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句话,就把肖芥子给定住了。
陈琮越走越快,越走步子越大,三两步就从堤下跨上路面。
刚站定,一阵冷风过来,激得他打了个寒噤,顺手紧拢衣服。
他安慰自己:只是推论,并无定论,姜红烛又不是什么权威,她只不过是在蝉洞里多看了几行字而已。
自己没必要因为这老太婆叨叨几句就方寸大乱。
他也不管方向,信步就往前走,走了一段之后,拿出手机,在“梁世龙”和“梁婵”之间犹豫了一下,还是拨了梁婵的电话。
隔了好一会儿,梁婵才接:“陈琮?哎,真的,我真看见一个人影。”
后一句话,明显不是对他说的,陈琮脑子有点乱,愣了好一会儿:“怎么了?”
梁婵说:“这不是门店装修好了吗,我爸过来检查,我在门口等他的时候,看见后窗那有个人影鬼鬼祟祟的,喊我爸去看又不见了。”
陈琮笑笑:“可能是个贼吧,关好门就行。哎,梁婵,我问你啊……”
他定了定神:“‘共石’这个事儿,你知道吗?”
“知道啊,李二钻两口子,不就是夫妻共石吗?哦,说起李二钻,听说他疯了,入院手续还是马修远找人给办的呢。”
陈琮嗯了一声:“那你有没有想过和人‘共石’?”
梁婵莫名:“好端端的,为什么要跟人‘共石’呢?能养石头的,谁还缺那个钱了?至于抠抠搜搜要和别人养一块石头吗?这就跟……就跟手机似的,人手一机不好吗,非共用?李二钻那是情况特殊……”
她压低声音:“我听说,他是没那能力养石头,养不出来,他老婆就给开了后门,带他上马,让他白蹭……”
忽的又提高嗓门:“没有就算了,不管它,咱把门锁好就行。”
陈琮耐心等她说完:“那你有没有听说过,‘共石’的坏处?”
梁婵一愣:“坏处?没听说过啊。”
陈琮略一思忖:“那你帮我打听一下,我先挂了。”
第二个电话,他拨给了寿爷,虽然两人不算很熟,但他对何天寿好歹有过救命之恩,相信寿爷不会对他隐瞒的。
果然,身为三老之一,寿爷了解的要比梁婵多多了。
他说:“‘共石’这个事儿,我们不提倡。我刚入会那会儿,对接跟我说的是,这操作风险挺大,容易出错。沈晶那事,我们后来听说,还含蓄提醒过她,结果人家嫌我们老家伙烦、管太多。”
说着,呵呵笑起来。
老人家了,说话不紧不慢,听得陈琮干着急:“容易出什么错?”
寿爷说:“入石,入梦,你自己想想,做了好梦,是不是醒来心情愉悦?万一做了噩梦,严重点的,一整天都心惊肉跳。”
“为什么入会时要帮你们抓石周,简单点说,就是要提高适配度,让你养对石头,彼此互补。万一养错了石头,石头对你是有抵触的,弊大于利。两人共石,其中必有一人是不适合这石头的对吧,长期养下去,非但补不了,还伤身。”
“听老一辈的说法,是容易精神错乱,所以我们不共石,又不是买不起,没那必要啊。”
看来,“人石会”不共石,当初魇神庙的实验也的确没定论,统一的对外说法是“容易精神错乱”。
目前,只有李二钻和陈天海这两例可供观察了。
陈琮第三个电话,打给了马修远,一般条件好一点的精神病院,单人病室里应家属要求,都会有监控,他希望自己能有这权限,看到李二钻的监控。
送走了陈琮,颜如玉直奔陈天海卧房。
果然,陈天海压根没睡觉,他坐在床上,面色古怪地把玩着手中的佛头水晶。
颜如玉好笑:“老海,你要是压根不想见陈琮,不给他开门就是了。这晚上唱的到底哪一出啊,你装痴呆装得我都信了。”
陈天海淡淡说了句:“我想了又想,见一下比较好。陈琮是个孝顺孩子,你没听他跟你说,明天还要过来?”
