哎……少女心底又是幽幽的一声叹息,没有谁能听见,却有着压塌脊梁的分量,沉重非常。
李妍年的预言到底还是验证了。
小饭铺开张第三天,客流量锐减,到中午饭点的时候店里一半的座位都没满。而在这些回头客当中,齐老三那帮人就显得格外惹眼。
许是齐老三也觉着今天店里的生意冷清得不像样子,交钱的时候冲着黑豆有些尴尬地打招呼:“三文钱一顿饭也不贵啊,怎么人一下子少了这么多。”
黑豆笑道:“这个也是正常的,我们也有准备,今天蒸的饭也不多,人多了反而供不上。开张第一个月,前头两天是大让利,接下来虽然价钱要回去了,不过也还是有优惠活动的。像你们这一桌人,三人同行,就能送一碗紫菜汤,还有一小碟酱菜。等这个月过了,要汤要菜,就得另外再交一文钱。”
齐老三不好意思占他们家的便宜,其实照他看来,自己这帮兄弟一顿就能吃掉近十斤白饭,可每人只要给三文钱就够,这个饭铺的东家可算是亏死了。尤其是这饭铺的白米饭又香又软,还一点都不掺假,比他们自己省吃俭用上米行去买的都要好很多。
而且像他们这样每天都是靠力气吃饭的,还真别说,啃一顿黑面馍馍怎么比得上吃上一顿好的!表面上看是他们每天要多花去三文钱,可一顿热乎的下去,不仅仅是填饱了肚子,还长力气,耐抗!这两天码头上谁不是吃饱了都恨不得能多扛几包货的?一整天下来,原本午饭刚过就差不多该饿的,生生捱到近饭点的时候,肚子才有些反应。这就是肚子里有货跟没货的根本区别。
所以明知道今天小饭铺的白米饭要涨价到三文钱一个人了,齐老三这帮兄弟还是忍着肉疼,一到时候就齐刷刷地来报到。齐老三心里其实也很挣扎,一边觉着小饭铺这么下去非亏死不可,一边又心里巴望着这个铺子能长长久久开下去,多给他们带些实惠。
黑豆不知道齐老三心里的纠结,见他迟疑地没去端紫菜汤和酱菜,笑着解释道:“这些现在都是送的,放心吃。不过还得提醒你们一句,今天开始碗里可不能剩饭了,剩得多了,就得罚钱。”
齐老三从杂念中回过神来,挠挠后脑勺:“这个我明白,码头上的兄弟我也都跟他们交代过来。谁都是苦过来的,知道粮食糟蹋不得。”
黑豆放心地目送他端了东西回到自己桌上,又微笑着去招待下一位客人了。
客人少了,李妍年是松了口气,她原本就没指望这个店能挣大钱,更多的是为着让自己兜里的钱能过个明路,来处有个说法。她想过了,黑豆担心的也不无道理,店里没见着有大宗的米粮进项,却一直有白米饭蒸出来卖,日子长了,是要惹人怀疑的。
她打算等今天店里歇了,就上镇上米行进货,买中等价位的米。掺了石子麸糠的米人吃不行,喂鸡总是没什么大碍的。
张大宝和张婶两个不比黑豆和李妍年,前两天忙起来的时候,两人是高兴大过疲惫,今天店里生意突然来了个大滑坡,身为铺子一份子的他们,心里自然忐忑,但看黑豆和李妍年一个淡定,一个笑嘻嘻的,完全没事人模样,心里更是没底。
这没影的东家,心里到底在想些什么呢?
