W回答:“当然没问题。”
他只需要遍历每种可能的排列方式,看看按哪种方式解码后,艾夏的那句话
是有意义的就行了。
不到一秒钟,W就出声:“她的右手尾指上面第一节 是A,每根手指的字母排列顺序都是自上而下,她刚刚说的那句话是:外婆刚才修车时已经尽量去掉了零部件上的文字,可还是有漏网之鱼。”
估计这车还要修一段时间。
天已经黑了,列车停在一马平川的旷野里,周围倒是没有融合体,也没有任何建筑。
风很凉,空气清新,刚刚停站时发生过那么可怕的事,没有一个乘客敢再下车,全都留在车上,最多只是拉开车窗透气。
夜海七号像只暂时休息的动物,蛰伏在轨道上。
艾夏点亮手环屏幕,挪过去,给外婆照明。
有人把灯打开了,一节节车厢透出灯光,列车是黑暗的原野中唯一亮着的东西。一辆停着的,亮着的列车,并不安全,希望能快点修好。
把艾夏和江工单独留在外面,裴染不太放心,倚着车头跟W聊天。
她问:“你扫描了一遍乘客,发现谁可疑没有?”
W回答:“还真的有。”
裴染:“哦?”
W说:“现在车上一共有四十七个人,刚刚死了一个,还剩四十六个人。我尽可能汇总了这些乘客在联邦各种资料库中的所有信息,包括他们的姓名生日学历职业履历,只发现其中一个人的个人经历,和催眠有关。”
他说:“就是那个带着鹦鹉的女生。”
这倒是出乎裴染的意料。
“那个女生名叫印娜亚.甘古利,现年二十二岁,自从十六岁中学辍学之后,一直在夜海市一家咖啡店做服务生,个人经历看上去和催眠毫无关系,但是我在安全部收集的一份资料中,发现了她的名字——她最近这两年,几乎每周都会去一家无执照的催眠研习班,非法和一小群人学习催眠。”
裴染:贵邦非法的事真多。
这么容易就找出会催眠的人,裴染有点不信。
“这要是一本小说,”裴染说,“这个学过催眠的印娜亚,一定是个故意转移读者注意力的烟雾弹,真正的凶手要到最后一章才能揭晓,肯定不是她,而是个最出乎意料的人。”
W:“最出乎意料的人?”
“嗯,”裴染说,“最出乎意料的人,比如会电码的唐刀,豪门出身的盛明希,比如写象形文字的老夫妇……”
裴染接着说:“……或者最出乎意料的鸟,印娜亚的鹦鹉。”
W有点无语:“鹦鹉也会变成融合体么?”
裴染严谨地说:“谁知道呢。”
她继续琢磨:“那只小鹦鹉,糯米团,天天跟着它的主人一起去研习班,有一天吸收绿光变成融合体,智力暴涨,也学会了催眠。今天夜海大火,它想帮主人逃出生天,所以用催眠操控别人,让他们去试试该怎么才能过那道闸机。”
W沉默,“这会不会有点太过异想天开?”
裴染反问:“难道不合理么?”
