
这里是黑井外,出声一定会死,矿道里寂静到诡异。
这么多伤员,很多还是重伤,却没有一丝呻吟,扛不住叫出声的,早就已经死了。
矿道里,除了这些默默地流着血的严重伤患,还有不少疲惫不堪的老人。
如果这些人都进入黑井,也许确实不会给黑井带来多大的好处,只是徒增黑井的负担,黑井的医院估计要爆满。
黑井像是打算轻装向前,把这些拖累都甩在身后。
机械蜘蛛藏回了裴染的口袋里,只把眼睛露在外面,不停地扫描地上的人,寻找那个带着十号档案的库奇。
裴染一路往里。
矿道有分岔,W不用裴染操心,自己对照地图做好标记,一条条扫过去。
裴染看见了穿着黑井制服的志愿者,还有好几名医护人员,都在忙着救护伤者,不过没见到照片上的医生,也没看见艾夏和江工。
在迷宫般的矿道里转了半天,始终没能找到库奇。
裴染停下来,扫视四周,忽然觉得有人扯了扯自己的裤脚。
是一个满头包着白纱布的女孩子,看起来很年轻,躺在毯子上,脸色惨白,眼窝深陷。
裴染蹲下来,用眼神询问她:有什么事?
女孩不能说话,伸出一只手,抓住裴染的手。
裴染在心中对W说:“不知道她是想要水,还是吃的东西。”
W说:“黑井已经向难民临时安置点提供了食物和水,虽然不像黑井内供应得那么充足和丰富,但是维生还是没问题的。”
女孩不像是要东西的样子,打开了手环屏幕。
她找出一张照片,是她和一对中年夫妇的合照,应该是一家三口。
她恳切地望向裴染。
她好像是和家人失散了,正在找人。
矿区的临时安置点这边没有,她看见穿着黑井衣服的裴染,就像抓住了救命稻草一样,大概是想让她帮忙在黑井里找人。
W立刻做了人脸识别。
“她叫阿
依慕,是西普大学大二的学生,她家在叶尔察,父母都是无人机公司的技术人员。”
他顿了顿,“我已经搜索过进入黑井的人员名单了,没有发现她的父母。”
叶尔察市,无数人都变成了人片机融合体,她父母恐怕凶多吉少。
这样离近了看,阿依慕头上的伤很严重,还在不停地渗血,如果不能得到及时的治疗,估计等不到找到她父母的时候了。
偏偏安置点几乎什么医疗设备都没有。
裴染只默默地打开手环,把她的全家福照片拍下来了。
阿依慕明白她会帮忙找人,松了口气,松开她的手。
裴染站起来,后背忽然有种很不舒服的感觉,仿佛有人正在她背后,死死地盯着她瞧。
裴染转过身,看见不远处一个转角,聚集着一群青壮年。
都是二三十岁的男人,年龄最大的看着也不超过四十,人人都没有受伤,看起来很健康,甚至算得上强壮。
这群人年轻力壮,却没能进入黑井。
其中有个三十多岁的男人,穿着件夹绒的厚皮夹克,领口围着一圈丰茂的棕色翻毛,明显是那群人的头目。
W只需要看人一眼,就能把对方的底细摸得一清二楚。
他说:“裴染,离他们远一点。穿毛领夹克的那个人名叫哈孜,我能查到他在北边阿拉库市的大大小小几十条犯罪记录。他前后入狱三次,最近刚出狱。他旁边的那几个,每个也都有严重伤人的案底。”
黑井不放有犯罪记录的人进入,他们全都被过滤掉了。
问题是,在这种末世,秩序完全消失的时候,让老年人、受伤的普通人和这样一群人一起待在矿区。
这就像把最弱的羊和最凶狠的饿狼圈养在一起,想想就让人心底发凉。
矿区只有医护人员和过来服务的志愿者,还有门口守卫的两名士兵,管理明显是不够的。
几个人身边摆着的东西也比其他人多,乱扔着各式厚衣物、毯子,还有各种零碎东西,一看就来路不正,说不准是抢来的。
哈孜他们几个全都在上下打量裴染,看见她转过头,才挪开目光。
她身上的黑井制服让他们忌惮,没敢轻举妄动。
裴染无视他们,往前继续走,终于看见她要找的那名医生了。
不止有那名医生,还有艾夏和江工。
艾夏不再衔着她的小棍了,用胶带封着嘴巴,和江工都穿着深灰色的制服,戴着白色的袖标,看起来安然无恙,正在和医生一起帮一名伤员处理伤口。
伤员的裤腿剪开了,小腿上有一处严重的溃烂,周围皮肤乌黑,能看到暴露出来的肌肉组织。