送走最后一位来吃饭的顾客,张大宝飞快地算了一下今天的账,让他有些吃惊的是,虽然今天来的客人少了很多,但一个中午下来,店里依然有近两百文的入账。
李妍年一看他那急吼吼的样子,了然笑道:“舅舅,你别想太多了。赶紧收拾收拾,今天收来的钱先封帐,收起来锁好了,等月底的时候再去火销铺子兑了。”
张大宝叹气:“这一天入账看着多,可卖出去的都是白花花的大米饭,连个进价成本是多少我心里都没底,这铺子到底是亏是赚,我这个做账房的,实在是说不上来,拿着东家的钱,心里有愧啊。”
李妍年是没料到自己这个大舅舅竟然这么有职业道德,拿着出纳的薪水,操着总经理的心,不由得笑了。
“舅舅你就放心吧。这铺子里的生意,东家心里有数的,咱们做好自己分内的事情就可以了。您想啊,这天底下哪有肯做亏本生意的人啊。进货的事情您也别操心,东家都有说好的铺子的,这个不归咱们管。”
张大宝被她这么一安慰,心里算是好受了些。一行人打扫了一下铺子里的卫生,正准备收摊锁门,昨天来过的邢捕头又晃悠过来了。
“欸邢捕头,您怎么这么晚了还没吃上饭?赶紧,快进来坐,”张大宝眼尖,看着邢捕头有收了脚步往回撤的打算,连忙叫住了人,热情招呼道。
李妍年也机灵地上前去迎:“今天店里没人清净,也刚打扫过,干净着呢。灶上还有一屉饭没动过,您要是不嫌弃我们手笨,再给您烫点菜来下饭。”
从衙门出来就已经过了饭点了,邢肃风其实也不是没地方去,但一上了街,他这双脚就跟有了自己意识似的,不知不觉就走到了浅滩码头上的这家无名饭铺上来。但跟昨天店里人挤人的景象不同,今天来的点都还早些,店里就已经没人了,而且看样子,他们连卫生都打扫好了,正准备关铺子。
邢肃风的目光对上张大宝的一瞬间,便有些后悔,他完全可以在衙门边上巷子里的面摊上叫一碗面,将就着填饱肚子的,结果拖着人关不了门,还得另外招待他。
邢肃风心里明白,这并不是因为他有多么招人喜欢,只不过是他们都怕自己身上这层皮,怕惹了小人结下梁子。
其实他们大可不必。
他到底还是跟他那个没出息的爹一样,耍不来那些无赖生财的伎俩。
邢肃风想走,想开口告诉他们,不必麻烦了,自己只不过是路过,并不是专程赶过来吃午饭的。但他的一双脚又一次违背了他的意志,等他反应过来,自己已经安安稳稳地坐在饭桌前,而那个跟自己说话的小姑娘动作利索的跟个穿花蝴蝶一般,不一会儿功夫,就把东西都给自己上齐了。
有饭,有汤,有咸菜,还有一碗焖透了的红烧肉。
李妍年见邢捕头抬头有些探究地看向自己,笑着解释道:“没什么好东西招待您,这肉是我们自己吃的,锅里新打的,干净的没人动过,您不嫌弃就尝尝,下饭是顶好的。”
这碗用红油腐乳汁焖透的红烧肉,的确是他们吃剩的不错,不过是李妍年一早就另外打起来,准备带回去给毛豆他们尝尝味道的。现在店里忽然来了这么一尊大佛,她当然得先紧着伺候好,先落下个面子情,往后再慢慢结交。
邢肃风看她一眼,没说什么,沉默地端起饭碗吃饭。
这顿饭他吃得极慢,饭量也不比昨天,前后总共也就添了两次饭而已,但李妍年给他配的小菜,包括那碗红烧肉,他都吃得干干净净,连红烧肉的汤汁都浇到碗里,伴着饭吃完了。
“掌柜的,多少钱?”
张大宝不敢问他要钱,正想说邢爷能来他们铺子上吃饭便是极大的赏脸,李妍年却抢先说道:“三文钱,谢谢。”
邢捕头又回头看她一眼,闷声不响地从腰间掏出三枚铜钱,轻轻放在柜台上,抬腿便出了去。
见人终于走了,张大宝呼出一口长气,冲李妍年说道:“乖乖,也就你敢张嘴,杜家庄上的捕快可从来都是连吃带拿的,别说要钱了,不倒给他们就不错了。”
李妍年笑道:“这有什么,舅舅,这邢捕头跟庄子上的人一看就不一样。您忘记了,昨天也是他掏钱请的那几个捕快吃的饭。今天他谁也没带,就自己绕过来了。我看呐,这个邢捕头是个好人,所以兜里没钱,往后也要常来的。您别到时候犯糊涂了说不收钱,那人可真不敢上门来了。咱们开门做生意的,保不齐什么时候就要有求别人的时候。临到用时再烧香,这香可烧不灵。”
