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共是100文,楚韵觉着公道,便点了头。
别小看这100文钱,这时米一斤7文,面一斤18文,便宜些的猪肉30文,酱醋油酒合起来四碗才算一文钱呢。极好的棉布衣裳一身300文一件,即便是冬日的棉衣,新弹的也就600文,已足够寻常人家过几个大雪寒冬。
天下物价,只要知道米价和寻常衣裳价,其他便都能猜出一二。
伙计数出一百个铜板,用麻绳穿着递给她。
楚韵仔细数了两遍,她简直要掉眼泪了,这是她从陕西过来后亲自挣的第一笔钱!
用的是老太太留给她的布,就像两人还在乡下相依为命一起卖粮似的。
她珍惜地将铜钱揣回袖子里,又跟伙计打听:“小二哥,你知道银鼠皮么?这个贵不贵啊?”
伙计看出来这小媳妇是个样子货,没钱买东西,还是笑融融地告诉她:“瞧奶奶说的,银鼠皮什么时候下来过?我家奶奶去岁新做了五彩刻丝石青银鼠褂,绣娘都是自己家的不花钱,还用了二十五两哩!”
楚韵的心像掉进一个黑洞,她比划着大小又问了一遍:“这么大的皮子,得多少钱呢?”
伙计道:“你这个大的中等成色值五两,小的这个值二两。只是奶奶切记,买银鼠皮须用银子,这东西比人贵,家里买小子丫头再没听说牙婆不收铜板的,这银鼠皮,人家就只收银子。”
楚韵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这太做孽了!
自己这100文,不能说多,也算不上少了,可连缝制银鼠皮的丝线都买不起。好不好做到大清亡了她都还不上杜家的钱。
想到这个,她出门时脸都是白的。
杜容和大步流星地捧着包子过来,仿佛怀里抱的是一束花。走近一看楚姑娘脸色苍白,以为是饿着了,赶紧挑了一个甜口的,递给楚韵。
楚韵看着包子,又呆了,诧异道:“我能吃两个包子,你买两打来做什么?”
这谁吃得完?他们一共就三个人,至于拿到楚家去,楚韵脑子里就没这选项。
杜容和眨眨眼,道:“你没去过刘记蒸食铺,他家东西好吃,只是里边男人多,又没有包间,不方便带你去,你难得出门,我干脆都捡了一样,要是你吃了喜欢,日后叫李叔出门给你买?”
李叔伸伸腿道:“刚我说去,你还不让呢,哪还有日后?”
楚韵唉了一声,这下不好说他了,只是叫袖子里铜钱一冰,又想起另一件极重要的事,她问:“你是记的帐,还是自己掏钱给的。”
李叔又开始磕瓜子了,刚刚磕的是西瓜子,这回磕的是南瓜子,他觉着两袋瓜子始终得分量一致,边磕边说:“我的青天大奶奶,三爷打小身上就没揣过钱。”
好的,这个包子,又是楚小姐买单了。
楚韵都不想问多少钱了,月底杜太太会告诉她。她挑了四个包子,问:“三爷,剩下的怎么办。”
杜容和自己也不知道怎么办了,他最多吃四个,还剩十四个啊。
还是楚韵道:“剩下的十四个,我请你吃,就当谢谢你照顾我了。”
楚韵说的是真话,杜容和不知道记账这回事,心里以为是这姑娘拿自己请客的东西回他。
还想着,她对自己似乎已经渐渐熟悉了,都肯小小地用他一笔钱了。
楚韵说完了,便抱着一兜包子坐在轿子里吃,正值春日,时令包子里亦有花汁馅儿的,吃起来甜甜的像玫瑰花酱,她又挑了个豆腐皮包子、两个羊眼包子,一气吃了四个下去。
杜容和瞧着,伸手把包子放到马背上,他道:“这么吃伤身,你原就根基不好,别吃了。以后你叫我多买点,我也不买了。”
楚韵能得这句话,也不枉撑得肚皮圆滚滚的。
那头楚大知道姑爷要来,生意都没做,早早在通知街坊邻居到时过来瞧。
柯氏在灶上忙活,等小姑子进门,瞧着有瓜子纸张果然笑得合不拢嘴。妻子不说啥,楚大自然也没话说,几个大人虚伪地笑着寒暄。
唯有一个楚宗保,看见一叠写满了字的纸,天塌地陷般哭着回屋了。
楚韵看见就冷笑!该!
