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讽刺的是,没有扰了唐朝气运的安史之乱,皇太子李亨继位登基之后,还是有别的武将藩王跳出来成全了历史的车轮轨迹。被周李之乱颠覆了的唐朝只延续了七十多年,甚至比原来历史上的唐朝命数还短了三十年,期间中原陷入几十年的混战,江山最终为赵宋所代。
但开国皇帝,却不再是陈桥兵变黄袍加身的赵匡胤了。
所以理论上来说,李妍年算是生在宋代,却又不是她所熟悉的那个赵宋。旧唐的灭亡让她深深意识到了一件事情,亡唐的就算没有安史之乱,也会有周李之乱,刘梁之乱,总归历史的车轮轨迹,在偶发事件的影响下,或许会稍稍偏离那么一点点,但最终还是会回到命定的正轨上来。
也就是说,现在的赵宋,即便开国皇帝换了人做,即使宋钦宗不一定会出生,但该来的“靖康之耻”,总会在某个拐角处等着搭载在这艘称为命运的大船上的芸芸众生。
如今宋朝开国已有一百多年,历任七位皇帝。在李妍年的印象当中,历史上的北宋总共也只延续了一百六十多年。各方打听来的这些数字,无疑又让她心中那根揪紧了的弦又绷了些。李妍年很焦躁,万一这个时代的宋朝也跟旧唐一样短了气数,命定的“靖康之耻”提前来了,自己一介平民,就算手握系统,又能有什么办法独安其身?
倾巢之下,焉有完卵?
所以当那天她听齐老三和他那几个兄弟说起顾家商船五月中又要准备往南洋去的消息时,立刻留心上了。
她不知道这个时代的赵宋会是怎样的一个覆灭过程,也不知道到时候余杭还会不会像诗中所叙一般,“暖风熏得游人醉,直把杭州作汴州”,成为战乱之时安全的避风港。她只知道,在大难来临之前,她一定要多攒下银钱,多铺几条后路。厚了身家,铺足了后路,她才有本钱在乱世中带着家人立身存命。
而她心中的这些打算,这些可谓之大逆不道的杀头之言,李妍年又怎么能和黑豆说,便是说了,他只怕也是不信的,更有甚者,疑心她疯癫了吧?
所以出海的真正目的,李妍年只能深深埋在自己心中,对外,也只好哄骗黑豆和徐子君,是为着以后的商路做铺垫而已。
她也想过了,顾家的商船既然能容得下别的掮客借道分利,对于目前缺少本钱的自己是再合适不过。听齐老三说,南洋那边最喜欢的便是中原销过去的丝绸、茶叶还有瓷器。但这个是顾家最大头的生意,李妍年不打算和人争抢这份市场,不然惹了顾家,只怕是没有下回的顺风船可以搭了。
这趟徐子君要是答应替她出海,李妍年打算从系统上买些玻璃制品和香料,主要还是让徐子君先去探探路做个急先锋。等摸清楚了南洋那边市场的前景,再做应对。
当然,李妍年这些安排最终能得以实现的前提,还是得等徐子君开口,愿意拿身家性命去博一回前程。徐子君这个人虽然有些书生气,却贵在守信,有底线,他要是不去,李妍年一时半会儿还真找不到更合适的人选。
李妍年叹口气,收回重重心思,跟着黑豆到了前厅。不想,竟在铺子里看见了一个意想不到的客人。
“三少爷,您怎么会来这儿?”李妍年不解地看向穿着一身金贵月白细绸长衫,一看就不是能出现在他们这种专供苦力饭食的店铺当中的贵客。
不是她说,顾家这个三少爷,一脸淡然地站在饭屉之前,拿着饭勺专注端详的样子实在是太诡异了。他边上一圈都是浅水码头上做活的苦力,粗衣短衫,和他那身矜贵打扮形成了鲜明对比。
苦力们也不好受,东家突然出现在小饭铺里,众人顿时吃相都添了几分斯文秀气起来,脚也不抬到凳子上了,连呼吸声都放轻了,生怕重了会惊扰到少东家似的。
李妍年看着这群忽然扭捏得跟个闺阁小姐似的苦力们,再看看已经回过身来的顾明远,只觉得眼前这般景象,就算用鹤立鸡群四个字来形容,也不显得夸张。