“他找了我八年,如今找着我了,下一步就会想着怎么安置我,要么接回去,要么留我在这。”
“‘人石会’要跟我算女娲石的账,我当然不便回去。我留在这了,他就会常常来看我、陪我,这不是挺好的吗?他养石的变化、进展,就在我们眼皮子底下了。”
颜如玉走过来,拖了张椅子在床边坐下。
他盯着陈天海,皮笑肉不笑:“话是没错,但是你还是没有给我解释,为什么要装傻。老海,你是不是有事瞒着我?”
颜如玉虽然是颜老头养大的,但并不是从早到晚陪在身边,尤其是读书的时候,跟普通人一样,也就寒暑假在“无欲.有求”待的时间能长点。
所以某一天,家里突然多了个老头,他还挺高兴的:干爷年纪大了,有这么个玩伴陪着,没事下个棋、打个牌,也挺好。
他跟陈天海接触不算多,但正是因为见面少,他反而对陈天海的变化比较敏感——这就好比看人造房子,每天盯着进度,不会觉得变化很大,但一两个月才来一趟,会立刻惊呼“哇,房子都盖着么高了”。
但具体他也说不出什么,只是一种感觉。
起初,他对陈天海印象挺好,后来,忽然觉得这人古怪又鬼祟。
还有,他记得很早的时候,陈天海跟他说起过陈琮,说这孙子爱追鸡撵狗、淘人得很,后来,渐渐不再说了,再后来,提起陈琮的时候,脸上淡淡的,仿佛在说一个陌生人。
陈天海说:“装傻不好吗?要是和他聊来聊去,聊出感情来了,不就不忍心下手了吗?”
颜如玉笑了笑:“说的是挺像那么回事,可是我不明白,跟自己的亲孙子,怎么会慢慢就没感情了呢?”
陈天海抬头看他:“这有什么奇怪的,有人跟自己的亲爹,不也没感情了吗?听说你爸失踪好多年了,你从来也没问过。”
颜如玉面色微变。
陈天海伸出手,拍了拍他的肩膀:“你有这时间来我这聊废话,不如抓紧养石,别让陈琮占了先机。”
颜如玉冷笑:“他不是占定了先机吗?我的抓周石本来也不是黄玉,养来养去养不成,让我去找煤精镜,现在突然塞给我一块石头,让我改养黄玉,我怎么可能养得过他?”
陈天海淡淡说了句:“论养石头,徐定洋也远远比不过姜红烛,她是怎么做到差点把姜红烛给吞吃掉的?动动脑子,你干爷想让你赢,有我帮你赢,你怎么可能输?”
肖芥子去寄存处取了行李物件, 驱车直奔城外。
景德镇周边挨近不少山区,虽然偶尔可见农家乐和零星住户,但总体而言, 人口密度大大降低。
没有陈琮站岗, 保险起见, 自然是越往人烟稀少处去越安全。
她开了很久, 把车子停在一处小山头,四下张望了一回, 不见一丁点儿人间灯火。
在这儿过一夜, 应该是安全的,要真的点那么背、附近刚好有一个掠食者在露营, 那也就认命吧。
洗漱完毕, 车灯一关, 起初眼前一片漆黑, 渐渐的, 就能分清黑色的深浅了:浓黑的是山,黑夜反而是清透的。
为了透气, 车窗留了道小缝,山的、夜的和地下的, 各种在城市里听不到声音,混在一起, 像夜游的魂灵,缓缓在车里进出。
听气息, 姜红烛还没睡着。
肖芥子轻声叫她:“红姑, 你留的字条说, 如果这趟没死, 有办法救我的命, 怎么救啊?”
她屏住呼吸听回答。
好一会儿,才听到姜红烛的声音:“徐定洋的前后变化,你不是也看到了吗?”
“看到了啊,跟我有什么关系吗?”
姜红烛冷笑:“你别在这跟我揣着明白当糊涂,我还剩半条命呢,你拿去补了,不敢说保你一辈子,保你五年八年没问题。等你再不行的时候,你就继续找人补,一个不行找两个,两个不行找三个,只要你能补到老,活到老就没问题了。”
肖芥子听了一半,就已经气得脑子突突的了,耐着性子听到最后,觉得自己跟要喷发的火山也没两样了:“你说的这叫人话吗?这就是你教我的救命良方?”
姜红烛笑了笑:“随你信不信吧,蝉洞里是这么说的,看记录的确也是有效的。法子我教你了,你嫌不够正派,非得守住自己的良心底线,那我也没办法。”
肖芥子强压住气:“话说得真轻巧,别的不提,就说你,让你现在给我进补,你愿意吗?”
