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织夏望着夜空,眉眼静下。
感觉心底最后一丝空缺都被填上了。
回檀园的路上,车里的氛围像只香炉子,熄灭了,但香火还是长久地烫着。
许织夏瞄他,他目视前方,心无旁骛开着车,她瘪瘪嘴,靠住颈枕,脑袋一歪,佯装睡着。
纪淮周侧眸,分心瞧了她一眼,唇边噙起笑。
车速慢下,车子靠边停住。
许织夏竖起耳朵,听到驾驶座车门开合,她微微睁开一只眼睨过去,见他下车,进了间便利店。
过去几分钟,他又走出来,许织夏迅速闭住眼睛。
不晓得他买了什么。
总之车子很快再度启动,行驶回檀园。
一到别墅许织夏就装模作样地睡醒了,轻咳一声下车,从地下车库上客厅,纪淮周笑着跟在她身后,进了家用电梯。
许织夏偏着脸不声不响。
身边的男人突然低声问了句:“今晚去你屋?”
许织夏顿住顷刻,目光刚想投过去,电梯门开了,迎面望见周清梧。
其他不相干的情绪暂时都剥离了出去。
她走过来,许织夏也及时走出去。
当着面,两人相视着,一时都无话,但过片刻不约而同地笑了。
周清梧抬手去抱她,许织夏便靠过去。
“瞧我一高兴,话都不晓得从哪句起了。”周清梧抚摸着她的头发。
其实掰开了讲倒显生分了,尽在不言中是最好的。
于是她只亲昵问:“宝宝今晚要不要和妈妈睡?”
许织夏在她温暖的怀里笑意蔓延。
那一刻她深刻感知到,从今夜起,她也是有妈妈的孩子了。
许织夏点点头,温顺应声:“要。”
在旁边听不到两句,纪淮周浓眉就蹙了起来:“谁家小孩儿这年纪了还要跟妈妈睡?”
周清梧耐人寻味瞥着他:“我们睡我们的,碍着你了?”
纪淮周无话可说,倏地失笑,不着痕迹提醒:“您这不是让小姨父独守空房了么?”
“他还能失眠了?”周清梧好笑,牵住许织夏的手:“走,我们上楼去。”
许织夏笑盈盈地被带走了。
当晚她们挤着同一只枕头,各自有了新的身份,话都比平时多得满溢,在安恬的气氛下,睡前闲聊了很久。
许织夏带着微微的睡意,自然而然跟母亲苦恼的口吻,说杨老师需要替补舞者,但她好长时间没跳了,怕给人家惹麻烦,不敢答应。
周清梧是绝对的鼓励式家长,说我们宝宝最爱跳舞了,从小就很出色,只要是你喜欢的事情,不管做得好不好,妈妈都支持你。
许织夏阖着眼,眉宇间有舒展的笑。
婴儿出了子宫,外界缺乏安全感,会哭会闹,但只要闻到妈妈的味道,感受到妈妈的温度,就能平静。
那晚许织夏竟也有了类似新生的本能,躺在周清梧的身边,她奇妙地有一种新生儿依偎着母亲的踏实和归属。
“宝宝,明天中秋,我们晚上去餐厅好吗,有位客人想要见见你。”周清梧声音轻柔。
“好。”许织夏先答应了才问是谁。
“徽州沈家的老太公。”
沪城乔家,杭市陆家,金陵蒋家,徽州沈家,自千禧年代起便齐名江南四大家。
许织夏是在江南地区长大的,很难不知晓,何况前三个中都有同她如亲人般存在的人。
但她和沈家并无交集,怎么会想要见她。
当夜周清梧拍抚着她背,一边哄着她睡,一边解释说,沈家向来重视文化遗产保护事业,对棠里镇的项目计划很感兴趣。
许织夏心里雀跃,但她太困,没能思考细枝末节,就睡了过去。
她睡得特别香,再睁眼,天光大亮。
床边空着,周清梧无疑是去给她做早餐了。
许织夏打开四肢,使劲伸展了个懒腰,心情和外面的天气一样明媚。
洗漱过后,她回自己房间换衣裳。
许织夏步履轻快地下楼,过走廊,握上房门的把手,须臾间意识到,昨晚光顾着跟周清梧走,似乎把某人晾原地了。
她望了眼隔壁,再三思忖,还是走过去。
正要叩门,门开了,男人两根手指灵活地拧着衬衫纽扣,刚扣到腹肌上方。
大片结实流畅的胸腹肌理直闯入视野,许织夏不争气地垂下脸,小声讪讪:“哥哥早……”
下一秒许织夏被他捉住胳膊,一把拽进了屋里,门砰得关回去。
等反应过来,她后背已抵住了门板。
纪淮周纽扣也不扣了,就让上衣这么散着,一只手掌压到她头顶的门上,人散着筋骨俯下来。
“总算想起我了?”
他的语气听着,像是被她抛弃了。
许织夏是有那么点儿心虚,但还记着他一笔,抹不开面:“我们又没约好做什么。”
纪淮周不兜圈子:“不是说了去你屋?”
“为什么要去我屋,哥哥不是……”许织夏收着下巴,向上瞟他一眼,语焉不详:“没想吗?”