杜容和呢,则觉得世道艰难,女儿家阴险一点乃是正道。
柯氏:“姑爷别看宗保这样,其实他可爱念书啦。”说着,转身进去便端出一碗炖鹅腿,一碗煮鸡子,一碗腊鱼,一大碗煨的稀烂的猪肉过来。
楚宗保闻着味,又诈尸一样跳出来了。
楚韵瞠目结舌,她知道楚大好处少不了,可也没想过楚家一下就脱贫了。
楚大拍着杜容和的肩是真把他当亲兄弟了,虽然两家人在婚事上有些摩擦,可老家乡下的田,县里听说他妹夫是正白旗的人,亦主动不再收他的税,就连做二手生意,来找楚大说话的人都变多了。
往常楚家一月就沾两回荤腥打牙祭,如今隔三差五也能买方东坡肉回来分着吃。
要是杜容和打心眼里认他这个小舅子,那日子只有过得更松快的。
杜容和吃得清淡,这类大荤在家素来不伸筷子,这回却破天荒地要夹菜。
楚韵知道他是顾忌楚大嘴上没门把,出去说他嫌菜贱。
这不是贱不贱的事。
杜太太爱吃大荤,杜家饭桌上这些菜式亦很常见,只是,平时吃得清淡的人一下子吃大鱼大肉肠胃是承受不了的,现在拉肚子能拉死人。
楚韵夺过杜容和的筷子,道:“哥,我想吃小菜,我出去买两个小菜回来吧,王婆子手艺好,我馋死这个味儿了。”
柯氏轻轻地哼了一声,以往小姑子在家是从不敢这么说话的,如今显见着翅膀硬了。
楚大暗瞪她,眼睛里都是——傻妹子,都做少奶奶了还馋小菜,这丫鬟命得让人没法说了。
只是,这会儿的楚韵已是杜家来的客人了,他也没言语,只摸出把铜钱拍在桌上,努嘴示意楚宗保去买。
楚宗保正吃得欢,这么丰盛的菜他们过年也不常吃,不一会儿抡起筷子吃了三碗饭,连着菜汤烂肉都吃得一干二净,见楚大叫他跑腿,一抹嘴,道:“不去!”回屋倒着接着睡午觉去了。
两口子叫儿子气得胸口疼。
原本楚韵没来之前,楚宗保是很听话的好孩子,经常东家给爹打酒西家给娘买针线什么的,邻居瞧都说柯氏把儿子教得好。
楚韵来了以后,楚宗保成天疯玩,在家做惯了太子,在学里都敢跟富家子弟打架了。
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性子扭了之后,柯氏再想管就管不了了。
平时也就算了,有姑爷在,楚大颇觉丢脸,笑眯眯地道:“我进去劝劝宗保。”不一会儿,楚宗保掉着金豆子呜地冲出来拿着钱买菜去了。
杜容和看得险些笑破肚皮,怎么每家人吃饭都有这么好的戏看啊!
城南的胡同好吃的多,没一会儿楚宗保提着醋溜白菜、水晶萝卜干、清炒玉兰片、咸豆腐脑回来。
楚韵给杜容和夹菜,自己专挑肉吃,但凡他筷子歪点儿,她都竖着眉毛道:“吃菜!”
这么一来外头就知道是她凶不让杜容和吃,不是他不愿意吃了。
就当还了他在杜太太面前守住两人没有圆房之秘的人情吧。
楚大不明就里,脸都白了,谁家女人这么跟男人脸色瞧啊,杜容和说不要她也就是一句话的事儿!
怪的是,杜容和一个字也没反驳,姿态优雅地就着溜白菜吃了一整碗饭,好似吃的不是白菜,而是山珍海味。
吃完了,柯氏端着残羹剩饭,跟丈夫叹:“这土包子刚来我就知她不是个好东西,瞧瞧这手腕,竟能一个人吃了两个人的肉!”
楚大道:“有手段还不好?有手段咱下半辈子可算有着落了。”他当然是盼着妹妹越厉害越好的。
柯氏这才不说话了,她洗了碗便拉着楚韵问她跟姑爷处得好不好,又说让她多跟娘家走动。当着杜容和的面儿还道:“姑爷不知道,咱们家没别的,就是疼闺女,老太太给家里留好些东西,我和她哥一个子儿都没留,全让小韵拿走了!”
