拍得很有规律,有时候用食指关节叩一下,有时候用手掌拍一下,一组之间稍有停顿。
啪——哒,啪——啪——
啪——啪——啪——
哒,哒,啪——
哒哒哒。
是电码。
金河俊听懂了,真的安静下来了。
交流是人类的本能,在这种不能说话,也不能写字的时候,大家都在尝试用各种方法交流。
保持谨慎的人继续存活,勇敢趟路的人在危机中踩出一条条小道,有的人死在路上,有的人幸存下来,把新发现的方式传递给其他人。
电码是简便的通信方式,在地堡世界里也会用。
裴染认真听了听,如果把手掌的“啪”理解成一
长声,指关节的“哒”理解成一短声,就和地堡里是一样的。
不过她不用费劲,W已经在耳边翻译了:“是电码,他说,有纱布和药了,在帮你包扎。”
金属球的黑眼睛落在敲电码的男生脸上,“这个会电码的人叫唐刀,也在夜海大学读金融,今年大四,和金河俊一样。”
他们努力了半天,总算包扎好了,血还在不断渗出来,不过比刚才流得慢多了。
裴染伸出手,敲在小桌板上。
哒,啪——啪——
啪——啪——啪——
啪——哒。
唐刀立刻抬起头,满脸惊喜。
自从沉寂升级,字都不能写了之后,交流就变成了最困难的一件事。电码是种挺好的方式,至少目前这种沉寂状态,还是安全的。
唯一可惜的是,没什么人懂。
而且在不能说话和写字的情况下,还很难教。
他和金河俊两个人,都是学校电报爱好者社团的成员。两个人这两天一直在努力想办法教其他同伴学习电码。
好不容易教得差不多了,可惜初学者听得太慢,很不熟练。
他们也想过,如果把电码的点和线都写在手环的虚拟屏上,会容易很多。
在虚拟屏上画点和画线都是安全的,可是谁也不清楚,能不能这样规律性地写出很多点和线。他们犹豫良久,没敢冒这个险。
唐刀完全没想到,在这辆车上,能遇到一个会熟练使用电码的人。
就像身处异国他乡,忽然听到一句家乡话,让人感动到心里又酸又软,简直想哭。
W看见裴染敲电码,也有点讶异:“你会用电码?”
裴染随口答:“对,大学的时候玩过一阵子,没想到有这种用处。”
唐刀已经听明白了裴染在敲什么,她在问:我能跟他说几句话吗?
唐刀立刻点头,把位置让出来。
裴染在金河俊旁边坐下,拍拍他的手。
她拍了一长串,慢而耐心,在问:你为什么要挖自己的眼睛?
金河俊比刚刚稍微安静了一点,不过表情仍然痛苦。
他没有回她电码,直接用手和小臂比了一个波浪形蜿蜒的动作。
是蛇,或者蠕动的虫子。
他蠕动的手转了个方向,游向自己的眼睛,然后抱住头。
W猜测:“他看见了幻象,有什么可怕的东西要爬进他的眼睛,侵入他的脑袋。”
“没错,”裴染站起来,背起包,“有人给他制造了幻象。”
而且这种幻象非常真实,真实到能让人抠自己的眼睛。
裴染才走了两步,胳膊忽然被人拉住了。
是那个戴红色绒线帽的女生。
这女孩留着长长的卷发,长相明艳,眼神干净,身上的米色短大衣质地柔软,泛着淡淡的光泽,一看就是顺风顺水长大的小孩。
她拉住裴染,迅速在包里翻了翻,掏出一样东西——
一卷黑色的宽胶带,胶带内圈印着波浪线的图案。
女生给裴染看她的随身包,示意里面还有,把这卷胶带递给裴染。
她知道药品非常珍贵,想回报点什么给裴染。这种时候,很多人都在用胶带封住嘴巴,胶带确实是必需品。
裴染没跟她客气,收下胶带,随手拎着,继续往前走。
W出声:“两万三。”
裴染没懂:“什么?”