姜红烛淡淡说了句:“可以啊。”
“在徐定洋那的时候,我就想着,可惜了,横竖要死,与其补给她,还不如补给你呢,你照顾我这么久,补给你,也算肥水不流外人田了。”
肖芥子怒极反笑:“你就这么不想活?”
姜红烛转过头看她,黑暗中,那只独眼亮得有些异样。
她说:“对,不想活。要么你告诉我,我现在这副样子,活着还有什么意义?”
说着,呵呵笑起来,笑到末了,声音里满是怆凉:“我能理解,你当然想活着,你年轻、漂亮,前头还有大把的风景,我是你,也想活着。”
“可是我呢,我今年六十多……快七十了,你看,我自己都记不清自己的岁数了。又残又丑又瞎,以前,我还能爬一爬,自己洗漱、吃饭,现在,大小解都成问题了。”
“我躺在这儿,回想这辈子,没有值得回忆的事,也没有念念不忘的人,想想这一生,好像一块千疮百孔的烂抹布,风吹不吹,都已经凉透了,也没什么清洗缝补的必要了。”
“所以,对,就是不想活着了,活着也是徒耗米粮、还倒屎倒尿地给你添麻烦。反正仇已经报了,本来还想去找几个人的麻烦,但颜老头都死了,我也没心思了。”
“我呢,随时可以死,暂时不死也行,就先养着,身体养好了,你将来进补,会更有效果。”
肖芥子本来憋了一口恶气,被姜红烛这一番话说的,再也发不出来了。
她闷坐了会,又问:“那除了这个法子呢?没别的法子救命了?”
等了片刻,没见有回应,再一听,呼吸声轻浅,姜红烛已经睡着了。
肖芥子无奈,将座椅靠背往后调了调,裹紧衣服,也阖上了眼睛。
但心中有事,怎么都睡不踏实。
一会想起陈琮,不知道他现在怎么样了,明早要以什么样的心情去面对那个“陈天海”;一会又琢磨起姜红烛的话,对于这种和杀人无异的“进补”,她当然是全身心的抗拒、绝不考虑,但人的想法是会变的,如果到了后期,被病痛折磨到绝望,自己会不会突然黑化呢?
如果会,她还挺担心的,要么像陈天海那样,留一个“小心肖芥子”的字谜?
就这么胡思乱想,到了后半夜,才些许有了点睡意。
正模模糊糊间,突然听到有人骇叫。
肖芥子一惊而醒,腾地坐起,看车窗外黑魆魆的山形林影,一时间虚实难分,还以为自己是做梦。
然而下一秒,她真的看到有个女人跌跌撞撞地跑过来了,边跑边哭喊,连声音都嘶哑了。
看情形,是有人在后头追她。
想不到还让自己撞上深夜罪案了,肖芥子弯腰从车座底下摸出扳手——这是车主为了防身,一直藏座位下头的,交车时跟她提了一句,没想到,还真用上了。
她拎着扳手下了车,那个女人应该是看到车了,发狂似地往这头跑来。
肖芥子冲她招手:“别怕,过来!”
肖芥子的功夫是在武馆学的,学武,一半是被姜红烛逼的,一半是自己也觉得很有必要。
那时候,她刚到姜红烛身边不久,老太婆对她诸多挑剔,提的最多的一条就是:“我对头多,我可是要去找他们报仇的,就凭你,怎么帮我、怎么保护我?”
肖芥子回答:“我可以学啊。”
其实姜红烛不提,她也会去学:姜红烛放着好好的村子不住,非要住深山的窝棚,要就近照顾她、定期采购生活物资,就免不了要走偏僻的山路。
原本,山里只有山里的危险,比如地势险峻,再比如会有些出没的山兽。而一个漂亮姑娘频繁进出山之后,某些人为的危险就多了。
肖芥子这种胆小多疑的性格,是决不允许自己遭受危险的,真避不过,也得有万全的准备、或者绝对碾压的武力值。
所以她学起来,比一般人认真多了,也比一般人快,毕竟她有现实压力,这头学了,那头就有可能用到,容不得半点敷衍。
而学成了之后,她还挺乐意出手的,注意是“出手”,而不是“仗义出手”:很多时候,她不是为了帮助弱小,纯粹出于见不得为恶霸凌者那副嘴脸,就想打人的脸。
那个女人连滚带爬地跑了过来。
借着微弱的月光,肖芥子隐约看出,她穿着睡袍、还光着脚。
这周围不是没有住户吗?
