丈夫边走边哭, 走到半途想想不忍, 又回头来找妻子, 但此时, 妻子已经被砍断手臂,挂起来售卖了。诗中还叙述了争购场景,胸口肉最受欢迎,因为能拿来包馄饨,而屁股上的肉一般拿来做汤——“乳做馄饨人争尝”、“徐割股腴持作汤”。
所以史书中说“宁做太平犬、莫做乱世人”,不是含沙射影地讥讽,而是实实在在、肺腑之言。
颜家的祖上就是这么个“菜人”,当时还是个七八岁的小孩,属于最受欢迎的一类,因为好烹好煮,又称“和骨烂”。
颜老头自刀口下,把颜菜人给买了下来,从此养在身边,教他读书写字,免他受冻挨饿,那个年代,匪灾兵患不断,数次命悬一线,都是颜老头一力挽狂澜,还帮他置产置业、娶妻生子,感动得颜菜人携妻子下跪长叩,尊之为父,还表示恩重如山,哪天就是让自己粉身碎骨、肝脑涂地,也在所不惜。
后来时局日稳,日子渐渐好过,颜家成了一方大户,人丁日旺,颜老头病倒那一年,颜菜人共计育有四子二女,孙辈十三。
颜老头这病来势汹汹,隐有谢世之意,颜菜人心急如焚,不惜重金,四处求医问药,甚至在菩萨面前发愿说,只要义父能活,自己愿意一命抵一命。
一天晚上,颜老头召颜菜人说体己话,要求关门闭户,闲杂人等不得靠近。
他告诉颜菜人一个大秘密。
他说,自己其实不是人,是从地下来的,地下无光,长年黑暗潮湿,是最适合他的生存环境,如果还在地下,他活个千八百年毫无问题。
但到了地上,事情就复杂了,地面上的环境,尤其是阳光,对他们是有致命杀伤力的,长年累月下来,他已病入膏肓。不过,不是没有药,颜菜人家里就有,只是不知道他愿不愿意给。
颜菜人哪有不乐意的,眼泪鼻涕一大把地请义父快说,自己必将立马奉上。
颜老头的回答把他惊呆了。
要他或者他儿子的命,一个就行,作为续命的药引血囊,帮自己再续一世,颜老头还强调,这是自己跟颜家的羁绊,只能是这几个,外人不行。而作为回报,自己可以像守护家族的神灵一般,庇佑颜家又一世——就像这一世,他数次庇护颜菜人、救他于水火之中那样。
而颜菜人如果不愿意,他也不强求,阎王收时就撒手,葬了便是。
说完这话,颜老头闭上眼睛,再不言语。
颜菜人跌跌撞撞出了房间,在庭院中呆坐了一夜,回思半生,百感交集。
黎明时,他计议已定,振理衣冠,召四个儿子议事。
他对儿子们说,如果没有颜老头,自己早在七八岁时,就死在某家大户的大锅里了,滴水之恩,涌泉相报,自己心甘情愿做义父的续命药引,希望义父大好之后,儿子们能继续代己行孝。
古时崇尚孝道,哪有儿子们看着爹去死的道理?而且颜家在颜老头的领引下,家风一向不错,算是书香门第,男女都读圣贤书——当下几个儿子争先恐后,都要代老父去做这个药引,最后不得已,掣签而定。
中签的是颜家老二。
颜菜人带老二去见颜老头,颜老头一声长叹,流下眼泪,问颜老二有什么心愿没有,颜老二倒也坦诚,说希望家眷此生衣食无忧,儿子能搏个功名,光宗耀祖。
颜老头一口答应。
续命之后,颜老头身体大好,他搬进颜老二的家里,表示承此恩情,这之后,老二一家老小,就是他的责任了。
说来也怪,兄弟分家,所得有限,都算不上什么大户,比上不足下有余而已,但自从颜老头进了老二家,这一家子就仿佛财神进了门、福星罩了顶,事事顺遂、蒸蒸日上,很快就从大户而成富户,非但如此,他还高价聘请教习,教老二的两个儿子读书,一心要助他们考取功名。
一般来说,家富而无顶梁柱的,免不了受人欺凌,但有颜老头在,即便有人恶意算计,也全都化险为夷,反倒是那为祸算计的,往往遭了殃、下场凄惨。
时间一长,颜家上下就有话传开,说颜老头其实是保家仙,他罩护哪一家,哪家就兴旺发达,仙家保你,自然是要收供奉的。祸福不定,人世无常,放眼身周,今朝座上客明日阶下囚的事比比皆是,真能保全家老小、一生一世平安顺遂,家族里舍个人出去当祭品,有什么了不得的呢?
