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肉骨樊笼(尾鱼)


陈琮盯着折纸看。
想对他下手的应该是姜红烛,那天晚上,那团邪诡的黑影被他拿钢锥扎入头部之后,就再也没出现过,福婆也提醒过他,这事不能说,是要命的。
如今看来,她没死,非但没死,还迅速锁定了他。还有,她一定受了重创,不然,不会一下手就这么狠。
“那你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
肖芥子理直气壮:“我又不是好人,不求拯救苍生,我为什么要告诉你?一边是红姑,一边是你,红姑是熟人,你是陌生人,我为什么要偏帮你呢?”
陈琮居然被她问住了。
肖芥子话锋一转:“但是吧,我这个人,还是有一点点善心的。我看你还挺实在,也不忍心你被人挖了眼睛,想来想去,不如来跟你谈谈条件,选择在你,你选了,是天意如此,届时你好我好,大家双赢,不好吗?”
陈琮笑,说她:“你这样,算背叛姜红烛吗?”
肖芥子哼了一声:“你要明白,我跟红姑,是合作的关系,我不是她的应声虫,并不用唯她马首是瞻。她让我做的事,我不高兴,可以不做。她非要做的事,我看不惯,也可以暗地里给她使绊子。就好像我跟你谈合作一样,你不高兴,可以拒绝我啊。”
陈琮哈哈一笑,欠身上前,一把将两枚折纸都抽了去,说:“成交。”
他先举起一枚:“刚刚对我动手的人,是姜红烛找来的?”
肖芥子摇头,看了看门的方向,压低声音:“‘人石会’的,应该是姜红烛早年埋下的人脉。”
陈琮只觉后背一线凉气,直上颅脑。
“人石会”的人,居然是内贼。
肖芥子说:“所以,我让你别报警,也别追了。人家预谋在先,不会让你追到的。”
陈琮反问她:“那你现场坏了她的事,那人跟她一说,你不怕她找你麻烦?”
肖芥子说:“所以,你没看见,我一把扯下毛巾,披头散发地尖叫吗?再然后,我一抽,正抽中他的眼睛吗?”
那人哪会知道她是谁呢?
“还有,这也帮了你了,姜红烛认识的人,年纪不会小。你今晚不是要入会吗,我那一抽用了大力,他眼周必然受伤,你回去注意看,眼周没事的,基本可以排除。如果年纪符合,还借故不出席,那就有八分准了。”
陈琮倒吸一口凉气,过了会,他凑上前,直直盯住她的眼睛,说:“肖小月,你真是好精啊。”
肖芥子说:“我早就说过,你应该见我,见我,你不会后悔的。”

陈琮把那枚折纸放下。
这一枚添头很值, 现在他知道了:自己无意中惹回来一个要命的仇人,叫姜红烛。她的打手是“人石会”的,目前身份未明, 但可以确认性别男、年纪不小, 这两天眼周带伤。
这一笔交易也很值:表面上看, 他只是为肖芥子提供“人石会”的秘密信息。但往深里想, 提供的信息越有用,他在她眼里的含金量就越高, 她也就越不能让他出事, 这等于在仇人身边,为自己反安插了个保镖——从此之后, 她会参与进来, 为他的性命保驾护航, 有这么精的人为自己操心, 多有安全感啊。
这笔生意, 越想越合算:反正他对“人石会”没什么忠诚度,“人石会”好像也不在乎他是否忠诚。他只需要把“人石会”传授给他的, 转手发送给她,她就会免他1/3的契约债, 会无形中做他的“保镖”,额外还有添头拿。
还有, 他山之石可以攻玉,她学的是姜红烛一派, 在“石补”这条路上, 走得比他远, 未来, 他要是遇到瓶颈, 完全可以找她补补课、开开小灶、抄抄近路。
实打实的无本生利。
他清了清嗓子,举起另一枚折纸:“那天晚上,你在金鹏看到了什么,说说看。”
话音刚落,闹表就响了,20分钟到点。
陈琮又往后延了10分钟:“10分钟,说得完吧?”
肖芥子说:“上次不是不想听吗?这次,确定要知道?”
陈琮回答:“这不是要从他们手里搞镜子吗?知己知彼,总得对他们多了解一点。”
那天晚上,肖芥子去金鹏,目标是黑山。
姜红烛希望,黑山能睡得死沉,别像方天芝似的,中途就满火车乱窜,闹得一车厢不得安生。
陈琮心头一跳:“方天芝夜半发疯,其实是因为,她睡得不实?”