“这女生叫盛明希,是夜海大学戏剧社的社长,联邦的深宇集团就在她家族的掌控下,”W说,“她刚刚送你的那卷胶带,我查过了,是今年嘉仕芭的新款,两万三千联邦币一卷。”
裴染:“哈?”
裴染:“夺少??”
“两万三。”
裴染速算一遍:“牛肉面才二十八块钱一碗,这卷胶带竟然能买八百多碗牛肉面??”
W:“你算得挺快,速度直逼AI。”
裴染:“……”
W:“我是在夸你。”
裴染仍然不服气,“一卷胶带而已,它何德何能,能价值八百多碗好吃的牛肉面?”
胶带是黑色的,哑光,内圈印着一层层波浪线,虽然波浪线不是文字,保险起见,裴染还是一边走,一边随手揭掉那层印花。
W评价:“被你这么一揭,它瞬间贬值两万两千九百九十八。”
看着和两块钱一卷的胶带没什么区别。
裴染脸上的胶带贴了大半天,正好有点松了,随手撕下一截新胶带。
裴染:“就这么一小截,起码价值一碗牛肉面吧。”
她揭掉脸上的胶带,换上新的。
这回连W都忍不住好奇,采访她:“感觉有区别吗?”
裴染仔细体会了半天,学他说话:“应该……也许……有吧?过敏的地方贴着没那么疼。”
W猜测:“可能这两万三千块钱里,还真的分出了二十三块钱的成本,让生成胶带的代工厂给胶带用了比较好的胶。”
裴染:“什么胶要二十三块?天王老子来了,这卷胶带的成本也超不过五块钱。”
裴染在脑中跟W胡扯,眼睛却始终不离车厢里的乘客,一个个扫过去。她知道,W和她一样,也在一个个扫描人脸,顺便查询他们的资料。
上次他这么一个个地扫描人脸,还是在F306公交车上。
不过才几天而已,整个世界就天翻地覆,再想起那辆公交车,恍若隔世。
裴染这样穿过一节节车厢,一路走到四号车厢。
四号车厢里也一样安静,几乎所有人都在默默地看着车窗外,看见裴染过来,目光才落在裴染身上。
有一对中年夫妻,带着个八九岁的小女孩,女孩紧紧依偎在妈妈怀里,只露出半张小脸,一双大眼睛像小动物一样黑白分明,望着裴染。
就像梦中妹妹的那双眼睛一样。
裴染立刻挪开目光,看向另一边。
过道另一边坐着一对上了年纪的老夫妇。
两个人头发都花白了,正凑在一起,用手指在手环的虚拟屏幕上划来划去。
他们一笔一划画出来的,看起来像是简笔画,但是整整齐齐,更像是一个又一个的字。
裴染怔了怔,“象形文字是允许的?”
写出象形文字,竟然还好端端地坐在这里,没有出事。
“不是象形文字,”W看了一眼就回答,“我正在比对数据库,至少不是实际存在过的象形文字。”
片刻之后,他就说:“我明白了,他们把一种象形文字变形了,所以看起来才这样似是非是。我查过了,两位都是夜海大学古文字学方向的专家,已经退休了。”
老夫妇两个在用自己自创的方式交流。
不知道这种交流方式还能安全多久。
透过车厢尽头隔门上的玻璃,裴染看见基里尔和尤连卡他们了。
他们几个正挤在车厢之间连接的那块小地方,用工具撬最后一节车厢的门。
最后一节车厢的门是锁着的。
W帮裴染解惑:“夜海七号的第五节,应该是餐车。可以打开门看看,餐车里有个能长期储备食物的保鲜柜,夜海七号停运得很突然,说不定里面还有剩下的食物。”
车上有这么多从夜海大火中逃出来的人,肯定有人没带吃的。
尤连卡回过头,看见裴染过来了,眼睛一亮,立刻拍拍同伴。
基里尔正在用一把大螺丝刀撬门,转过头,看了眼裴染,又看了眼尤连卡,一脸莫名其妙。
其他人都亲眼目睹过裴染用机械手给金属闸机开膛,让得都很快。
车门上的这种锁对裴染根本不算回事。
裴染走过去,用机械手握住把手,稍微一掰,门锁脆弱得像块饼干,直接从门上脱落下来,门瞬间开了。
餐车里空荡荡的,也是两两相对的座位,不过桌子的尺寸比客车厢大得多,上面整齐地铺着雪白的桌布,
基里尔像是对这里很熟悉,一进来,就第一时
间快步走到车厢一角,打开一个隐藏在车厢壁上的大柜子。
应该就是W说的保鲜柜。
柜子从上到下分了好几格,每一格都整齐地码满了一个个银色的盒子,是铝箔包装的一盒盒快餐。
裴染立刻警惕了,“这个基里尔,该不会是想独吞吧?”