“哦,听说你们兄妹两个在我们码头附近开了个饭铺,生意还挺红火,今天正好转到附近,便顺路过来瞧瞧。你们兄妹两个也是见外,开张这等大事,也不知会我们一声。我们做过这么多笔生意,也算是生意场上的半个伙伴了不是?”顾明远嘴角挂着个浅笑,放下手里的饭勺。
刚刚一眼看过去,他便知道,李家兄妹两个卖的白米饭,绝不是出自自家米行上的中下米。米的质地,成色,气味,无一样能对得上的。
而且就她最近几次的进货量,以及他刚刚在店铺当中观察所得,自家米行上供的米,绝抵不过他们铺子里一天半的生意所需斗数。
但用脚趾头想也知道,李家这个滑头的小姑娘定是不肯告诉自己,他们这些米到底是从哪里来的。
顾明远嘴角的笑意又加深了几分,目光绕到李妍年身上,若有所思地停留了几秒。
张大宝连忙在一旁冲李妍年使着眼色,李妍年不明所以,反而朝他笑道:“舅舅,这里有我看着就行了,你忙去吧。”
张大宝原本是想让外甥女躲到厨房去,由自己来应付顾家三少爷。虽然李妍年之前也是在店里抛头露面的,但一来年纪小,二来做的都是穷人生意,没人会往穷人头上去遐想,但换做是富家少爷便不一样了。
从来丫鬟爬床,贫女求妾的闲话都是不嫌多的。
可李妍年完全没理会到他的苦心。
张大宝只好叹一口气,却并未听话地走开,装作算账的样子继续站在柜台后面,一面支了耳朵留心听他们两个要说什么。
李妍年不以为意,朝顾明远说道:“三公子客气了,不过是个小本生意,而且说起来这并不是我们兄妹俩的铺子,这铺子的东家另有其人,我们也只是在店里帮工,所以也没什么值得一提的,倒劳您费心记挂着,百忙之中,还特地来铺子里看望。白费了三公子您这番心意,我倒有些惶恐了。小店腌臜,三公子您是贵人不踏贱地,还是避免久留的好,毕竟铺子里闲人多,万一冲撞了,我心里更是过意不去。五月份大少爷书肆里要多少纸张,还请三少爷代为通传一句,让大少爷早些派人来说,我们一定早些做下准备,免得徐掌柜扑空。”
顾明远听出她言语里的不耐之意,心里有些苦涩,自己好歹也是皇商顾家的三少爷,还几次三番对她示好,替她解过围,也从未深究过他们兄妹俩隐瞒的秘密,她却这么不待见自己,生怕和自己有什么牵连似的,避之不及。
这一刻顾明远倒选择性地忘了自己当时从李家村回来的路上,是怎样发愿,要以继承家业为主,不再为旁的杂事分神的了。
顾明远正要张口说什么,却听得外头远远飘来一道温柔轻快的女声:“表哥,你怎么耽搁了这么久还不肯出来?我还等着你带我去放风筝呢!”
李妍年循着声音往外看去,这才看到铺子前头落着两顶轿子,而那女孩子的声音,就是从后头那顶刷成荷粉色的软轿里传出来的。
铺子里众人的耳朵似乎都动了动,一屋子苦力的眼珠子都忍不住落到了那轿子上去,仿佛隔着那层层轿帘,已经看到了稳坐其中的美娇娥似的。
李妍年听那姑娘叫顾明远表哥,想必是杜家的姑娘了,便笑道:“三少爷,表小姐还在等着您呢,我这就不留您了。本来按着礼数来讲,我该替我们东家请您在铺子里吃顿饭的,可您也瞧见了,这铺子着实不是能伺候得起您这样的人物的地方。我这一张嘴都显得亏心……”
顾明远眉间轻轻皱起,他倒是忘记了还有杜家的尾巴在。也不知道他姑姑是怎么想的,母亲明明已经把话都说死了,顾杜两家,绝无联姻的可能。可他这个让人头疼的表妹就是一直不死心,一有机会便要紧紧缠绕上来,真是让他苦不堪言。
第六十一章
杜慕梅是杜家大房的嫡女,也就是顾明远大舅舅的小闺女,今年刚满十三岁,正是十分讨人嫌的年纪。娇滴滴的,又聒噪,在顾明远这里稍有不如意的,转身就往大人跟前告状,简直让顾明远烦得不要不要的,烦到远远看见穿粉色裙子的小姑娘,也不管是不是杜慕梅,便转身就躲的地步。