第9章 天灾
楚韵的嫁妆怎么来的,杜家人知道得比楚大这个亲哥哥清楚,——楚老太太是被楚韵送的终。
能这么睁眼说瞎话也是一种本事。
杜容和慢条斯理地放下筷子,笑着看楚韵:“不是要去买东西吗?天色不早了,再不去等会儿回家迟了,娘要担心了。”
楚韵说:“我不去了。”
她忽然想起了一件更重要的事,于是看了一眼楚大。
楚大福灵心至,拍拍妹婿的肩,说:“先不忙走,阿韵难得回来,我带她去给爹娘上柱香。”
杜容和还不知道楚韵为什么突然不去了,小姑娘的脸真跟娃娃似的,说变就变。
可楚韵并不是一个会突然变脸的姑娘,那么或许是楚家让她倒尽胃口,没了闲逛的心思。
这么一想,他连香都不想让她上了,怕楚大又欺负人。可人家祭祖,还真不好拦。
他说:“我跟阿韵一起去。”
楚韵赶紧拦住他,道:“堂屋里有老太爷。”
老太爷看着自家姑娘被父兄嫁给为满清做事的汉人,能被气活过来。
杜容和知道楚老太爷的事,这又不是什么秘密,杜老爷当年就是看在楚韵是这类人家出来的女儿,才破天荒地派人提的亲。
杜容和不得不放人了,他担忧道:“有什么事你就叫我。”
楚韵都听笑了,楚家还算不上狼潭虎穴,不过,让人记挂的滋味不坏,她小声说:“放心吧,我很快就回来。”
狼兄楚大黑着脸带着妹妹一路去了堂屋。
楚韵想着祭祖忌讳多,这个哥哥又是嫡又是长的,便想着换个地方,结果一看,楚老太爷牌位上盖的黑布都还没取下来呢,也不提什么在堂屋说话犯忌会的事了。
她直接说:“我要三百斤桃子,十二套僧衣僧帽。”
三百斤桃子是一两,十二套僧衣僧帽也是一两。
是的,一两银子的购买力就是这么彪悍。
楚大彻底对这乡下人刮目相看了,他张嘴半天,才问:“你把压箱银子花了买这个干什么?”
楚韵:“拿来卖钱。”
她看见传教士之后,想起的事越来越多了。
今年四月,会有一场大地震,大到县志府志都应详细地记录了这件事。
神佛庙宇尽榻,压死男女二万余,甚至有“有阖门尽毙不留一人者”,而且“地声如雷,经年不息。”
这只是震中的一个县而已。朝廷为了赈灾,花费了大量的人力物力。
楚韵为什么知道这个?她只能感谢自己大学时的导师杨女士。
杨女士很鼓励学生去了解土地的历史,她说:“了解这片土地为了吃上一碗热乎乎的米饭经历了什么,以后你们要去任何地方大干一场,这都是精神上的灶心土。”
大家都知道杨女士夹带私货,不过当时楚韵身边的同学,大部分念书都不是为了理想,只是录取线刚好够上这个学校,刚好调剂到这个专业而已。
楚韵是贪农大离家近,毕业后也没做这个,而是跑去互联网公司上班了。
大家对农学能有什么精神?