张大宝撇了她一眼,有些纵容地笑道:“就你这孩子弯弯道道多,你娘当初要是有你一半的鬼机灵,也不会……”
他话说到一半,自己先难受了起来。李妍年连忙打住:“舅舅,时候不早了,这桌就留着给你收拾了,我跟张婶他们先回去了啊,你记得锁门。”
张大宝被她这么一打岔,也没心思难过了:“这里交给我,你们赶紧上路,一会儿天黑了路可不好走。”
李妍年应了声,黑豆已经架好了牛车,在外头等他们了。
李妍年和张婶两个照例坐车,一路上晃晃悠悠的,李妍年也摸透张婶的脾气了,晓得自己勉强拉着人聊天才是为难人家,因此只朝张婶点头笑了笑,便靠着车厢内壁合眼休息。
李大娘说的没错,李叔挑中的这头小牛虽说年纪还小,力气真不差,这一早一晚两趟来回,也没见小牛吃不住,车子拉得稳稳当当的。
黑豆一开始掀了帘子看了一下里头的情况,见李妍年趁着赶路的功夫补觉,眼里露出些许心疼,没说什么,车子倒赶得越发稳了。
老实说,他其实不明白自家妹子为什么这么着急要开饭铺,把自己折腾得这么累,明明靠着卖宣纸和胡椒,他们手上已经有了村里人一辈子都赚不到的财富。但既然是妹子想做的事情,他就一定会帮她做到。
即便这只是个开始。
黑豆看着不远的山边正慢慢落下的太阳,笃定地自言自语道。
第五十八章
整个四月,饭铺上的生意看似不惊人,却慢慢累积了一批稳定的顾客群,而且有越来越多码头上的苦力舍得掏那三文钱一尝饱着肚子干活的滋味。铺子里从一天能收两三百文,渐渐地涨到一天能收四五百文,还有远些的客人隔个几天便来打一次牙祭的。
用来掩人耳目的中低档米李妍年也和米行的人谈好,每隔个三五天便上他们店里进个几斗米。一斗也不过二三十文钱,回回和黑豆拉了货回来,转手李妍年便将米收进仓库里,再把仓库里的好米腾换出来。虽然麻烦些,好歹能让人少起些疑心。
李妍年嘱托李大娘收的种蛋,李大娘也尽心地在村里问遍了,总共收了六十七个蛋,家里有三只能抱窝的老母鸡,匀一匀也刚好够用。李大娘还喜滋滋地跟李妍年说,养小鸡的家伙什该准备的也趁早要准备起来。因为到下个月初九左右,这些小鸡仔也就要出壳了,到时候老母鸡再带上一两个月,骨头也就长结实,可以脱了老母鸡自己放着养了。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地忙过去,眼看着就要到月底,从她这里贩过胡椒卖的徐子君还是一点音信都没有,李妍年正琢磨着要不要把存下来的三千来块钱攒起来,留到下个月用,徐子君倒出现了,拄着个拐杖,张着嘴,却是一句话都没说成,便晕倒在她跟前。
李妍年看他打扮,一身破烂长衫,已经脏得看不出原来的颜色,满脸斑驳,脚趾溃烂,哪来还有半点书生模样,只差再托上一个碗,便是活脱脱的乞丐像了。
事实上,徐子君还真成了乞丐。
事情还得从头说起,前有引为挚友的刘云贵在重利面前,翻脸不认旧情,后却有素不相识的黄毛丫头,只言片语间便以极低的价格卖给他十五斤胡椒。虽然比不得杜家货船放出的货多,但徐子君心里笃定,刘云贵从杜家拿货的价格,一定会比自己的拿价高出很多。
所以带着那十五斤胡椒返乡的时候徐子君的一颗心简直是时时刻刻都是飘在天上的。只要一想到这趟回家,不仅能取得妻子的原谅,一家人重修旧好,还能狠狠地压一回刘云贵出货的价格,出一口被背叛的恶气,他就痛快得不得了,真是恨不得睁眼就回到了菀坪。
但徐子君没想到的是,刘云贵心比墨黑,也不知道他从哪里听来的风声,竟一早就晓得徐子君有十几斤的胡椒准备低价出手,诬告他合伙不成,起了偷盗之心,一纸告状将徐子君告到了衙门里。
徐子君自然不肯认,可他一说不清楚货源何处,二比不得刘云贵圆滑,晓得上下打点,县里几个有头有脸的人物都得了他暗中允诺,一等官司告捷,除了原来应承的银两好处,徐子君手上的十五斤胡椒,便有一半是拿与县老爷与底下人分的。
如此官商勾结之下,徐子君不过一乡富贾,没权没势的,也没功名在身,很快就被屈打成招,罚没了贼赃不算,还被关在牢里吃了近一个月苦头,身上银子也都被狱卒使着法子给抖落干净了,最后实在是没钱了,狱卒也还算有些良心,替他往他丈人家报了个信。等他妻子娘家人出面使够了银子,徐子君这才是终于出了来。