以前两家离得远,除了舅妈带着表妹们来京中暂住的那几个月,顾明远的耳朵根子还能得些清净。今年因着回老宅陪老祖宗过年,顾家又因着印书局的差事在杜家庄上拖着,一直没得空回京中,杜慕梅便三不五时就上顾家来找顾明远玩。杜家那边当然是乐见其成,毕竟顾明远是顾家这一辈儿孙当中,天资最好的一个。
当时顾成业还没跟妻子透露出要让两个嫡子同皇室结亲的意思,顾夫人就算不喜欢杜慕梅这个有些刁蛮的外甥女,碍着亲戚这层面子,也不好阻拦着两人不来往。而顾明远自己又是个对女孩子下不来脸的软和性子,避无可避的情况下被杜慕梅缠上,也只会好声好气地在一旁陪伴着,由着对方对自己予取予求。
所以说起来,即使在心知姑妈不太喜欢自己的情况下,杜慕梅还对表哥顾明远十分钟情,这其中未必没有顾明远的错,是他默许的温柔给人家小姑娘造成了自己和表哥是两情相悦的错觉。
甚至在后来顾家已经明确了要和逸王府联姻的意思,杜慕梅也还觉着顾明远心底还是喜欢自己的,只不过碍着父母之命不好违背罢了。她年少心高,也被市面上流行的才子佳人话本给迷昏了头,心底还有些瞧不起逸王府的那个嫡女。不过是占着个权字,也没什么了不起,就算将来表哥娶了她,也不过和小舅舅小舅妈一般,成就一对怨偶,相看两相厌罢了。
杜慕梅还没见过,甚至没听说过逸王府嫡女是个什么模样,脾性,便已经将对方盖上了不值一提的戳。又觉得表哥顾明远可怜,一辈子便要荒废在这样一个无趣,不值得相伴终生的郡主身上。
她自觉自己才是表哥的良配,也打定了主意,将来顾明远要是娶了逸王府的小郡主为妻,那么自己就委屈一些,做表哥的平妻,顶多郡主在京,自己让她几分面子,窝在老宅这边做小。杜慕梅想得很远,表哥将来生意会越做越大,两头奔走也是必然的事情。到时候她和郡主两个两头大,表哥在谁那边,便由着谁照顾。这在商人眼里,早成惯例。男人嘛,总不可能几个月在外头都不沾一下女人的,两头大并不是什么稀罕事儿。
杜慕梅想定了主意,急不可耐地同自己母亲说了。杜夫人一听那还了得,自己千宠万宠,要星星要月亮也恨不得立时唤人给摘来的女儿,竟这么糊涂地生出了要给人做小的念头。
杜夫人不像女儿这样天真,如今王室是没落了,可还没有沦落到能让一介商贾踩着头顶羞辱的地步。平妻两头大这种明晃晃打脸的事儿,别说是逸王府头一个不答应,便是顾家也没那么蠢,肯犯这样的险去得罪好不容易才搭上的王室。杜夫人真怕自己女儿一时犯蠢,嚷嚷出做不成平妻当小妾也成的昏话来。
看着女儿还是脸上还是一团懵懂不知愁的孩子气,杜夫人不禁恨起顾家来,恨小姑子顾夫人不念亲情不肯为两家联姻牵线搭桥,也恨姑爷顾成业一心想攀高枝汲汲钻营,但最恨的,还是顾家的小子,既然没心,又何必时时来招惹她的梅儿!
为着避免女儿昏头做出什么丑事来,杜夫人狠着心肠,当着杜慕梅的面把话给说死了。只要自己活着一天,就不许杜家的女儿自甘下贱,给人做什么平妻小妾!
杜慕梅这样的太岁性子,自然不是爹娘一两句狠话能吓得住的,在家里闹得不成样子,最后杜家大房两口子也实在是没辙了,就把人关在绣楼里禁足不让出门。没想到杜慕梅脾气也硬,要禁足可以,她索性给自己加罚,连饭也给禁了,连着三天粒米未进。
开始杜夫人还以为女儿到后头肯定要撑不住,就狠心一直没让下人管,由着杜慕梅闹绝食。但到了第四天,下人还来报说二小姐不肯吃东西,而且已经饿晕了,杜夫人哪里还坐得住,赶紧让人开了绣楼的锁,把杜慕梅给放了出来。
自此杜夫人心里也明白,自家这女儿一颗心是真挂在顾家那小子身上了,怕是拦不住,以后还不知道要怎么闹腾。但就算心知肚明,她又能怎么办?总不能眼睁睁地看着女儿寻死觅活的吧?