况且,翻阅故纸堆是一件很乏味的事。只是到了要写论文的时候,大家就对这些“额外”的作业很感兴趣了。
楚韵捧着花生瓜子八宝粥,也混迹其中跟着研究了一阵。
清朝关于土地的史料很多,尤其康熙是个很关心米价的皇帝,他被四爷夹掉的也几乎不包括这个部分。
楚韵对康熙朝的粮食了解得也就比较多。她记得康熙年间出过很多天灾,大地震,蝗灾,旱灾,江南水灾,不一而足,最终的结果是大部分时候粮价都能控制在七文上下。
她穿过来之后,和老太太就是靠着这个从陕西蝗灾里活下来的。
楚韵考虑过做预知梦告诉周围人,是老太太打断了她这个念头。
老太太听她说完之后,立马叫了两个尼姑过来给楚韵灌黄符水,拉着她去看一个“先知”的下场。
那个先知叫陆沉川,唉,说句丧功德的,从名字就能看出他日后的下场了。
陆沉川是个很俊秀的年轻人,是当地的庙祝,老太太拉着爹娘三天两头就要去上香解签。
陆沉川忽然有一天说,河里何年何月要发大水,让村人收拾家当赶紧走。
他说中了没有?当然说中了,不少村民都因此避开得救。
人对神是又敬又怕的,没有的时候盼着,真出现了,那就要拉下来。
日子一久,他们就把陆沉川沉塘祭奠河神了,说他是河神的小儿子,在人间已经功德圆满,是时候回去尽孝了。
楚老太太当时六岁多,被爹娘抱着去看稀奇,她万万没想到笼子里是给自己吃糖说故事,送大竹马玩的庙祝。
陆沉川在笼子里对她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这就是他留给喜欢自己的小丫头的遗言。
楚老太太永生记住了这件事,她破天荒地把楚韵关在屋子里不让她出门了。
幸好,楚韵说的蝗灾并没有马上应验,楚韵都在猜,或许她穿的只是衍生吧。
她放弃了。
但她的老太太是天下最好的老太太,经历过陆沉川的事,楚家当年没有卖粮,两婆孙还在家挖了个大地窖。
蝗灾是迟了一个季度来的,两人躲在挖的地窖里过了半个多月暗无天日的生活,等救济粮到了才敢爬出来。
慢慢的,她察觉出了规律。
她记住的这些天灾,确实会发生,只是或许因为时空不同,发生的地点和时间不能保证。她也无从像陆沉川一样准确预言。
每次有个什么,楚韵就注意到有钱人并不是傻乎乎的一掷千金到处捐款,这是男人做的事,是小部头。
大部头在女眷这边,太太小姐们不是捐钱赈灾,人家是自己搭个棚子,免得肥了硕鼠荷包。
还有一样,是重中之重,越有钱的人越不在赈灾上,而是在祈福上。
灾年厄月人家四处买莲花桃子等素果做水陆道场,风调雨顺时人家给和尚送僧衣僧帽还愿。
平时屋檐上来着乌鸦都要去解签化煞,更何况这样的大灾。
京里的有钱人,只有比乡下更厉害的。
发难民财,楚韵不会也不敢去做,发点狗大户的财,她只当替天行道了。
第10章 利益至上
楚大不知道这个能卖什么钱,三百斤桃两个麻布口袋就能装完,不过楚韵此时今非昔比,他温和地像个好兄长似的关心道:“姑爷对你不好吗?怎么还要去卖东西呢?要不要我跟他说说?”
“他待我很好,只是我嫁妆少过得没底罢了。”楚韵当然不可能告诉以后可能有地方要出事。她给的理由是:“我是听人闲聊说,这二月间京里要大做水陆道场,我想着,到时僧衣僧帽和素果走俏。”
听谁闲聊楚韵说得含糊,楚大无视掉嫁妆少等刺耳字眼,理所当然地认为这个人是杜容和。
姑爷是挺靠谱的,人家在什么地方当差?皇城中的禁地,消息灵通很正常,他说要走俏那多半是真的。
楚大还说呢:“这二两银子够做什么?不如多放点。”
“我没钱!”楚韵说。
这已经是她所有钱了,再要钱,那就得卖掉所有嫁妆。这是老太太的遗物,就是再穷,也不能打这主意啊。
楚大要供楚宗保念书,他也没什么钱,道:“你傻啊,姑爷有的是钱,你是他媳妇,同他说两句什么银子要不来?”
楚韵没这么厚的脸皮:“一二两银子有什么好说的,再说我是听来的,也不好叫他们知道。”
她是嫁了人的,在理论上她的一切都是杜家的了。
杜家人要是知道自己和杜容和做生意挣了一点,杜太太也不会认为这是靠她自己得来的。
楚韵想要在杜家有自己的钱,最好的办法就是不要让杜容和过手。
这也是她为什么让楚大去替她买的原因。
买了东西可以放在楚家,杜家人不会知道。
楚大对她和老太太混账,可他做生意很有诚信,不然也不能在京里留下来。
这倒不是说他是个有苦衷的好人,反而更说明他是一个利益至上的人。
跟这样的人打交道,有钱有势时是不必担心他会对你怎么样的。只有在处于下风时,才需要担心他是不是会反水。
当年楚父楚母还在时,孝道站于上风,楚大是好哥哥好孙子。
楚父楚母死后,孝道只会破坏他的生活水平,他就选择做好丈夫不孝子,一切都是为了“小家”。
楚韵一开始很不理解,一个人怎么会突然变得冷酷无情。
楚老太太说:“因为他楚东陵本来就是这样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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