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倒是不错,否则他这次从培养池出来的时候,模样大概会像个原始人,不会这么整洁漂亮。
W说:“全身肌肉的状态也都被调整到了最好,可惜我还不太会用。”
裴染没懂:“不太会用?”
“对,我刚开始用这个身体,很多功能都不太熟悉。”
裴染问:“就像小宝宝一样,要从头开始学?”
“倒也没有那么小宝宝,”W说,“在这个实验中,原本的计划是培育一具合格的身体,然后在我的处理器中安装一套程序,可以训练身体快速学习很多动作,比如自由搏击、射击等等,可惜还没到这一步,沉寂就爆发了。”
他的意思是,他现在是台刚出厂的裸机,硬件合格,软件没装。
只能自己一点一点慢慢学。
作为刚离开羊水,出生几个小时的宝宝,他学得还算迅速,至少很会走路。
W说:“主持这个项目的也是一个人工智能,它本来准备了一份详细的使用说明文档,可惜在沉寂中没能保留下来,我还没有看过,所以我对这具身体一无所知,既不了解它的结构,也不了解它的功能。”
裴染奇怪:“这是你自己的身体,在研发培养过程中,你都没有关注过吗?”
很不像他面面俱到的作风。
W回答得斩钉截铁:“没有。这是蜂巢公司内部的项目,我没有参与过他们的培养过程。”
他转过头,平静而认真地提议:“裴染,能不能请你帮我一起研究这个身体的各种功能?”
这话听着怪怪的。
W的语气真挚:“我觉得对于人类的身体,你比我懂得多。”
裴染都用了二十多年了。
裴染点头:“好啊。”
第139章
W说:“目前的状况, 走路你看到了,算是没问题,跑步估计也可以,但是很多复杂精细的动作都还没有尝试过, 比如……”
他还没“比如”出来, 裴染就举起左手。
她的手指全部伸直, 纹丝不动,只单独把一根小拇指弯了下去。
“这个你会吗?”
这绝对算是复杂精细的动作。
W转头看了看, 自己也用左手试了一下。
他真的不能。尾指一动,无名指就像连在一起一样, 跟着动了。
他试了又试,还是不行。
他说:“它们的肌肉和肌腱是相互连接的, 神经分支也可能彼此影响, 我没办法单独控制尾指。”
裴染满意得就像打牌真的赢了他一局一样, “没事, 多练练就好了。”
她想了想, 又想出一招, 把两条胳膊互相交叉,两只手掌翻过来,手心对着手心,十指交握在一起, 向怀里一翻, “还有这个,你点一下我随便哪根手指, 注意不要碰到。”
W点了其中一根食指, 裴染立刻动了动那根手指头。
“你要不要试试?哦你开车,等你停车的时候, 要不要试试?”
W不作声,忽然用那只空着的右手握住裴染的左手,像她那样十指交叉,连同她的手一起举了起来。
“要动哪根手指?”
裴染:“……”
“不是这个意思,”裴染解释,“是因为双手这样交叉以后,左右手是反过来的,靠视觉判断是哪根手指的时候就会搞错……”
W仍然攥着她的手不放,“哦,原来是这样。
裴染默了默:“你故意的。”
“对,我就是故意的。”W居然承认了。
他说:“我从来没有真正和人牵过手……”
这是胡说,裴染提醒他:“你刚从培养池里出来时,就牵过我的手了。”
“没有‘真正’牵过手,”他强调,“只是稍微牵了一下,当时急着走,没有仔细体会,不能算。”
W依旧攥着她的手不放,轻轻晃了晃,“原来牵手是这种感觉。”
其实裴染也没跟人这样牵过手。碰其他人的身体的机会倒是不少,不是在搜身,就是在打架,一拳拳揍上去,或者掐住脖子,也算是种“亲密接触”。
W单手扶着方向盘,“我知道为了驾驶安全,应该始终两手扶稳方向盘,因为双手才能提供最佳的控制力,增强稳定性,不过今天情况特殊,我真的很想试一试。”
裴染:“那你就……试一试。”
两人握着手,都没再说话。
他的手掌温热,手指纠缠着她的手指,车内气氛有点奇怪。
裂谷地带渐渐被甩在了身后,前方的荒原一片平坦,其实随便开都没有关系。
裴染轻轻动了一下,W立刻松开她的手。
裴染拎起旁边的背包,掏出一包压缩饼干,“我有点饿。你呢?你需要吃东西吗?”