伤口烂成这样还没处理过,估计是刚刚才跋涉到矿区的难民。
医生动作利落,用手术刀小心地切除坏死的组织,伤员应该是打过麻药了,平躺在那里,表情很平静。
江工在给医生打下手,艾夏手里举着一盏亮得晃眼的灯。
医生伸出手,用食指和拇指捏了两下,比了个镊子的手势,江工马上去医疗包里拿,却没找到。
艾夏倒是知道,苦于还举着灯,又不能出声说话,使劲对外婆挥手,可惜外婆在埋头翻东西,根本没看到。
一只手忽然伸过来,接过艾夏手里的灯。
艾夏抬起头,看到了一张熟悉的脸。
是裴染。正满眼笑意地看着她。
十多天不见,裴染看起来健康,正常,没缺胳膊少腿,只是头发少了,只有一层寸头似的发茬,倒是让五官更明晰,那双眼睛显得更亮了。
艾夏苦于不能出声,只能一把攥住裴染没拿灯的那条胳膊,用力晃了晃。
医生还在埋头工作,又比了一下镊子开合的手势,艾夏只得松开裴染,帮外婆把镊子找出来,递给医生。
江工抬起头,也看见裴染了,满眼都是笑意。她伸手摸了摸裴染的脑袋,又比了一下自己的头,好像在说,她也觉得麻烦,恨不得能剃光。
医生用镊子夹出坏死的组织块,又伸手比划倒水的动作。
艾夏马上拿过生理盐水,冲洗伤口,仔细洗干净后,没有直接缝合,用纱布一层层包了起来。
终于包好了,医生放下纱布,立刻奔向下一个脸部被划开的伤员,动手换药。
就这样一个接一个,连喘口气的功夫都没有。
W说:“你忙着,我自己去里面继续找库奇。”
裴染答应:“好。”
蜘蛛趁人不注意,从她的口袋里爬出来,顺着她的衣服悄悄溜下去,爬到旁边的墙角,飞快地上了墙。
它高来高去,从墙上往下俯视,扫描着人脸,一个个找人去了。
裴染和艾夏还能轮流举着灯,医生就没有停下来的时候。
裴染在心中对W说:“这样下去,医生要累死了。”
W回答:“没有办法,黑井能调配过来的医护人员太少了。”
等医生终于处理完一个伤患,抓紧时间喝口水的空档,裴染才打开背包,把带过来的药交给医生。
快递送完了。
遥遥的,不知从什么地方传来哨子的声音。
艾夏点点手指指节:【要放午饭了。】
她拉着裴染就走。
矿道入口外,停着一辆货车,有人正在把一箱箱的面包往下搬。面包颜色深,质地粗糙,倒是和地堡里自制的黑面包有几分相像。
裴染在心中对W说:“这面包不怎么样。”
W解释:“临时委员会批给矿区这边的救济预算非常有限,我已经尽力在保证足量的基础上,尽可能提高质量了。”
在矿区服务的志愿者们纷纷出来了,每人用门口的小车推了几箱面包。
艾夏和江工也各自领了一小车面包和一大桶清水。
艾夏点点手指:【我们每个志愿者负责一片区域,把水和食物发给难民。】
裴染纳闷:【一日三餐,每天都要这样一顿一顿地发?】
面包常温就能保存,顿顿这样发,志愿者也要累死。
艾夏停下小车,点点指节,“说”了一句长长的话:
【你不知道,发多了放在那里,就有人趁人不注意去偷,还有人明抢,结果就是下一顿,老弱病残都饿着肚子,什么都吃不到。不如每次只发一顿,在旁边死死地盯着他们吃完。】
就知道会有这种事。
裴染问:【敢动手抢的,直接扔出矿区不就完了?】
艾夏看一眼入口的士兵,【士兵站岗是防着融合体的,根本不管矿道里面发生的事,叫也不过去。只有志愿者,偶尔会自发地稍微维持一下秩序。】
她忧心忡忡,【这是一个弱肉强食地方,因为是黑井外,天天都会死人,有受伤撑不过去死的,打架斗殴死的,不小心出声死的,死得太多了,根本没人管。】
【穿翻毛夹克的那伙人,你注意到没有?】艾夏“说”,【就是矿区的毒瘤。】
【我上次亲眼看见,他们把一个敢站出来拦他们的人揍到忍不住出声,结果那人炸死了。】
【志愿者晚上不在,想都知道,矿区夜里的情况会比白天还糟糕。】
【比起来,抢点吃的,都只能算是小事。】
艾夏紧紧地蹙着眉,飞快地点手指。