话音未落,就看见尤连卡上前一步,抽出一只餐盒。
他转过身,对裴染指了指前面的车厢,又用手比了一个一个发出去的动作。
他是说,这些食物刚好可以发给所有乘客。
这还差不多。
裴染看见,尤连卡手里的那盒餐盒上,贴纸的标签还在,上面印着“鸡肉饭”,还有生产厂家和日期。
柜子里其他餐盒上也全都贴着纸标签。
就像夜海市满地的证件和文件一样,这些带有文字的东西虽然暂时还没起火,可是说不准什么时候就要着起来。
现在没事不代表永远没事,沉寂会升级,安全起见,得立刻清掉。
裴染对尤连卡做了个撕标签的动作。
然而眼前忽然亮了一瞬。
尤连卡的手一抖,手里的餐盒飞到地上。
所有人都吓了一跳,一起往后退,退出几步才看清,像是被很热的东西灼烧过一样,快餐包装上的纸标签烧焦了。
烧焦的不止是尤连卡手里餐盒的标签,柜子里也冒出黑烟,每一盒上的标签都黑了。
焦糊味弥漫。
裴染过去蹲下,试探着用指尖摸了摸,捡起那盒鸡肉饭。
饭盒还烫手,标签黑得什么都看不出来,不过铝箔本身看起来毫无变化。
裴染小心地揭开盒盖,一股热气腾地冒出来,香喷喷的,里面的盖浇饭安然无恙。
烧掉标签的能量,似乎比烧掉手环时的能量弱,看来这是针对要烧焦的对象的质地,精准打击,倒是一点能量都没浪费。
这一烧,直接给大家热了个饭。
W说:“沉寂升级,新一轮的文字清除要开始了。”
上一轮的打击对象是大楼的招牌,霓虹灯,车辆的控制屏,各种显示屏,手环,现在连这种小纸片上的文字也留不住了。
沉寂终于升级到了裴染早就预料到的状态——
如果有人到现在身上还有衣服标签之类的东西,估计就要倒霉。
旁边忽然又亮了一瞬,然后是一声凄厉的惨嚎。
“啊——”
裴染拎着鸡肉饭,飞快地后退。
只见尤连卡他们的一个同伴,正用手捂着眼睛,两只眼眶里的眼珠已经烧得焦黑。
他嘴上原本横七竖八地封着几道医用胶布,被他哭嚎的大力扯开,耷拉在旁边。
转眼就是三秒。嘭地一声,血肉横飞。
裴染毛骨悚然:难道是他看见了饭盒上的文字,文字映在眼睛里,才把眼睛烧焦了?
不过转眼间就意识到不是:刚刚尤连卡手里拿着饭盒,饭盒起火的时候,好几个人都在看着,并没有其他人出事。
那是为什么呢?