于是,就有人去找已然垂垂老矣的颜菜人,委婉表示,想把颜老头从老二家请出来,去自己家住、当皇帝老儿一样供着。
颜老头知道了之后,哈哈大笑,传下话来说,颜菜人是自己养大的,他的子孙也就是自己的子孙,每一家他都会罩护,只不过现在这条命是老二给的,所以分外偏爱老二家。想请他回去供,等下次吧。
换言之,颜老头成了全族的主心骨、不死的老太爷&活祖宗,人人争供的香饽饽。
那之后,又过了几十年。
当时,颜家已颇具根基,读书入仕者也多,颜氏已由富户进阶为一方望族,但不幸的是,树大招风,卷入了清初的一场文字狱中。
坏消息传来,说是对头从中活动、挑唆,颜家这趟估计在劫难逃,至少要掉好几颗人头,剩下的,流放的流放、为奴的为奴。
一时间,全族上下,陷入了愁云惨雾之中。
这时,在别院中过了好久清闲日子的颜老头出面了,对着主事的老字辈哈哈一笑,当然,这些人对他来说,都是小字辈。
笑毕,说了句:“多大点事啊,我去帮你们走动走动。这事要实在平不了,不是还能逃吗?天大地大,哪不能去?去到哪,我都包你们能扎下根,能再立业。”
颜老头一去就是八天。
八天里,事态风云流转、几乎一天一变。
那个挑唆的对头死了。
主审的官,不知道是得了好处还是受了胁迫,一反常态地表示此案“得再查,不能妄下结论,屈了好人”。
一般来说,差不多定下了的案子想翻盘,要层层上报、经由上头批复,再高效也费时费日——说来也怪,每一层经手的官员都像开了挂,快马加鞭,积极运作。只八天,上头的口风就变了,从最初的“在劫难逃”转为“为奸人所害,连日来担惊受怕,理当善加体恤”。
八天之后,颜老头拎着烧鸡和小酒,笑呵呵进了颜家大宅,刚跨进大门,里头呼啦呼啦,跪了一院子。
此时,距离颜菜人被人肉摊贩当街出售,已经160多年了,颜家也由开始时孤苦伶仃的小娃一个,变成了近怏怏两百口的大族。
颜老头径直穿过人群回房间,只说了句:“嗐,都起来吧,多大点事啊。”
这事之后,颜家上下看颜老头,如奉神明,那些有决策权话语权的老字辈也意识到,颜家是条大船,人世再多惊涛骇浪,有颜老头在,就是有了定海神针。
这是他们颜家的宝藏和大秘密,绝不能被外人知道,一旦事泄,只怕后患无穷。
没法把颜老头关起来,这是大不敬,而且,这老头喜欢没事出去溜弯,不知什么时候还加入了一个诡秘的“人石会”。颜家人很愁,对待颜老头像对三岁的娃,打不得骂不得,千依百顺供成了祖宗,还要跟在后面擦清一切痕迹——不过,经历几次就熟了、有经验了,事情也越做越利索。
药引需要“纯净”,你头一次用了颜家的,第二次也只能是颜家的血脉,而且和第一次的药引亲缘关系越近越好。颜老头并不想完全依赖颜家血脉的药引血囊,他像一个养生爱好者,寻访各种能让自己延年益寿的法子,比如因缘石,因缘石吸食人的血肉结果,这果子像补药,多少能助他抵抗这日光世界带来的身体损伤。
但不管他怎么努力,最后也只能停在了一个遗憾的数字上,92岁。
每92年,他就需要一次药引,来自颜家的药引。
他第二次病倒时,就毋需自己费心了,病倒好几日之后,有一天虚弱地睁开眼,看到床前跪倒了一排,各房带着精挑细选出来的男丁,确保身体健壮,无病无伤,等候在侧。
见他睁眼,一个个忙着把娃往前推,嘴上说着“干爷,您挑一个吧”、“挑上了是他的福气”、“您不用有顾虑,我们都说好了,以后有什么事,族里会照顾咱们的”。
人人都叫他干爷,这是颜老头的意思,他说,我比你们都年长,但不是亲爷,就叫干爷吧。
颜老头满心愧疚,目光扫过去,颤颤指了其中一个。
又是新一轮的92年,颜老头履行承诺,继续做颜家的“保家仙”。当然,那种鸡毛蒜皮的小事,已经不需要他出马了,家大业大人手多,多的是各色手段。他只在了不得的大事上出手。