肖芥子点头:“至少,她没进入深睡眠,所以,遭受攻击之后,意外惊醒了。你别看她当时又抓又咬疯得厉害,其实这种疯,只是还没完全‘脱梦’,要是干预得早,说不定还能救。”
陈琮唏嘘。
可惜了,当时那趟火车上没“人石会”的人,没法及时干预。难怪后来,他又于半睡半醒间,看到方天芝被“大蛇”吞噬,那是姜红烛二度出手。
他忍不住问了句:“你帮姜红烛做这些,不觉得自己像帮凶吗?”
肖芥子怒了:“我做什么了?你说话可得谨慎点。”
“方天芝那次,我只是帮一个没腿的可怜女人上了火车;黑山那次,我只是去宾馆散了香,帮助大家睡得更安稳,不客气地说,相当于免费做公益了,我怎么就是帮凶了?我红姑想对付你,我是不是想办法提醒你了,你不说我是热心好市民也就算了,还说我帮凶?”
说完,也不托腮了,扭过头往床垫上用力一磕,受尽人间委屈的模样,还不忘伸手又摸了一下自己的腰,仿佛在为自己的腰不值。
陈琮没辙:“我就随口一说,你不用这么计较吧?”
肖芥子哼了一声,依然拿后脑勺对着他。
陈琮突然“咦”了一声,凑前细看:“我头一次发现哎,你这头发在哪染的?Tony水平还挺高,一直染到发根……”
这话真是比负荆请罪还管用,肖芥子瞬间就把脸转回来了,头发甩得太快,有几缕带着水珠,正抽上陈琮的脸,有一粒水珠,还进了他的眼。
陈琮痛呼一声,捂着眼往后缩。
肖芥子伸手抓理了一下头发,把边上黑的那一片都倒掀上来,说:“该!我最烦别人看我头发了,什么变态行为。”
看人头发怎么能叫变态行为,照她这逻辑,全世界的Tony都该被抓去坐牢?
陈琮正想怼她,肖芥子正色:“陈耳东。”
“啊?”
肖芥子说:“你不用去理解、或者同情姜红烛,不过我要为她说两句,她虽然又疯又癫,但也真的挺可怜的。你没见过她的脸,她是毁了容的,你不知道。但你一定知道,她没腿吧?”
陈琮点头。
“她的腿,不是被砍掉,或者出了车祸截掉的。我在她身边好几年了,她一直不让我看她的腿,只有一次,她洗澡的时候,不小心摔进浴缸,缸壁打滑,她怎么抓都爬不起来,就扯着嗓子喊我,我进去了,才看到的。”
陈琮屏住呼吸,有点紧张:“你看到什么了?”
肖芥子说:“她大腿上的断口,坑坑洼洼,凹凸不平。她的腿,是被不知道什么东西啃掉的,活生生啃掉的,你懂吗?”
陈琮呆住了。
按摩房的温度,其实挺暖和的,但他就是觉得冷,又冷又湿,像一大团湿糯糯的雾,从头到脚把他包裹住,气都喘不上来。
顿了好一会儿,他冷不丁打了个寒噤。
闹表又响了,10分钟到了,陈琮沉默地摁掉,没说话。
肖芥子也闷闷的:“她不人不鬼地活在这世上,就想报仇。她那么恨,一定是有理由的,这世上的事,有果必有因,我可不觉得我是帮凶,她没腿,有些路走不了,我只是帮她走了段路而已。”
说到这儿,她又叹气:“所以啊,有时候,她疯起来没边,气得我出手收拾她,收拾完,又觉得她挺可怜。唉,我这个人,最大的缺点就是心肠不够硬,自己都这么可怜了,还要同情一下这个,可怜一下那个的。”
唏嘘完了,瞪一眼陈琮:“我说这些,也是在提醒你,别入了会就掉以轻心,以为三老那些人都是菩萨。你得学会带眼识人,别我费了那么大力气,把你培养成内线,转头你就下线了……说到哪了?”
