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琮示意周围:“你不觉得这布置是有用意的吗?我要是你,至少先观察一下,或者拍下来。”
话是没错,但因为是陈琮说出来的,梁世龙没给他眼神。
他环视床上,先伸手去探寿爷颈侧,发觉脉息正常,稍稍放心了些,又试着拿起手机。
陈琮屏息旁观:还以为手机拿开,会是什么骇人场面,还好。
寿爷长得慈眉善目,尤其是两撮倒八字形状的白眉毛,梢处拗弯,几乎下挂到满是皱纹的眼角,跟年画上的老寿星颇有几分神似。
梁世龙轻推了他一下:“寿叔?”
没反应,唇角依旧微扬,睡得很是甜香。
梁世龙的面色反而更凝重了,他舔了舔嘴唇,又抬头去看破窗,然后朝外吩咐:“让李二钻过来,看看这窗。”
巧了,李二钻就在走廊里,就是人太多,还没能挨到门边,马修远赶紧向他招手,又努力拨开人群,拽着他的胳膊,把他拉进屋。
这是个清瘦的中年男人,看着儒雅,外形却有点颓,腮上冒满胡茬,头发也长得盖了眼。
他一进来,陈琮就知道,他为什么叫“李二钻”了。
他的身上,戴了两颗大钻。
一颗是钻戒,爪镶,戴左手无名指,目测至少5克拉,标准圆钻琢形,钻石有强而柔和的火彩,这种琢形,一颗上琢出57个刻面,本就是为了让钻石能反射最大量的光线,即俗称的“闪瞎狗眼”。
这么大一颗,市场价至少60万起,成色好点的,几百万都打不住,陈琮感慨,李二钻这是赶上好时候了,换了他爸被锤子敲头那年代,抢劫的能把这只手都给剁走。
另一颗是粉钻,大概2克拉左右,耳钉,戴在右耳耳垂。
天然粉钻不易得,别看这颗小,价格怕是200万都不止。
两颗钻加身,再不起眼的人都流光溢彩,不夸张地说:他一扬手,指上生眩光,一偏脑袋,耳畔起虹彩。
李二钻走到窗前,迎着风捡起一块碎玻璃,俄顷点头:“是被破坏过。”
“用的金刚石?”
金刚石是钻石的学名。
“八成是。劲拿捏得挺巧,差不多破坏到压应力层,还得注意压力平衡点,再一撞,整块钢化玻璃都碎。”
陈琮默默听着,大致明白为什么一整幅玻璃一撞就爆了:钻石的摩氏硬度堪称地表最强,满级。
一般来说,摩氏硬度高的,就能去刻划低的,譬如小刀5.5,指甲2.5,小刀就可以去割指甲,从没听说过指甲能反削小刀。
说话间,门外又有响动,人群自动分出一条道,连颜如玉都向着来人点头哈腰致意。
来的是个耄耋之年的老太太。
这一定就是福婆了,她个子不高,富态又贵气,老年人睡得都早,这个点,她应该是从睡梦中被催起的,但仍捯饬得整整齐齐,雪白的短卷发烫得蓬松齐耳,连发丝都没乱,穿了件胸口有“五蝠捧寿桃”图案的宝蓝色中式对襟缎面袄,下头是黑色呢裤和脖口缀貂毛的厚底织锦老北京布鞋。
估计是已经知道些什么了,她脸色不太好看,看到红蜡烛时,明显惊了一下。
梁世龙忙迎上去:“福姐。”
继而压低声音:“没事,起初也把我唬了,刚反应过来,应该是有人装鬼。”
福婆面色稍缓,这才注意到陈琮:“这位是……”
梁世龙说:“先别管他,他是第一个进屋的……”
又大声吼陈琮:“你站开点!”
本来是想让陈琮“滚出去”的,一想不行,万一跑了呢。想吩咐人“摁住”,又怕一时半会摁不住,再说了,福婆在场,打起来不方便。
既然这人老实站着、并没有逃跑的意思,那就先“站开点”好了。
陈琮很配合,后退了一大步。
梁世龙语气急促:“福姐,你过来看,那人可能给寿叔用了迷膏,睡死沉,我叫不醒,两边就是这样点大红蜡烛,哦,还有,手机,手机开始是这么放着的……”
也不知道他是哪根筋搭错了,居然又把手机原样搁回去了。
如果不是场合不对,陈琮真会笑出来:你当寿爷那脸是手机支架吗?拿下来还给放回去。
福婆“嗯”了一声,看着古怪放置的手机,一时也没头绪:手机压脸,这是什么意思呢?