再下一次,还不到92年,就有人提药引这事了,理由是:尽早选人,让孩子多过几年好日子,或者就跟着干爷,那生活立马就不同了,能长好多见识。
颜老头没意见,家族越来越大,各房渐渐贫富有差,他习惯从穷户那选,被他选中,也算是翻身、改善生活了。
时光荏苒,日月如梭,由明末转清、入民国,转眼就到了现代。
尽管经历了大时代的波动和减员,颜家依然在不断壮大,现如今,得有近600口了,彼此间的家族联系仍然紧密,但颜老头的秘密,只局限在核心的老字辈中。
那一年,距离他需要药引还有20多年吧,颜如玉的父亲,拽着木木愣愣的颜如玉,跪在了颜老头面前。
他犯下了事,烂赌,欠了两百多万的债,烂醉时和妻子发生争执,拿榔头把妻子砸死了,小颜如玉就在现场,上来咬他的腿,被他一脚踹飞出去,摔在母亲的身上,抱着母亲哭了一场,然后,就木木愣愣的了。
这是杀人的大事,关系再好的亲戚也救不了,颜如玉的父亲跪在长辈面前苦苦哀求,有人指点他一条明路:“去找干爷吧,你要是豁得出去、舍得你儿子,干爷没准能帮你还债,还能救你的命。”
颜父经人引荐,跪在颜老头面前痛哭流涕。
颜老头看不上他,却同情颜如玉,他问颜父:“你把这孩子送来,他知道将来他会面临什么吗?可能会为了我、没命的。”
颜父请他尽管放心:“没事,我是他爸,没我都没他这条命呢。您尽管用,我做得了主。”
颜老头一声长叹,说:“行吧,我先养着他,等他长大点了,再告诉他具体怎么回事。他要愿意呢,就愿意,不愿意呢,我也不强求,人可以有求,但不能强求,对吧。”
那之后,颜老头替颜父还清了债,还帮他顶了罪,当时,各项调查还没那么精细,有人自首,再加上暗中活动,案子结得很快——考虑到颜老头犯案时,已经是九旬高龄了,又有人证明是过失、错手,从轻处罚,判了七年。
但事实上,也没有真的坐七年牢,因为他年纪“太大”,身体“多病”,又有颜家人各种设法捞,没过多久就保外就医,再过了一阵子,就对外“逝世”了。
不过他确实信守承诺,养着颜如玉,还带他治好了木木愣愣犯傻的毛病,后来,在颜如玉长大些之后,又把利害关系告诉他了。
但没想到的是,颜如玉很聪明,这些年,他通过跟老家人的接触,察言观色探听口风,早知道了。
当时,他没事人一样笑了笑,说:“没事,干爷。人活不在长度,在质量,我过了这么多年好日子,很满足了,你需要的话,随时取用。”
从停车的位置, 刚好能看到“无欲.有求”的店门。
跟不进去,那就蹲守,颜如玉早晚会出来的吧?
然而事与愿违, 足足等到门店打烊, 也没见有人出来, 肖芥子想了又想, 惊觉自己蠢笨:都私人会所了,还能没个留宿的地方?万一他今晚住这了呢?自己光守株, 待一夜都待不来兔啊。
而且这么大的店, 会没个后门吗,光盯住前门有什么用!
为了佐证, 她还开车绕了一圈, 果然, 在背面看到了进出的小门。
她怏怏盯着小门, 犹豫了会, 打方向盘掉头:她当然可以翻墙进去,但冒这种险, 图什么呢?
先这么着吧,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 反正地址门牌她都记下了。
掉头的时候,没忘看一眼手机。
陈琮这个内线, 真是让人心累啊,套个话寒暄两句的事, 两三个小时过去了, 连个回复都没有。
回到民宿, 姜红烛还没睡, 倚着床头, 攥着那个贴有“陈天海”字条的布偶娃娃,面色阴郁,嘴里也不知道嘀咕些什么。
见肖芥子回来,她眼睛一瞪,看那表情,接下来,多半是那些“你怎么没死在外头”的话。
肖芥子先发制人:“兜到现在,累死了,人家景德镇不是镇,叫‘景德镇市’,可不是一下午就能兜得完的。女娲石没影,但是,有意外收获。”
姜红烛的注意力被“意外收获”四个字给转移了:“什么收获?”