W的核心处理器自带能量块,可是总不至于用它的能量块支撑整个身体的运作,他的生化身体应该会有自己的能量来源。
W回答:“我也不清楚。”
裴染伸出一根手指头,捅了捅他的肚子。
“你这里觉得饿吗?”
两个人好像刚买回家一台没附带说明书的家用电器,正在一起对着研究。
W无语,腾出手,攥着她的那根手指,把它往上挪,停在稍微上边一点的位置,“虽然我没有经验,但是我估计,如果觉得饿,也应该是胃部感觉饿吧?如果我有胃的话,应该是在这个位置。”
他说,“如果我有胃的话”。
W分析:“都说饿的时候肚子会叫,我没有听到它叫。但是有种很奇怪的不舒服的感觉。”
他的理论知识毫无问题,但是对“感觉”这件事,完全无知。
“那应该就是饿了。”裴染判断。
他从果冻缸里出来后,还没有吃过任何东西。
裴染把压缩饼干的包装袋剥开,递给他,“先试一点。”
裴染本以为他会腾出一只手接过去,W没有,他低下头,就着她的手咬了一小口饼干。
他抿了抿,似乎在仔细体会压缩饼干的味道,最后给出结论:“太奇怪了。”
裴染:“奇怪?”
她马上揭开嘴上封着的胶带,自己也咬了一口,尝了尝。
这袋压缩饼干是奶油味,香香的很正常,没有变质。
W描述:“我的舌头上,口腔里,这种‘味道’的感觉很强烈,像是什么东西直接冲到头顶上。”
裴染默:“居然觉得味道冲头。这是饼干,又不是酒。”
W张开一点嘴巴,“还要。”
他突然变成了要人喂的小宝宝。
裴染把压缩饼干递过去,W低下头,在她刚刚咬过的地方又咬了稍大的一小口。
他说:“其实味道还不错。”
他把那点饼干咽下去,半晌才说:“只是喉咙这里感觉有点……奇怪,好像吞下了一大口混凝土和碎石头,各种棱角划过我里面。吃压缩饼干都是这样的吗?”
裴染盯着他瞧——他该不会真的不能吃食物吧?
W刚才说,他完全不了解这个身体的结构和功能,裴染一个字都不信。
这不是他做事的作风,听着也不合理,他十有八九是在胡说八道。
他非要这么玩,她也就不戳破,看他到底能装到什么地步。
可是W现在蹙着眉头,喉结滚动,又默默地吞咽了一下。那种不舒服的表情,不像是装的。
裴染观察他的表情,这次真的有点担心了,万一,只是万一,他没撒谎,说的是真的呢?
裴染问他:“W,你会不会真的没有胃?”
如果没有胃,那刚才吞掉的食物渣滓去哪了呢?
细思极恐。
W说:“我有次偶然听到研究人员说过,身体器官除了脑部经过了大幅度的改造,其他部分基本是齐全的。”
这个基本,到底是有多基本。
裴染从包里掏出一瓶水,递给他:“会不会是太干了?喝一口顺一顺?”