【偏偏就是这群人,身体最健康,说不准什么时候,黑井的准入条件一放宽,他们就能进黑井了,所以很多志愿者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愿意真的跟他们结仇,怕等他们进了黑井以后给自己找麻烦。】
【一转身他们就抢东西,我和外婆管过几次,我拿回来想还回去,都没人敢要,外婆生气得不行。】
艾夏和江工都是斯文人,大概生平也没在自己的生活圈子里遇到过这种无赖,被气得不轻。
裴染帮江工把小车推进矿道里,又和艾夏往下走了一段,回到刚刚那片区域。
哈孜他们看见艾夏来了,纷纷避开视线,显然是
在艾夏手上吃过亏。
不过艾夏一转身,裴染就看见,有人对着艾夏的背影比了个中指。
面包每人一袋,裴染也动手帮忙。
艾夏指了指裴染,指指脚下,又点点自己,指了指前面,抱着一箱面包走了。
两个人一人一头,发的速度比较快。
裴染很快就明白艾夏说的弱肉强食的意思了。
那个头上受伤的女孩阿依慕,一直躺在毯子上,满脸疲惫,没有吃面包的意思,裴染把面包放在她的铺位上,继续给旁边的伤员发面包,一转头,就瞥见一个留着小胡子的男人慢悠悠地蹭过来。
就是哈孜那伙人中的一个。
他东转转,西看看,忽然俯下身,若无其事地拎起阿依慕铺位上的面包。
阿依慕像是早就被抢习惯了,只默默地看着,一动不动。
小胡子拎着那袋面包,转身就走。
然而没能走得了。
他的手腕被人钳住,反关节一扭。
裴染单手控制着他的手腕,眯眼看着他。
安静的矿道里,几乎能听见骨节喀喀的声响。
手腕上一阵剧痛,像要断了一样,小胡子是真的害怕了,死命忍着没出声,手里的面包落了地。
裴染松开他,用下巴指了一下地上的面包。
小胡子求助似地回过头,看了哈孜他们那伙人一眼。
哈孜盯着这边,抿了一下嘴唇,没什么表示,小胡子只得乖乖地捡起那袋面包,放回阿依慕的毯子上。
裴染继续发面包,时不时用余光瞥着哈孜那伙人。
她一路往前走,渐渐走过了转角。
机械蜘蛛顺着墙壁高高地爬回来了,趁着别人不注意,一个空降,准准地掉落在她肩膀上。
裴染问他:“还是没有?”
W回答:“我全都找了一遍。识别的是骨架结构,瞳孔间距等等不容易改变的特征,可是还是没有发现库奇。”
库奇进入过矿区的安置点,没有再出去过,现在人却不在,只能有两种情况——
要么她顺着迷宫一样的矿道,进入了没人去的更深处,要么就是死了。
不小心出声炸碎的话,就真的没处找了,不过如果是因为伤得太重死去的话,至少还应该有尸体。
裴染问W:“尸体是怎么运出矿区的?送到哪里去了?”
W回答:“装进袋子里,送到附近的焚尸场,攒够一批后一起焚化,今天下午就有一次焚化。”
裴染:“我们得去一次焚尸场。”
不过在那之前,还有别的事要做。
裴染问:“如果我在这里跟人动手,会怎样?”
W默了默,诚实地回答:“其实不会怎样。安置点内没有监控,也没有人管,现在完全是自生自灭的状态。”
那就简单了。
裴染转过拐角,回到刚刚的那段矿道。
果然一眼就看见,哈孜对阿依慕那边努了努嘴,小胡子立刻走向阿依慕的铺位。
裴染刚刚插手拿回面包,驳了他们这伙人的面子,他们一定要把场子找回来,才能在这片矿区里立威。
他们不敢动裴染,但是收拾重伤的阿依慕还是不成问题的。
小胡子这回不止拿走了面包,还狠狠一脚,踢在阿依慕受伤的头上,阿依慕死命忍住,疼得全身蜷缩起来。
裴染撂下手里的面包箱。
她两步过去,一把抓住小胡子拿面包的手腕。
这回没有手下留情,出手即用力,咔的一声,小胡子的腕骨直接折断了。
一声惨叫没有控制住,从小胡子嘴里溢出来,所有人都吓得连忙往后躲。
裴染一脚踹过去,比他刚刚踹阿依慕的那脚还要凶猛,小胡子整个人都飞了起来,重重地撞到旁边没人的墙角。
小胡子爆开了。
裴染转瞬就杀了一个人,哈孜他们几个脸色全都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