W已经给出答案:“我知道了,是隐形眼镜。这个人名叫维克多,我在联邦医疗保险系统里,查到他长期佩戴隐形眼镜的记录,我搜索了他习惯购买的隐形眼镜产品,这款产品,镜片上有字母的标识。”
隐形眼镜上有字,他忽略了,忘了摘。
第39章
脚下忽然传来“哐”的一声巨响, 所有人都跟着一个趔趄。夜海七号的速度忽然慢下来,停住了。
裴染能猜到为什么。
新一轮的文字打击下,不知列车的什么部件上还残留着文字,被烧坏了。
隔壁车厢忽然也有动静, 噼里啪啦一阵乱响。
裴染回过头。
只见四号车厢的过道中间, 一个年轻人正在疯狂地又蹦又跺脚, 鞋底打在车厢地板上,噼里啪啦的, 像在跳踢踏舞。
他急于摆脱的东西,是衣服后颈上一团窜起来的火苗。
他蹦了一阵, 突然反应过来,手忙脚乱地把外套剥下来, 丢到地上。
可是紧接着, 他的毛衣领口和裤腰也起火了。
他疯狂地剥掉毛衣, 拍打着裤腰, 倒在地上满地打滚, 想要压灭火焰。
周围的人赶紧脱下衣服, 一起上来抽打火苗。
那对用象形文字交流的老夫妇也过来了,老奶奶拎着一个大水壶,拧开盖子,把一壶水哗啦啦地泼在年轻人身上。
水泼得很及时, 火终于熄了。
“标签。”裴染对W说。
着火的是他身上的标签的位置。联邦早前就已经发送了警告, 可还是有人没有及时除掉衣服上的标签。
如果这样的人有一个,就肯定不止这一个。
夜海七号的车身虽然是全金属的, 但是座椅上的椅套全是织物, 万一引燃了,就是大麻烦。
裴染立刻往回走。
果然, 三号车厢里,一个穿着整齐的中年女人正在慌慌张张地从着火的公文包里往外掏东西。
起火的是文件,看起来像是合同,一沓又一沓,火苗越烧越旺,腾起半尺高。
除了文件,还有一个巴掌大的黑色的小方盒子,看起来就像手环上的小黑块,只不过大了一号,应该也是能够投射虚拟屏幕的东西,估计内部有的部件上有文字,此时正在往外窜着火苗。
裴染几大步冲过去,夺过她手里公文包,打开车窗,直接把着火的公文包,连同里面的东西,一起扔到车窗外。
那包东西在外面的路基上翻滚着,被冷风一吹,呼地烧成一大团火。
中年女人直愣愣地望着外面的火团,缓不过神。
都这种时候了,仍然有看不开的身外之物,恋恋不舍。
再往前是二号车厢,还没进去就听见大喊大叫:
“着火啦!!”
“着火啦!!救命啊!!”
是糯米团,它正站在它主人的肩膀上,惊慌失措,不停地扑扇着翅膀。
满车厢都是浓烟,是座椅着起来了,盛明希和唐刀他们一大群人正围在一起扑打火焰,七手八脚地把着火的椅套扯下来,裴染过去帮他们打开窗,把椅套顺着车窗扔出去了。
塑胶椅面还在往上窜着火苗,好几个人跳上去一阵狂跺。
火终于彻底熄了。大家累得瘫倒在座位上。
金河俊还躺在不远处的座椅上。
他吃过了药,还是在疼,人疼得缩成一团,双手抱着脑袋,脸色惨白,死命地咬着嘴唇,唯恐自己一不小心叫出声。
裴染也没有别的办法帮他止痛,继续往前走。
一号车厢倒是没有着火,江工不在原位,应该是去前面了,裴染推开驾驶室的门。
驾驶室里也没人,车门大敞着,艾夏站在车头前。
她和江工两个人都在下面,江工又钻到车头底下去了。
裴染撂下背包,只拎着金属球,也下了车。
艾夏一脸的忧心忡忡,看见裴染下来了,又在狂点自己的手指头。
裴染看了这么多次,已经基本弄明白了她的手势系统。
两只手的每个关节应该都是对应一个字母,点不同的关节,用字母拼出字的读音,进而组成一句话。这符号系统比电码简单易学,就是得记住对应字母的关节位置。
幸好裴染随身带着超强的助手。
裴染:“W,我估计她两只手手指的每一节都对应一个字母,一般来说,应该是拇指或者尾指上的某一节是字母A,按顺序之字形或者弓字形排列下去,可是我不知道排列规律究竟是什么样的。你能帮我找出来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