W:“那倒没有。”
裴染继续:“印娜亚刚刚停站的时候,没打算下车,对吧?糯米团就想出办法,想让更多的乘客陪它主人留在列车上,前面说不准会遇到什么危险,这些乘客可以在必要的时候为它的主人挡刀,当替死鬼。瞧,逻辑多顺畅。”
W用不吭声抗议她的逻辑。
裴染:“不过我更倾向于,凶手不是糯米团,而是那个一直在努力刷大家好感的尤连卡,扶老奶奶上车,看见餐盒就要发给大家,人设有点太过了,小说里,都是这种人最可疑。”
W默了默,“小说我看得不多……”
裴染:“那你很应该多看看,挺有意思的,尤其是推理小说,找凶手的那种。”
W说:“虽然我很赞同你怀疑那个一直在努力刷你好感的尤连卡的态度,但是我觉得现实毕竟不是小说,系统地学习过催眠的印娜亚,理应被放在第一嫌疑人的位置。”
他这句话说得又绕又快,好像有什么不对劲的东西,嗖地一下就过去了。
唐刀忽然从车门里探出脑袋,手里拿着几个铝箔饭盒。
他递给裴染她们一人一盒饭和一把一次性勺子,看来尤连卡真的把饭给大家发下来了。
裴染把金属球斜跨在身上,靠着车头,打开饭盒。
是鸡肉饭,米饭上铺着鸡肉块,淋着酱汁,刚才烧过一次,现在摸着还有余温,裴染舀了一勺,送进嘴里。
W跟她闲聊:“车上的这种快餐,一般都不太好吃。”
胡说八道,说得好像他吃过似的,其实他连嘴巴都没有,更别提舌头和味蕾。
快餐明明就好吃极了。
艾夏也在旁边揭开饭盒盖,一抬眼,看见裴染吃得飞快,转眼鸡肉饭就没了一半,她干脆把自己的饭盒凑过来,用勺子把里面的鸡肉拨进裴染的饭盒里。
裴染马上用手挡住——再拨她自己就没东西吃了。
艾夏气势汹汹地坚持要拨,裴染固执地左躲右闪,两个人僵持了好一会儿,忽然一起无声地笑了。
W沉默地看着她俩,忽然在裴染耳边出声:“裴染,我们两个是朋友,对吧?”
裴染低头看了一眼金属球。
他安分地待在她腰间,一动不动,昏暗的光线中,裂缝里隐隐透出核心处理器幽幽的蓝色光芒。
他是个人工智能,和地堡世界那些杀人放火的东西几乎完全一样。
裴染顿了顿,才回答:“是。我们是朋友。”
W说:“那我问你一个问题——只是随便问问而已,就像无聊的时候,人们会彼此聊一些没什么意义的话题,当做消遣。”
也不知道他要问什么,要先解释这么一大堆。
裴染吃一口鸡肉饭:“你说。”
“艾夏是你的朋友,我也是你的朋友,假设,我是说假设,我们两个都掉进水里,你会先救谁?”
裴染:嗯???
这一般问的不都是先救妈妈还是先救老婆么。
裴染老老实实地回答:“我谁也救不了,因为我不会游泳。”
地堡里长大的孩子连大片一点的水都没怎么见过,当然不会游泳。
W沉默。
他立刻改了问法:“那如果我和艾夏都关在着火的房间里,你会先救谁?”
“废话,当然是艾夏,”裴染这次答得毫不犹豫,“你有一层金属壳,能坚持的时间肯定更长一点,再说了,你也不怕烟啊毒气啊什么的,熏不死,可以稍微等一等。”
W:“……”
艾夏靠在旁边吃饭,浑然不知自己已经水里火里走了一回,她忽然用胳膊肘捅捅裴染,用勺子指着地平线。
远处的地平线上方,有一个模模糊糊地亮着的东西,是弯弯的一钩,像是一盏黯淡的灯。
裴染看了一眼,又看一眼,忽然明白那是什么了——
躲在夜空薄薄的雾霾后面的月牙。
这是一个抬起头,能够看到星星和月亮的地方。穿越以来,裴染第一次看见月亮。
她仰头找了找,阴霾太重,一颗星星也看不到,不过有月亮,已经很好了。
可惜这种兴奋,跟谁都不能说。
裴染默默地再舀一勺鸡肉饭,就着那弯月牙吞下去。