丈人倒还可怜他,又舍不得女儿吃苦,便发愿说拨一处废屋让徐子君继续住着,等一两年徐子君赚到了够养活自己和家人的钱,再让他们夫妻团聚,不然便做主让他们夫妻和离。
徐子君一夜之间沦落到要仰人鼻息,不免自怨自艾,难过了三五天,总算还惦记着要把娘子接回家来,他也是个有志气肯放下脸面的,思来想去,自己除了一手字画还拿得出手,别的也一无所长,便问丈人借了十两银子,在城隍庙外摆了个字画摊,字画也卖,替人抄书的活也接,运气好的时候一天下来也有三五百钱入账。
可好景不长。
刘云贵不知从哪里听说了他在摆字画摊的消息,每日使了钱雇些地痞流氓,也不打他,就坐在徐子君摊边上,有人来便上前去捣乱,没几天,徐子君的字画摊便摆不下去了。
徐子君碍着面子没向丈人求助,不死心地又跑去别人铺子上做个识字掌柜。刘云贵却阴魂不散,又一次缠上来,搅黄了他的差事不说,还被东家逼着倒赔了十两货款。
这下徐子君是真的走投无路了,厚着脸皮求上丈人家,却是大门紧闭。一问邻居,才晓得他丈人几天前就已经带着家人,收拾了家产,一路坐船去了余杭省亲,没个十年八载,只怕是回不来了。
徐子君这才意识到自己是上当受骗了。丈人给的那十两白银,哪里是什么做生意的本钱,不过是打发了他,好让人远远住着,还安安心心地做着美梦罢了。
徐子君满心愤恨,恨自己识人不清,错把豺狼当亲友,惹上刘云贵这样一个黑心黑肝的畜生;也恨自己头脑发热耳朵软,一心妄做发财梦,来路不明的东西也当宝贝一样欢天喜地地收了,害得自己深陷官门,有嘴说不清;但更恨的还是自己视作亲父的丈人,他千不该万不该,不该拿自己当傻子耍,让他备受旁人冷眼的时候,还一心一意地想着赚钱回家,赢回妻子!
急火攻心之下,徐子君咳出一口鲜血,一头栽倒在了丈人门前。邻人虽可怜他,也不敢把人往家里拖,怕他真有个三长两短,自家莫名其妙惹上祸事,只是凑钱请了个闲汉,将徐子君又送回了暂住的废屋。
身无白财,众叛亲离。
徐子君在废屋木床上醒来,心里生了几分死意,在脖子套进麻绳打成的环结中的那一瞬间,他忽然想起李妍年在牛车上回头看自己的那一眼神情,笑得那么坦然,顿时怒从心头起。自己沦落到今日这个地步,那个不肯具了姓名的小姑娘却还能那样逍遥地活着,肆意地笑着……
凭什么!
徐子君顿时不想死了。要死,也得等找到李妍年,揪着她脖子问一问“你那些胡椒都是哪来的,你知不知道你害死我了!”
身无分文,拿了个破碗,柱了根拐杖,徐子君凭着记忆,这样一路乞讨到了杜家庄上。
东来客栈他是住不起了,在附近打听了几日,却是什么都没打听到。也是徐子君运气不好,不晓得自从李家兄妹得罪了杜回春,就已经很少来庄子上晃悠了。而他如今一身乞丐打扮,能朝人打听的也不过是马厩的小厮,扫地的杂役,进不到客栈里见李妍年留了话的那两个伙计。
正当徐子君绝望之际,一日缩在墙角下睡觉之际,隐隐约约听见面摊上有人说起清水镇上最近名头十分红火的一个小饭铺,上好的白米饭,竟是只要三文钱,便能放开肚皮吃到饱为止。
徐子君兜里倒是有这么三文钱,但他看看自己一双脏污到看不出原来颜色的双手,再看看底下一双早已经磨破的鞋子,和露出来的几个满是伤痕的脚趾头,这样的他,只怕也是进不去吃饭的吧?
他正自怨自艾,又听得那煮面的汉子笑着和客人说道:“那铺子啊,我熟啊。替人管着铺子的几个孩子,就是上次在回春馆跟杜大夫闹了红脸的兄妹俩儿,一个叫黑豆,一个叫红豆,心地特好,本来都已经赶了牛车要回家了,偏偏碰上个从花子手里逃出来的半大孩子,冻得半条命都快没了,一看就得费好些银子才救得活,那兄妹三也二话不说就把人给搬回来了。给了五两银子不说,还连累着没回成家,在庄子上又住了一晚上,第二天才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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