她终于想起正题了。
那一晚,肖芥子的目标是黑山,但那颗香薰球,得烧一会儿才能“烧熟”、发挥出最大功效。
所以,她一进楼就点上了,这也是为什么陈琮半睡半醒间乍见她时,会觉得她腰间像系了条细长的飘纱。
转上四楼的时候,她忽然看见大宴会厅门口有人,赶紧蹲下身子。
那人就是葛鹏,一脸张皇,紧紧张张,正拿夹钳拼命去铰门上的链索。
肖芥子对葛鹏不陌生,毕竟在他不知道的情况下,她和姜红烛“搭”过他的车……的后车厢,也知道他想搞点偏财的小心思。
各怀鬼胎的两人,如此隔空“狭路相逢”,还挺有意思。
肖芥子盯着他看,不多久,葛鹏就得手了,他一脸喜色,拎着铰断的链索张望了会,闪身而入。
还挺顺利的,不过“人石会”哪这么好偷啊,都是狠人,真偷了什么值钱的,铁定让你加倍还回来。
肖芥子心中叹息,觉得葛鹏还是太单纯了。
她想继续去办自己的事,刚一欠身,下一秒,又迅速缩了回去。
有人自四楼走廊的另一边、朝着大宴会厅门口过来。
这人长发,穿宾馆的浴袍和拖鞋,鼻梁上架了副带链的金丝眼镜。
039号,颜如玉。
肖芥子有一种奇怪的直觉:颜如玉好像早就知道葛鹏会来偷东西,不但知道,他就是专在这等着的。
她看到,颜如玉不紧不慢地走到大宴会厅门口,低头看门把手,不说进,也不说不进,过了会,还从兜里掏出烟,悠闲抽上了。
看得出来,颜如玉心情不错,抽到中途,还炫技似地吐了个烟圈,那个烟圈像个甜甜圈,颠扑着往上飘,他仰头盯着看,肖芥子觉得好玩,也偷偷盯着看。
就在这时,大宴会厅的门突然自内拉开,现出葛鹏惊慌失措的脸,他似乎要逃离什么,见到门口有人,刹那间居然有些惊喜,估计是以为有人刚好路过、可以求救吧。
颜如玉的动作好快,他夹着烟的手一把摁住葛鹏的头,连烟带头倒推进去,另一手瞬间把门带上了,带上之后,门还撼了两下,应该是里头挣扎着想开门,但到底没有如愿。
变故发生得太快,肖芥子有些懵,她缩着没敢动。
过了会,门又自内打开了,一个四十来岁、浓眉深目的男人探出头来,低声说了句什么,颜如玉满意地笑笑,掸了掸手,也进去了。
陈琮听得心惊肉跳的,轻声说了句:“这个男的是李宝奇,做煤精的。就是你说的那个腿受了伤、走路有点跛的男人。”
肖芥子当时虽然懵,但也猜出个大概,她估计葛鹏是中了圈套:大宴会厅的门看似上锁,其实里头有人埋伏,进了套之后,外头又有人把守,里应外合,插翅难飞。
她只是有点纳闷:犯得着这么对付一个失手的贼吗?
不过,纳闷归纳闷,自己的事要紧。肖芥子在葛鹏的车上,翻到过“宝玉石爱好者交流会”的对接流程和房间安排,所以很顺畅地摸到了黑山的门口,把那颗燃到正好的香薰球“喂”在了门下方,还伏下身子、努力往门缝底下吹了吹、“人工”控制了一下香雾的走向。
这头事情办完,大宴会的门仍然紧闭,肖芥子犹豫了一下,轻手轻脚过去,耳朵贴在门上听了听。
她听到一种含混发闷、痛苦凄咽的怪声,形容不出来,像是人发出的,但又不像是人的声带发出的。
陈琮被她说的,鸡皮疙瘩都起来了,咽了口唾沫,声音也低了八度,生怕惊动什么似的:“然后呢,你进去看了吗?”
肖芥子说:“深更半夜的,我一个弱女子,我怎么敢?”
陈琮:“……”
行吧,他也习惯她一会弱一会不弱,一会半身不遂一会生龙活虎的了。
他耐着性子等下文:“然后呢?”