陈琮没忍住,他清了清嗓子:“那个……我建议你们打开手机看看。”
特么又在这唧歪,梁世龙对着他怒目而视:“要你说……”
没等他说完,福婆已经拿起手机,手机有密码,她略一思忖,拽起寿爷右手的大拇指摁上去。
手机瞬间解锁,跳出一张照片。
福婆没心理准备,刹那间脸色发白,骇叫一声,把手机甩了出去。
陈琮之所以提议看手机,实在是因为自己也好奇,所以福婆解锁时,他的脑袋也不自觉地偏了过去,忽见手机脱手,下意识赶紧伸手去捞——也亏得他伸手了,福婆甩的方向是破窗,再迟一秒,想捞也捞不回来。
他攥住手机,礼貌奉还,奉还时,也没忘记瞥一眼。
一瞥之下,头皮发麻。
那是一张自拍照,是那个戏服女人和躺在床上的寿爷合影,背景里还带进一截红蜡烛。
烛光那么幽暗,寿爷双目紧闭,那个女人偏偏浓妆艳抹,再加上自拍时人脸难免畸变,这照片拍的,真比实景还要鬼气三分。
福婆声音都变了:“我认得她,姜红烛,我认得这身衣服。”
梁世龙看了一眼门口,再度压低声音:“福姐,你冷静点,你忘了吗,她死三十多年了。”
外头忽然响起中气十足的声音:“还挤在这干什么,都散了!阿欢,你留下。马修远,去把瞎子叫来,再给阿欢搞箱酒。”
马修远劝了这么老半天,聚着看热闹的人都没见少,那人一两句话,门口已经清出来了,唯有颜如玉恋恋不舍,表情似是要走,脚下纹丝不动。
门口一暗,一个虎背熊腰的老头走了进来。
福婆和梁世龙同时开口。
福婆:“老六。”
梁世龙:“禄爷。”
来的又是三老,难怪这么威风,禄爷也是奔八十的年纪了,这把年纪的老头,一般都已经缩个儿了,很少见到身材这么魁梧、中气还这么足的。
他的胳膊上,搭着那件水粉色的戏衣。
一直没露面,原来是下去捡衣服了。
他见陈琮还杵着,呵呵一笑:“小兄弟,你也得回避。”
梁世龙急了,“哎”的一声,一时又不好解释。
陈琮知道他的心思,善解人意地一笑:“没事,我原先住哪间客房,还回去住哪间,想找我,你就敲门。”
他向着门外走,听到禄爷在后头低声说了句:“都打起精神来,今晚不好过。”
肖芥子车出宾馆,一路疾驰,阿喀察主城不大,她有路就进、随意绕弯,一条道驶到头,再进下一条。
又拍开手套箱,刷刷刷连抽卸妆巾,不断在脸上擦拭,最初妆脱得像个妖怪,卸妆巾黑成一团,几张卸完,终于恢复本来面貌。
“红姑,还在吗红姑?”
车后座没声响,肖芥子手机往支架上一摁,点开定位追踪,上头那个红点,还在金鹏宾馆后的停车场。
肖芥子笑,猛打方向盘,车子再度驶上街道,几个转弯之后,停在一条破巷口。
巷口处停了辆蓝色破皮卡,边上立着苗千年,垫着脚一直张望,忽见车子过来,喜得嘿嘿直笑:“肖妹妹,这,这!”
肖芥子一脚刹车,拎了袋杂物下车,大步绕过车头,直奔皮卡车,苗千年本是上来迎她的,奈何腿短,跟不上她的步子,一溜小跑着赶到皮卡车旁时,肖芥子已经甩上车门了。
苗千年扒住车窗,胁肩谄笑:“肖妹妹,都按你的要求,车里有挡光膜,你贴上去,四面不透光的。”
肖芥子嗯了一声,示意边上的小面包车:“要是有人查到这辆车,知道怎么说吗?”
苗千年赶紧点头:“知道。我这破车,不稀罕锁。不知道叫谁偷开出去,又送回来了。”
肖芥子打火:“那我走了。”
她发动车子贼快,苗千年忙不迭缩手,对着车屁股的扬尘殷殷关怀:“肖妹妹,这么晚了,还要去忙啊?”