这疑惑一闪而过,她来不及细想,因为追着那女人的玩意出现了。
居然是只狗?
当然了,也说不清是狗还是狼,反正块头是那么个块头,两只眼睛绿幽幽的,近前时,喉咙里发出兽类特有的那种“嗬嗬”声。
肖芥子浑身的鸡皮疙瘩都起来了,这要是个人可能还好打发点,是个畜生……万一把她咬出个狂犬病可怎么办?
她握紧扳手,另一只手悄悄探进车内,拿出了手电,然后对着那只狗猛然揿着了亮!
只一眼,吓得差点叫出声。
这狗的身上沾满了血,连眼珠子都是血红的,更瘆人的是,狗身上有一块没了皮肉,露出了森森的骨头。
肖芥子觉得这狗似曾相识,没错,《生化危机》里,感染了丧尸病毒的狗就是这副倒霉德行。
她心跳加速,喉头轻轻吞咽,问那个女人:“发生什么事了……”
话未落音,那狗腾空而起,肖芥子脑子一懵,不极细想,猛然把扳手甩了出去。
运气不错,扳手正中狗头,狗嗷嗷叫着翻砸在地,肖芥子急回头吩咐那女人:“先上车……”
视野内空空荡荡,哪还有女人的影子?
肖芥子后背泛起一阵凉气,又赶紧去看狗。
山形林影,寂寂无声,哪有什么狗?
肖芥子打了个哆嗦,顷刻间骨寒毛竖。
完了,这是碰见脏东西了,难怪说不要随便在野外露宿、指不定就冲撞了什么……
她慌慌张张去开车门,眼角余光忽的觑到,不远处的夜色中,有莹亮的纤光一闪。
那是……
她心头一沉,也不急着上车了,往山边走去。
这是个小山头,山边算是悬崖了,而前方就是空谷夜色。
没错,空谷中张起了一张网,巨大的蜘蛛网,刚刚看到的所谓莹亮纤光,其实是蛛丝一闪。
往谷底去看,她的小蜘蛛……现在不能说是小蜘蛛了,得有小圆桌大小了,正顺着蛛网,慢慢地往上爬,渐渐爬到与她视线平齐,再然后,越爬越高,直至遮住了半空中的月亮。
这一次,肖芥子是真的惊醒了。
先拿过手机看时间,凌晨3:40分。
再看车窗外,没错,睡前什么样,现在还是什么样,没有奇异的狗,也没有什么光脚穿睡袍的女人——非要说有什么不同,那就是山间的温度降低,车窗内壁上,已经隐隐起了雾。
肖芥子舔了舔嘴唇,也顾不得什么了,伸手去晃姜红烛:“红姑!红姑!”
姜红烛睡得正熟,醒得异常艰难,一开口就带了气:“你有什么毛病?这才几点?天都没亮呢。”
肖芥子也不知道该怎么说,她磕磕巴巴、前言不搭后语地把刚刚发生的事说了:之前她入梦,是听不到声音的,但这次,非但听到声音、还嗅到味道了;还有,看见一个光脚女人,以及一条狗,这狗,难道是什么掠食者的化身吗?来到她的梦里,被她一扳手给砸没了?
姜红烛起初不明所以,一直阴沉着脸,后来似是渐有所悟,待听到蜘蛛上了半空时,低声说了句:“长这么快。”
又说:“习惯就好了,我不是跟你说过么,你的蜘蛛不是蜘蛛,是个长了女人头女人面的蜘蛛身吗?那是魇神。”
“魇神庙,最早就是供魇神的。魇神为什么是个蜘蛛形状,就是先民认为,魇神设网捕捉噩梦,而魇神会顺网而来,吞噬噩梦。”
肖芥子心念一动:“那我刚刚是……”
“有人做梦了,梦到的地点就在这一带。”
这就合理了,她也做过梦,梦的地点确实千奇百怪,可能是学生时代的教室、爬过的某座山、经过的某座桥,而拼命奔逃、被恶狗追,都是常见的噩梦内容,而且噩梦通常也是这么没头没尾、突然消失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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