在旷野上,和朋友一起靠着火车头,晒着月亮,吃着好吃的鸡肉饭,这种经历前所未有。
江工终于钻出来了,一缕银白色的额发掉下来,挡在眼前。
艾夏把饭盒递给她,她摇摇头,用手背拨开头发,对两个女孩子笑笑,用手比了个圆盘,然后把胳膊肘定位在圆心上,小臂像指针一样转了半圈,从裴染的方向看过去,刚好是顺时针的方向。
她的手势很好懂——可以修好,大概要半小时。
裴染的心定多了。
月牙越升越高,高到挂在不远处树杈黑色的剪影上时,江
工终于直起腰,比了个大拇指。
可以出发了。
三个人回到车上,江工扳起操作台上的手柄。
列车重新缓缓启动。
刚开起来,驾驶室的门就被人慌慌张张地推开,是盛明希和另外两个同学。
盛明希一脸着急,对裴染比划挖眼睛的动作,然后侧弯着腰,假装痛苦地躺着,再用手给眼睛缠上纱布。
她在说金河俊。
盛明希接着指指自己,假装在走路,一低头,看向座椅高的地方,一脸惊讶。
她模拟着走来走去,到处张望,好像在找什么东西。
不愧是戏剧社社长,表情和肢体动作的表达都非常到位,裴染看懂了:她说金河俊不见了。
列车就这几节车厢,刚刚也没看见有人下车,不太可能会找不到人。裴染让江工和艾夏开车,自己跟着他们几个往后走。
迎面遇到了唐刀。
盛明希拉住唐刀,又把刚刚那一连串动作表演给他看。
唐刀领悟得很快,伸手在旁边的小桌板上敲出一连串电码。
他在说:金河俊被那个医生带走了。
车上显而易见的医生只有一个,就是穿白大褂的尤连卡。
第40章
唐刀继续在小桌板上敲电码:我在发盒饭, 医生过来比划了半天,意思是他可以帮忙,金河俊同意了,就跟着他走了。
W说:“再不成功的兽医毕竟也是专业的医生, 也许真的能帮忙处理伤口。”
他说得对, 可是对那个尤连卡, 裴染发自心底地不放心。
裴染在桌板上敲:他们去哪了?
唐刀指了指车尾的方向。
裴染往车尾走,盛明希和唐刀也跟上来, 大概也想看看他们的朋友怎么样了。
车厢里飘着饭菜的香味,每个人都领到了盒饭, 在安静地吃着,只有铝箔饭盒时不时发出轻响。
裴染一路走到底, 到了餐车。
餐车门紧闭, 门上有玻璃, 却用白色的纱帘遮着, 里面影影绰绰的, 看不清楚。
纱帘一角, 有个没完全拉严实的缝隙,唐刀把眼睛凑上去。
只看了一眼,他就皱起眉。
裴染实在很想知道他看见什么了,轻轻捅捅他。
唐刀闪身把偷窥的风水宝地让给裴染, 眉头仍然没有松。
裴染看见了。
餐车车厢里, 基里尔和尤连卡他们把中间一张台子的白桌布撤掉了,金河俊正仰躺在上面。
那几个人有的按住他的胳膊, 有的压住他的脚, 有的扳着他的头。
金河俊的嘴像是被什么东西硬生生撑开了,大大地张成O字。
尤连卡身穿白大褂, 正弯着腰,低着头,凑得非常近,手中的工具伸进金河俊的嘴里,鼓捣着什么。
金河俊双脚突然一阵乱蹬,蹬得按脚的人几乎按不住。
金属球挂在裴染身上,W看不见,问:“里面在干什么?”
“撑开人的嘴,不知道在搞什么鬼。”裴染回答。
盛明希在他俩身后,既看不见里面发生的事,也看不见他俩的表情,已经大大咧咧地直接伸手敲了敲餐车的门。
裴染:“……”
立刻有脚步声朝这边过来。
门被人打开了,是基里尔。他的两道浓眉皱得几乎拧起来,仿佛在无声地质问:你们几个过来干什么?
尤连卡遥遥地看见裴染,表情略微讶异,立刻放下手里的工具,快步走过来了。
他边走边摘掉手上的医用手套,白色的手套上还沾着鲜红的血。
盛明希看清餐车里的情景,已经急了,回给基里尔一个比他还凶的表情,指指还躺在餐桌上的金河俊,意思很明显:“你们在对他做什么??”