肖芥子目视前方,油门一踩到底。
忙啊,这一晚,还没过呢。
第15章
颜如玉对自己未能目睹最精彩的一幕很是不满,回房间的路上,还跟陈琮抱怨上了:“这都什么人哪,看到了也不说拍个视频。”
陈琮懒得理他,他那股绷着的劲儿,直到这时刻才一点点松下来,腿上软得发飘,下楼都嫌费劲。
颜如玉嘀咕了会,瞅了瞅前后,压低声音:“哎,跟你八卦个事。”
陈琮觉得新鲜:至于强调“八卦”二字吗?你有不在八卦的时候吗?
他以为是要说红蜡烛、或者那个戏服女人,没想到不是。
“你看见李二钻耳朵上那颗粉钻了吗?”
看见了,陈琮忍不住再次感慨:“至少两百万吧。”
颜如玉鄙夷地看他:“就知道钱,陈兄,你怎么这么肤浅?粉钻,粉色代表爱情你知不知道?”
陈琮没好气,他爷陈天海就是靠贩卖忽悠爱情的草莓水晶手串起家的,他能不知道粉色代表爱情?关键那是“钻石”好吗,身为业内人士,看到钻石第一反应不是售价而是爱情,那叫不专业。
颜如玉:“我再给你一点提示,那颗粉钻是他老婆。”
陈琮哦了一声:“爱钻成痴啊。”
古有梅妻鹤子,李二钻拿钻石当老婆,也不是不行,那手上戴的那个,就是孩子了?一家三口,齐进齐出,还挺和谐。
颜如玉无语,只好直给:“字面意思,那颗粉钻,是用他老婆做的!他老婆!你懂?”
陈琮心头一突,脚下差点打了个磕绊:“骨灰钻石?”
鸡同鸭讲至此,终于走向同频,颜如玉欣慰点头。
骨灰钻石其实已经不罕见了,又称“钻石葬”,是提取逝者骨灰中的碳,通过实验室合成方式制成,而之所以能这么操作,当然是因为钻石的成分是碳(C),而人又是碳基生物,烧巴烧巴也是碳。
所以将人比作“一颗璀璨生辉的钻石”,那不是夸大,是有操作依据的。
陈琮的第一反应是:不是天然钻石啊,那不值这么多钱了。
下一秒为自己的肤浅羞愧:人家这是爱情,到他这儿,只剩下钱进钱出。
他有点唏嘘:“难怪觉得他挺颓的,死气沉沉。”
颜如玉说:“022号,李二钻,他们是夫妻同号,他老婆就是前022号,以及,你知道他为什么要把这颗骨灰钻做成耳钉吗?”
陈琮还没开口,就被他嫌弃地打断了:“行了行了,你不用猜了,就你那想象力……原因是,听老婆的话。”
说话间,到了209门口,颜如玉刷卡开门。
经过两天的折腾和刺激,陈琮感觉自己贫瘠的想象力已经阴暗出芽:“听老婆的话,是一种仪式感呢,还是说,字面意思,真能听到他老婆说话?”
颜如玉手上一顿,旋即嘻笑如常,他进屋插卡取电:“随你喜欢呗,爱哪个意思就是哪个。”
陈琮还想再问,忽然瞥见走廊两头都有人过来。
二加二,四个安保,两边逼近,手里都攥橡胶棍,目光意味混杂。
陈琮面色一冷,原地不动:“怎么着?还来?”
四人都没敢吭声,到了近前,其中两个门神一样贴住门边,另两个在门口两平米不到的范围内踱步、再踱步。
明白了,这个梁世龙,还是不放心他啊。
颜如玉自内倏地探出头来,还乐上了:“呦吼,站岗啊。”
陈琮推着他进了屋,用力甩上门,想想气不过,大声说了句:“守着门有什么用,谁还不会坠个楼了!”
说着,还辅以动作,大步走到窗前,唰的一声拉开了厚重的红绒大窗帘。
现实让他闭了嘴。
人家是豪华房,有景观大窗,可以上演飘逸坠楼,他这是双人间,窗户只半扇门那么大,再加上是二楼,为了防贼,外头还加装了防盗窗。
陈琮默默拉上窗帘,气势远没拉开时那么猛,导致窗帘没拉合拢,留了道两三指宽的缝。
还是专注眼前吧,事情还没完呢。
他问颜如玉:“姜红烛是谁啊?”