W接过来,扭开瓶盖喝了一小口。
“谢谢,”他说,“喉咙忽然就舒服多了。”
裴染:“……”
他没吃过压缩饼干,不懂得什么是干噎的感觉,崭新的身体又过于敏感,反应十分夸张,说什么混凝土。
W又喝了一口水,瓶子就被裴染默默地拿回来了。
她说:“你未必就可以喝水,我强烈建议,你先把能检查的身体部件全部检查一遍,我们做个初步的判断,再决定你能做什么,不能做什么。”
W“嗯”了一声,很自然地握住裴染的手,带着它按在自己胸口。
他说:“至少我可以肯定,我一定有心脏,你摸,它正在跳着。”
透过两层衣服,只能感觉到他的胸膛,根本摸不出心跳。
裴染的手向上,熟练地找到他颈动脉的位置。
这回倒是感觉到脉搏了,一下一下,快得不太正常。
不止心跳不正常,裴染看见,他的耳朵飞起一抹红晕。
他的这个身体会脸红。
W的手还覆在她的手上,他仿佛没有觉察到自己的耳朵红了,只问她:“颈动脉?”
裴染:“嗯。一刀下去,死得很快。”
W带着她的手,挪到前面,“我还以为通常割断的是气管。”
手指碰到的是他隆起的喉结。
裴染:“你想割的话,也不是不可以。”
W继续说:“所以我真的有心跳,”又补充,“还有呼吸道下面连接着的肺。”
他带着她的手从脖子上往下滑,路过锁骨,停在胸前,深吸了一口气,又安静地吐出去,胸膛明显地起伏着。
他说:“看,我现在正在呼吸,证明我确实有肺。”
裴染:“只有心脏和肺是不够的,我们现在的首要任务,是弄清楚你到底有没有……”
“消化和排泄系统。”W接口说,直言不讳。
就像他当初跟她讨论“便秘”时曾经说过的,人体的消化和排泄系统对他就像机箱的散热风扇,并没有任何差别,没什么不好意思说的。
既然他觉得没什么不好意思,裴染的目光下落,瞥向他的裤子。
W顺着她的目光一起向下看了一眼。
他的态度那么客观,裴染也跟着他一起客观。
她客观地说:“起码你在外观上可能是有的,我不太确定,你在培养池里的时候,我好像看到了你的一部分……外延。”
W刚才像睡美人一样躺在果冻缸里的时候,穿过半透明的果冻,真的能看到。
W也客观地“嗯”了一声,“我希望我的内部也能拥有一套完整的水分和电解质的代谢系统,包括肾脏、输尿管和膀胱。”
他依然握着她的那只手。
裴染没再说话,也没有动,任由他握着,安静地等着他。
两个人这样僵持了片刻。
这是一场无声的较量。W怂了。
他没有再带着她的手向下,像刚刚确认心肺一样,去确认这种部位的存在,松开了她的手。
他若无其事地拿过裴染的那瓶水,一口气喝了半瓶,耳沿还在红着,语气却很淡定:“反正已经喝了,不如索性试试看,能不能把喝掉的水排出去。”
裴染赢了,心情奇好。
她点头,郑重道:“祝你成功。”
W:“谢谢。”
他又问:“我能再吃一块饼干吗?”
裴染把饼干递给他,“你自己吃,我先睡一会儿,一会儿你困了,一定要叫我,换我来开车。”
玩归玩,前面还不知道会有什么危险,得抓紧时间休息。
W回答:“我明白。不能疲劳驾驶,我如果觉得困了,会叫你的。”
交通安全这一块,他向来都很重视。
他接着说:“可是,我并不觉得困。按照各种资料的描述,困的感觉,应该是身体疲惫,思路模糊,打哈欠,眼睛不想睁开,我完全没有。”
裴染放低副驾的椅背,上下扫视他一眼,“你难道不需要睡觉吗?”