“我看到那个039号,颜如玉了。他进了一家艺术品店,叫‘无欲.有求’,进去了就没出来。”
姜红烛面色微变。
肖芥子没留意,一边换睡衣一边说自己的:“我梳理了一下啊,红姑,你是来找女娲石的,陈天海算是添头,石在人在。现在039号也在,会这么巧吗?你说有没有可能,039号、女娲石,以及陈天海,是一伙的?”
姜红烛喃喃了句:“是那个老头子。”
肖芥子一怔:“哪个老头子?”
姜红烛阴恻恻的:“死不了的那个,92岁的老头子。”
“颜老头吗?”
肖芥子鸡皮疙瘩都起来了,暗自庆幸自己明智、没一时冲动翻墙:一个活了几辈子的老头子了,她可没把握能对付啊。
她赶紧盘腿上床,凑向姜红烛:“你怎么知道的啊?”
姜红烛说:“因为那几个字,‘无欲.有求’,我见过。”
事情还要说回1983年,第四十五届“人石会”。
给新人点完红蜡烛的那个晚上,她在回住处的乡间小道上遇见了颜老头,故意装着亲亲热热,一路闲聊套话,搀扶着送他回去。
颜老头住的也是一户农家院,在门口客气地和她道别,并没有如她所愿的那样,邀她进屋一叙。
姜红烛不甘心,绕着小院转了两圈,确认这家子没养狗之后,做了今夜的肖芥子没敢做的事:翻墙入院。
这家人都已经睡下了,只颜老头所在的偏房亮着灯,她屏息凑近,摇曳的烛光下,看到颜老头在练字。
没错,就是练字,毛笔字。
练字时,气定神闲,运腕转指都极其有力,一点都不像92岁的暮年老者。
只不过隔得远,窥视的角度又刁钻,看不出他写了什么。
肖芥子愣愣听着,总觉得这里头有什么地方不对劲。
见姜红烛停了不讲,下意识追问:“然后呢?”
姜红烛说:“然后,他吹蜡烛睡觉了,我也就走了呗。屋里有人,我总不能摸进屋吧。”
肖芥子很敏感地察觉到了她话里的幽微之处:“那屋里没人的时候,你摸进去了?”
姜红烛说:“是啊。”
第二天,“人石会”有赏石的活动,姜红烛作为“无编号人士”,没资格参加,就在村里溜达,说来也巧,又溜达到了那附近。
那时候,山乡相对朴实,基本能做到“日夜不闭户”,那家农户,大人去隔壁打牌,孩子出去玩了,居然内外空敞。
姜红烛心中一动,轻轻松松就摸进了屋。
颜老头的书桌上,一沓子字纸,写的都是“无欲.有求”这几个字。
再略翻了一下行李,都是老头子的物件,没什么特别的,她虽然做贼心虚,但还是仔仔细细,将一切恢复原样,赶紧出来了。
肖芥子再次追问:“然后呢?”
姜红烛烦她:“没有然后了,我不是跟你说过吗,我对这号、这人,是有忌惮的,不想多事,我就走啦。”
又过了两天,协会四散,大家各走各的,无事发生。
要不是肖芥子突然提到有个店叫“无欲.有求”,她真能把这事给忘了。
肖芥子面色古怪,定定看了她好一会儿:“红姑,你怎么敢的?”
姜红烛莫名:“什么叫‘我怎么敢的’,我什么事都没做啊。”
肖芥子为她着急:“你自己说过,你太爷姜大瑞第一次见颜老头的时候,他92岁了,骑了个驴,驴脖子两边都挂着悍匪人头,对吧?”
姜红烛没明白:“对啊。”
肖芥子拍床:“一个92岁的老头了,能对付壮年悍匪,这说明什么?说明他是个功夫高手啊。虽然我是没遇到过这种人,但是人家电视里放过,武林高手,那是会内功的,耳朵不知道有多灵,你翻墙入院,他能不知道?你还凑近去看,他能不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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