颜如玉也不知道姜红烛是谁。
他被拦在门口,只能抻长脖子张望,是瞧见福婆和梁世龙在说话,但声音太小,身周的杂声又太大,完全没听着。
不过,这名字,倒是跟红蜡烛呼应上了。
“那个唱戏的女的,叫姜红烛吗?怪不得点红蜡烛,等于是她出场的印记?也就是说,她今晚上,是专门来出作品、留名的?”
真会说话,把行凶叫“出作品”,真不怕寿爷醒来打爆你的头?
陈琮点头,又摇头。
梁世龙曾说过一句“她死三十多年了”,而那个肖小姐,只二十来岁,所以今晚这一出,严格意义上讲,属于模仿式的、场景重现。
他说:“这个姜红烛好像三十多年前就死了,喜好戏衣扮相,你仔细想想,听说过这人吗?”
颜如玉摇头。
“你不是家族号吗,问问家族的长辈?我感觉,三老他们,都知道这个人,而且,好像还挺忌惮她……”
话还没说完,外头有人敲门。
陈琮叹气,盘问的来了,不过早来也好,反正这一茬逃不过去。
来的是梁婵,手里还拿着记录本。
她讪讪的:“那个,有些事要问你,我爸他们走不开,让牛头主问,我帮着记录,牛头马上就来,闲杂人等……”
说这话的时候,目光瞟向颜如玉。
颜如玉郑重强调:“我是039号。”
陈琮把梁婵让进屋。
梁婵看出他有点不咸不淡,觉得有必要说两句:“刚才,确实也是不敢相信你……”
陈琮说:“我都给你看物证了。”
梁婵委屈:“破布娃娃嘛,那万一是你搞来的道具,贴个人名想蒙我呢?你上来就问寿爷住几号房,我又觉得,兴许你是想套出房号、对寿爷下手,然后你又要我带你进宾馆,我不得提高警惕啊?”
陈琮不好反驳:“那为什么要带去你爸那?”
梁婵认真解释:“如果在楼下就喊,前后都是门,怕你跑了。带上三楼,不是不容易跑么,正好又在走廊中央,四个安保包围,我爸功夫好,再加上我偷袭,比较保险。”
这还分析上了,陈琮咬牙:“八百个心眼子。”
梁婵不服气:“那你还踹了我爸一脚呢,我都没跟你计较。”
陈琮想说,那你爸还打了我一巴掌呢,转念一想算了,说出来幼稚,跟小学生扯头花打架一样。
梁婵以为他还是有气,又补充说明:“之前不是不熟、缺少信任么,那通过刚才的事,能看出你还是挺实在的,信任度不就提高了吗……”
陈琮心中一动,既然信任度提高了,那再透点有用的信息来吧。
他问得突然:“你知道姜红烛吗?”
梁婵一愣,那瞬间错愕的神情不像作假,她问出了跟颜如玉一样的话:“姜红烛是谁?点红蜡烛那个?”
看来,梁世龙从没跟梁婵提过这事。
陈琮岔开话题:“你爸忙什么去了,都没空来找我算账?”
梁婵扑哧一笑,自己也纳闷:“不知道,看着挺严重的样子。马面带人守着门,连我都不让靠近,说是再要紧的事,也天亮再说。”
“那寿爷呢,没事吧?”
梁婵摇头:“不知道,应该……没事吧。”
奇怪,又是戏妆又是红蜡烛又是坠楼,他还以为,激烈已经全集中在这前半夜了,但怎么会隐隐觉得,这无声无息的后半夜,才是厮杀的真正开始呢?
牛坦途很快就到了,如陈琮所料,他的问题围绕着那个女人展开,陈琮把三次遇见那女人的情形,亦即火车卧铺、接站口、消防楼梯上,都一一讲了,就是讲到梦时,牛坦途出言提醒他:“你做梦归你做梦,你就讲她实际出现时是个什么情形、状态就行了。”
梁婵运笔如飞,唰唰记录,偶尔还跟牛坦途讨论两句。
——翻接站的车,估摸着是以为车上有什么协会的资料吧。
——黑山出事当夜,她也来过,怪不得对宾馆这么熟。
——香薰球那烟雾,不是助眠就是致眩的,她是想让整栋楼都睡死过去吧。你在楼梯上一睡就是两小时,跟这烟绝对有关系。
后半段,陈琮不想暴露金媛媛和颜如玉,只说自己侥幸在布草房的架子底下找到工具、逃了出去,因为坚信那女的会再出现,于是一直在附近转悠,终于被他看到,她开车进了停车场,还换了身服务员的衣服蒙混过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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