他的脑袋里装着的是核心处理器,能源充足,也许真的不需要睡觉。
W无辜答:“我不知道。”
“好。如果觉得困了就叫我。”裴染斜躺下去。
W伸手扭开暖气。
他调了半天,出风口也没有热风吹出来。
“我查了说明书,这车的空调就是这样开的,好像坏了。”
裴染:“本来就是古董车,什么坏了都很正常,不能要求太多。”
这辆小货车的性能不错,裴染已经很满意了,没有暖风只是小问题。
她拉高衣领,“唐刀他们的大卡车的车斗里估计更冷,我们这儿已经很不错了。”
W忽然落下车窗,向后伸出一只手。
雷恩从后车斗里递过来一条厚毯子。
他一定是发送图片,指挥雷恩从车斗里那堆物资中把毯子找出来了。
裴染裹好毯子,闭上眼睛。
体内的疯癫态光点暂时还算安分,被绿光二号兢兢业业地牧着,按上次的经验,如果它们要作妖,就是在今天晚上。
熬过去没事了,熬不过去就死了,担心也没有用,只能尽人事,听天命。
四周很安静,裴染能隐隐听见后面车斗里传来“嗒嗒嗒”的敲击声,是星空在跟雷恩敲电码。
【雷恩,看那边的天空,能看到好几颗星星。】
【这也太少了。】
【嗯。哪能都像我们家那扇窗外面那么多】
星空把黑井那间宿舍叫做“家”。
离开黑井后,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再有一个那样安稳的地方。
不过旁边坐着W,车斗里装着小机器人们,朋友们跟在后面,大家都还平安地活着,裴染的心已经很安稳了。
前路茫茫,先睡个好觉再说。
夜色中,小货车继续向前,W安静地开着车。
他知道,她真的睡着了,因为伏在她胸前的机械蜘蛛能探测到,她的呼吸和缓,心跳也慢了下来。
W的心脏却还是很不正常,耳朵也烧得发烫。
从刚刚牵手起,胸膛中那颗陌生的心脏就在咚咚咚地乱跳,像重击的鼓槌一样,一下接一下地敲着。
这是第一次体验到的新奇感觉。
W当然知道,人类在一些特殊的场景下,心脏都是这么跳的。可是这种跳法多几回,真的不会得心脏病么?
裴染的心跳刚才也加快过。
机械蜘蛛可以清晰地探测到,她摸他的时候,心跳忽然比平时静坐时的平均值快了百分之二十七。
W扶着方向盘,脑中调出一连串敲击电码的声音,又播放了一遍。
是出发前,裴染敲给艾夏的那几个字:
【是——好——朋——友】
她和他还没有明确任何关系,她这样回答很正常。
W理性的部分想得很明白,可是还是忍不住把她的这段敲击声反复播放了好几遍。
他偏头看了看熟睡中的裴染:会让心跳加快百分之二十七的“好朋友”?真的?
第140章
前方的大片荒原一眼望不到边, 即使在夜色中也能看出,土地渐渐由红棕色变成了黄褐色,车队开始进入曲古荒滩了。
这条路线人烟稀少,连鬼影都没有一个。
W的车开得很稳, 在轻微的颠簸中, 裴染睡得很沉。
不知过了多久, 裴染忽然听见短而急促的汽车喇叭声。
“滴滴滴——滴滴滴——”
她马上睁开眼睛,坐了起来。
W已经把车刹住了。
“是后面的卡车。”他说。
两个人立刻跳下车。
天还黑着, 黑茫茫的荒滩上只有三辆车的车灯亮着,大卡车也停下来了, 艾夏从驾驶位下来,直奔后面的车斗。
为了避风, 卡车车斗上罩着车蓬, 关得严严实实, 艾夏爬上去, 一把拉开。
里面已经有人把手环按亮了。
车厢里, 炸开了大片的血肉, 看样子,不止是一个人的。
裴染迅速扫视一圈,立刻看出少了谁。
夜海大学的一个学生和昨晚刚上车的中年人不见了。
盛明希嘴上封着胶带,脸色煞白, 敲:【我刚才听见阮安明睡觉的时候, 哼了一声。】
另一个男生也敲:【他好像做梦了。】
即使嘴上牢牢地封着胶带,梦中喉咙里发出的声音还是足以把人送走。
不止送走了自己, 还带走了一个。
昨晚的中年人就这么无声无息地死了, 连个名字都没能留下。
车斗里,剩下的几个人避开喷溅的血肉, 彼此尽量拉开了距离。
艾夏从箱子里拿出了一卷黑井发的胶带,给每个人都换了一截新的。
可谁都知道,胶带只能起一个提醒的作用而已,没有别的办法,只能自己小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