杜立煜归家后得知妻子心软把女儿放了出来,也只能扔下一句慈母多败儿,但也没见他能硬起心肠,发话把女儿重新锁进绣楼的。
夜里两夫妻对烛发愁,杜夫人叹道:“或许孩子还小,一时糊涂,等再长大些,便晓得这事情荒唐,日子久了,念头也就淡了。这个年纪的孩子,多浑身都是反骨,说不得,说了反而偏要跟你对着干……”
杜立煜咬牙:“希望如此吧,实在不成,明远成亲的时候她还闹着要做小,那咱就给她寻个姑子庙,剃了头发修行去,就当没生过这个女儿……”
这话轻飘飘的扔出来,杜夫人和丈夫相看一眼,都不觉着到时候对方能狠心做得到。
而在和父母抗争当中获胜了的杜慕梅,这会儿其实也不好受。
她自小顺遂惯了,家里人又是那样宠着,说是宠成了公主样儿也不为过。这次好心好意跟母亲吐露了一回女儿心思,不想自己母亲不鼎力支持便也罢了,竟还狠心将自己关进绣楼,不许她踏出家门一步来!杜慕梅哪里受过这样大的委屈,越发觉着自己对表哥的这份情谊,厚重得几乎跨越生死,岂是禁足这样小小的惩罚能割舍得了的。
于是她梗着脖子硬抗,还学话本里的佳人绝食抗议,逼迫父母亲退让妥协。
开始第一天还好捱,顶多胃里叽里咕噜吵闹些,倒还忍得住。到第二天,杜慕梅早饿得头昏眼花,手软脚软,连她娘上楼来看她都没力气睁眼。
杜夫人倒以为她还在跟自己耍脾气,便又把女儿骂了一通。杜慕梅原本还打算晚饭再送来的时候偷偷吃两口,被杜夫人这么一激,彻底赌气上了,连着两天都躺床上一动不动,不止不吃饭,连水也不喝了。
她心里还委屈,自己不过是想嫁给表哥,父母亲要是还疼自己,就该跟姑妈说去,把两家的婚事给早早定下了。这么一点小事父母亲都不肯成全了自己,自己这么活着也是忒没意思,饿死了便饿死了罢,反正也没人会心疼她。
禁足的第四天,饿虚了的杜慕梅终于晕了过去,也成功地惊动了杜夫人,终于替自己迎来了自由。杜慕梅躺在床上喝细米粥的时候,心底不由涌上几分洋洋得意,看,爹娘到底还是疼她的,舍不得她就这么死了。和表哥的婚事,到时候也只要这么闹上一闹,姑妈那边也总不能眼睁睁地逼死自己,总是要妥协的。
但杜慕梅没料到的是,自己这顿折腾,到底还是把身子给折腾垮了,整个二月,她时不时地就要病上一两场。一直拖到三月,都不见彻底好了,因此也错过了不少能上顾家找表哥玩耍的机会。
顾明远对此一无所知。过了年,便不怎么见这个讨人嫌的表妹上家里来骚扰,他闲下来的时候还暗自庆幸,大概杜慕梅是又找着了什么新鲜玩意儿,或是更值得花时间去做的事情,总之,只要不来缠他,他断无自己上门去招惹的道理。
也难怪他一点音信都没听到。出了这样的事情,杜家大房也只有遮掩的份,对外只说杜慕梅是时候该精修一下女红手艺,请了江南的织绣师傅精心教导,所以没空跟着大人外出做客。二房三房倒是知道些内情,但到底不是什么好事,说起来也是坏了自家女孩的名声,因此连着关系最近的顾家,都不晓得杜慕梅为着能嫁给顾明远,已经闹了好大一出戏,搅得杜立煜两口气焦头烂额。
而今天,正好是杜慕梅大病初愈之后,觉着精神头最好的一日,加上四月本是放纸鸢的时节,往年表哥常住京中,自己没机会得表哥陪伴放一回风筝,今年难得到了这个时节,表哥还住在老宅没走的,杜慕梅自然不能放过。因此一早便精心打扮了,带着七八个丫鬟小厮往顾家上找人来。
也是顾明远运气不好,才出门,便撞上了杜慕梅。他好说歹说,自己还有铺子要去看,月底的帐也要结,还有米行上的一些杂事,总之,听在杜慕梅的耳朵里,那就是一句话,今天的风筝是放不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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