尤连卡拍拍基里尔,示意他让开,偏了一下头,让裴染他们进来。
没人再按着金河俊,他已经坐起来了,大口地喘着气,状况好像比刚才好了不少。
他眼睛上的白纱布换成了新的,不再是原本乱缠一气的样子,包扎得非常整齐专业,也没有再往外渗血。
只是他一直在用一只手按着喉咙。
尤连卡过去,先轻轻拍拍金河俊的手,又扳开他的嘴,随手拿起一个带着小灯的长长的金属棒,仔细检查了金河俊的嘴巴里面,才转过头,用手势跟裴染他们解释。
他不会指节密码系统,也不会电码,完全在表演哑剧,演得很像,和盛明希像是同一个戏剧社出来的。
他先模拟一个人蜷缩身体,痛苦辗转的样子,然后指指嘴巴,用力捂住。
好像在说,金河俊因为眼睛疼,在拼命忍着不出声。
他又摘掉脸上的淡蓝色医用口罩。
他张开嘴,指向自己的喉咙深处,然后用另一只手,坚定地做了一个一刀抹脖子的动作。
裴染突然就明白他在说什么了。
完全不能置信。
W在她耳边开口。
“裴染,你知道这个尤连卡在开兽医诊所的时候,那几次停业整顿是因为什么?因为他会帮宠物主人做一种手术:有人要养狗,又嫌弃狗天生会叫,就想给宠物狗切除声带。”
W继续说:“给狗切除声带在联邦是违法的,尤连卡的诊所生意不好,接了这种非法的活儿,结果被人举报了。他大概也没想过,有一天这种手术居然能这么用。”
裴染胳膊上的汗毛都立起来了。
尤连卡为了不让金河俊疼得叫出声,就像给狗切掉声带一样,切掉了他的声带。
他这算是在救人吗?
尤连卡观察裴染的表情,就知道她已经明白了。
他抿了一下嘴唇,神情平静,指了指周围他的几个同伴,又比划了个抹脖子的手势。
他们几个的声带也全都切掉了。
尤连卡指了一下两只眼睛,做了个冒出火焰的动作,又指了指喉咙,用两只手比了个叉。
他是在说,今天他那个因为隐形眼镜上有字,被烧得叫出声的同伴,就是因为没有做声带手术,所以才死了。
切掉了声带,就不会无意中出声,不会再说梦话,也不用再贴胶带,一了百了。
这办法够狠,够绝,但在这种出声就会死的时候,确实不失为一种有效的解决办法。
尤连卡把他的随身包转过来,给裴染看。
包里有个开着盖子的白色小盒子,里面装着一整套工具,银色的金属在灯光下反着光,一尘不染,看起来相当专业。
尤连卡轻轻指了下裴染,又指了指工具,稍微偏偏头,像是在问她:
你想也切掉声带吗?
裴染沉默地看着他,摇摇头。
尤连卡又用询问的目光看向盛明希。
盛明希火速退后两步,一脸的“我谢谢你了,不用哈”。
唐刀不用他问,自己已经把头摇得像拨浪鼓一样。
被迫不能说话是一回事,永远丧失说话的能力又是另外一回事。
三个人想法一致:就算冒着随时会死的风险,也不愿意自己主动切掉能说话的器官。
尤连卡用那双淡灰蓝的眼睛温和地看看裴染他们三个,比划了一下抹脖子的动作,又两手合掌,放在脸颊边,偏头闭上眼睛。
他是说:切掉声带,你们就能安心地睡个好觉了。
裴染他们三个一起更坚决地摇头。
尤连卡仿佛默默地叹了口气。
他眼神忧愁,不过并不勉强他们,回身扶刚做好手术的金河俊从餐桌上下来。
盛明希和唐刀连忙过去,表示不用他,自己扶住同学,带着他往回走。
尤连卡也跟在他们后面,从餐车这个临时手术室里出来了。
他不是要跟着裴染他们,而是去看了看那对研究古文字学的老夫妇。老大爷比比划划的,指着心脏,好像在跟他探讨身体不舒服的问题。
他把手按上老大爷的脉搏,偏头细数他的心跳。
另一边的座位里,一家三口中的妈妈也在向他招手,她怀里还抱着那个小女孩。
小女孩这两天担惊受怕,估计是吓坏了,死命
攥着妈妈的衣服前襟,状况也不太好的样子。
尤连卡对她们扬了扬手,表示“知道了,马上就过来”。
这种时候,白大褂对大家有特殊的意义,他大概算是车上唯一的医生,非常尽职尽责。
唐刀却对尤连卡不太放心,又往前走了一节车厢,离开他的视野,才拍了拍金河俊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