肖芥子不敢进去,但就这么走了,又觉得不甘心。
她在不远处找了个遮蔽的地方,偷偷藏着等。
过了好一会儿,门开了,颜如玉和李宝奇两人走了出来,李宝奇手里拎了个黑塑料袋,里头鼓囊囊的,但看着不是很沉。
颜如玉面色如常,仿佛是下班提前走人:“你收拾一下,地拖干净点,我先走了啊。”
李宝奇嗯了一声,说:“行,明儿再见。”
肖芥子糊涂了,葛鹏人呢?那么大一活人,总不可能在黑塑料袋里吧。
颜如玉说走就走,李宝奇拎着塑料袋,走到就近的布草房门口,第一下没拧开门,他塑料袋撒手,两手用力去掰,一个踉跄磕进门去,径直进去拿东西。
肖芥子趁此机会,猫腰急遛到布草房门口,伸头就往半开的塑料袋里张望,这一处的走廊灯光昏暗,只隐约看到衣服,衣服上左一处右一处,散落着一颗颗的,也不知道是什么。
还没来得及细看,布草房内人影晃动,李宝奇拎着桶和拖把,已经往外走了。
肖芥子情急之下,也不知道怎么想的,伸手抓了一颗,闪进消防楼梯内,伏低身子,看到李宝奇顺手拎起那个塑料袋、又进了大宴会厅,这才吁了口气,低头去看手中。
陈琮约略猜到了。
肖芥子说:“可把我恶心坏了,我居然抓了一颗牙,你明白吗,拔下来的那种,还带血,上头还沾了两根,男人的那种粗短的头发,我真是……差点就吐了。”
她赶紧撒手,另一只手在兜里翻来摸去,找出一张纸巾,把手指蹭擦得都快秃噜皮了,这才盯着那颗牙,发起呆来。
奇怪了,葛鹏人呢?被剥了衣服拔了牙,但人呢?
肖芥子如堕云里雾中,她隔着纸巾拈起那颗牙,耐心地找了个角落藏好,等到李宝奇走了,等到上下很久很久都没声音了,才拧开门把手,进了大宴会厅。
大宴会厅里静悄悄的,这是个四方形的大厅,正前方是加高搭出的主席台,台上竖着毛玻璃屏风,屏风后,就是那块开场的因缘石,其它三面,靠墙摆放了带桌裙的长条桌,用于展示宝玉石,中央位置,是排得整整齐齐的百十张折叠椅,椅子背面,还贴了第二日参会的、会员的名牌号。
肖芥子把手机的手电打开,在大宴会厅里走了很久,最后,在毛玻璃屏风后的因缘石前停了下来。
因为,整个大宴会厅里,只有这块石头前头的空地上,有一块拖把拖过的水湿,李宝奇刚刚重点清洗的,应该就是这一处。
肖芥子的手电光缓缓上移,停在了因缘石的石面上。
即便没有“水石”,这一刻,她也能明显地看出,石面上,有一处更深一些的人形,手脚乱张,仿佛惊怖的四脚螃蟹。那个人形,粗估一下身长,应该是个小个子。
肖芥子全身冰凉,她退后两步,险些碰倒那个毛玻璃屏风。
再然后,她熄了手电,从屏风后绕出来,走进黑漆漆的大厅,平复了好一会儿,才抬起手,把那颗牙往外扔了出去。
她说:“我就是那个时候觉得,这件事好可怕啊,还是别多事,绕着走吧。但是呢,我又觉得,葛鹏好惨啊,即便他是个贼,也不应该没得这么彻彻底底、无声无息。既然让我撞上了,我总得做点什么吧。”
所以,她把那颗牙扔在那儿了。
这样,如果有人想找葛鹏,想查找真相,在这儿,在他最后的地方,总还能有迹可循。
走的时候,她任大宴会厅的大门开敞,试图给颜如玉和李宝奇留下一点心理压力:你们做的事情,不是神不知鬼不觉哦,有人看到了的。

第39章
肖芥子留下的那扇开敞的门, 没能对颜如玉或者李宝奇造成任何心理压力,因为第二天一早,醒来的黑山疯疯癫癫冲出客房, 没头没脑扎进大宴会厅, 上演了一出惊险闹剧。
至于那颗牙齿, 必然落到金媛媛手上, 毕竟她是这宾馆里,唯一一个关心葛鹏下落的人。但她拿到了牙齿也没什么用:信息太少, 凶手又太可怕了。
金媛媛坠楼, 十有八九,是她无意中偷听到、或者发现了什么, 但十分不幸, 被对方立刻察觉且迅速处理了。
陈琮脊背发凉:“葛鹏、金媛媛、煤精店的老板, 再加上你说的那个收二手家具的混子, 四条人命了?”
肖芥子纠正他:“三条半, 煤精店的老板,还吊着口气。”
陈琮觉得憋气:“就没人收拾得了他?”
肖芥子说:“目前知道整件事的, 就咱们俩。你看咱俩谁像会挺身而出主持正义的?我不行我先说,我反正不是好人, 也不想惹他。但我精神上,支持想干他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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