纪淮周品了品她神情,明白过来。
小姑娘拉不下脸,还在怨他昨晚口是心非呢。
他无声笑了笑,那张骨相周正的脸,压到她白而润的小鹅蛋脸前面。
唇轻轻一碰她的唇,嗓音哑下去。
“想了,哥哥想得要死。”
许织夏一不留神被他应得措手不及,一脸茫然地愣住了。
纪淮周直勾勾盯着她:“这不是没套么。”
他气息热着她鼻尖,话直白得不能再直白,许织夏心急促跳跃几下,没骨气地涨红了脸。
“总不能直接……”
许织夏惊颤,忙不叠抬手捂住他嘴唇,不准他说下去。
他近着她脸,细细看她的面容。
她长发勾在耳后面,掉落鬓边的短碎发括号弯弯,眉眼间蓄着一汪清泉,脸廓柔和,没有棱角。
这是他理想中养成的样子。
当外界有敌意,人不得已才要有棱有角,他倒是希望他的女孩子,永远被爱,永远无需有棱角。
有棱角就有缺口,没有棱角,也能是另一个最难被驯服的极端。
他眼神逐渐深刻,那双内勾外翘的眼睛,把人长久瞧住,目光像是勾着根丝。
许织夏按捺不住问:“……盯着我做什么?”
还被捂着唇,他没声,眸中带有笑。
许织夏迟疑地放落了手,男人下半张脸重新露出来。
“我们小尾巴真是……”
他慢悠悠刚起个头,许织夏就敏感预警:“不准说无赖话。”
纪淮周笑意更深:“百看不厌。”
许织夏压了压嘴角,没压住,微微翘起。
他有句话是对的,和哥哥谈恋爱,知根知底,免了信任那一道关,否则就他这撩拨人的本事,哪个女孩子不得内耗。
他道道线条分明的身躯,明晃晃在眼前,两人挨着,许织夏不看他的脸,就只能盯着他身体看。
她又不是尼姑,这样还能无动于衷。
许织夏轻咳,伸手一颗一颗给他扣上去。
纪淮周一笑,不再闹得她脸红,任她扣着,只问:“今晚总不跟你妈妈睡了?”
“不好说。”许织夏手指头捻着纽扣,话落听见头顶一声叹息,她弯起了唇。
“什么时候轮到我?”
“你不能自己睡吗……”
“不能。”纪淮周搂过她腰,指腹在她腰窝抚着:“就算做不了,哥哥也得抱着你,跟你躺同一张床上。”
这人没两分钟又无赖起来了。
许织夏不说话,故意给他扣到顶。
他笑,一下察觉出她的坏心思,腾出只手往喉咙下解了两颗:“你想闷死我。”
“乔翊哥都是扣到脖子的。”许织夏成心跟他唱反调:“怎么就你受不了。”
他拽着领口扯松开:“有受得了的时候。”
许织夏好奇:“什么时候?”
“婚礼。”
“……”
他每句话都是陷阱,许织夏不接了,人被他臂弯搂着走不开,于是推搡他胸膛:“我要回房间换衣服了。”
指尖落进了他的手心。
“再待会儿,”纪淮周握着她手指,揉了又捏:“出去了哥哥连你的手都摸不到。”
只言片语,许织夏心就软了。
她低眉垂眼地想,是不是男人都喜欢频繁亲热。
“哥哥,”正要说点别的,许织夏便记起这事:“今晚我们要去见徽州沈家的老太公,他对棠里镇的非遗项目感兴趣。”
“是么?”
许织夏审视他表情:“你们请的?”
纪淮周笑而不语。
他还在装,许织夏直接戳穿:“我一猜就是你们。”
纪淮周也没想瞒着:“想法是你们的,只是计划书有待推敲,乔翊二改过,小姨父找阿公搭了个桥,推荐到沈家去了。”
意料之外,又在情理之中。
许织夏莞尔,被爱就是怎么倒都有靠山。
“你呢?”她问。
“我?”纪淮周捉她指尖到唇边,亲了亲:“我当然是忙着跟你如胶似漆。”
许织夏端量他眉眼。
她才不信,他什么都没做。
徽州沈家是富商,生意在各行业开枝散叶,非遗事业相比之下虽冷门,但非遗的传承保护与发展,却被沈家视为重中之重。
沈家名下的相关非遗公司,是文化遗产事业中的翘楚,在江南地区一枝独秀。
当晚赴约前,蒋惊春和许织夏聊了通引见电话,说这位老太公是个老顽童,但骨子里讲究浪漫,是个有情怀的人,他重视非遗事业,是亡妻的志向,他妻子生前是盘扣技艺传承人。
包厢风雅,原木色屏风推拉门,有插花和挂画,青釉香炉里焚着沉水香,尽显宋风淡雅的东方禅意美。
许织夏见到了那位沈老太公。
和蒋惊春口中一样,高寿,但身体健朗,是个情感重于利益,会收藏雕花的石头的人。
那晚包厢六个人,沈老太公是长孙陪着来的。
“小姑娘,讲讲你们镇子的情况吧,我这一把老骨头,就不亲眼去瞧了。”沈老太公慈祥,但眉目间难免有着阅历的压迫。
或许是周清梧明廷和哥哥都陪同着,许织夏没有太过怯场,思路清晰地介绍棠里镇,说棠里镇到处是百年历史的作坊,有很多有真本领的技艺人,只是都迫于生存的无奈。
沈老太公回应:“因为茍且的人生,就忘了诗和远方,可能是真的热爱,但缺了一份执着。”
许织夏被他质疑得愣住。
她认为这个观点有失偏颇,哥哥说过的,不能怪李伯伯他们,因为他们也要生活。
沈老太公又说:“小姑娘有眼光,下个风口一定是非遗行业,但我们沈家敢在文化遗产方面斥巨资弘扬,就不在乎它吃不吃香。”
这话听上去,沈家是心境高雅,而他们是俗气地为了大富大贵。
许织夏皱皱眉,感觉到被误解。
“沈太公,传承靠的是人,人得先活下去,才能谈热爱。”许织夏端坐着,谦逊有礼,但不卑不亢:“他们没有转行,还能坚持,就是有情怀支撑着,就算支撑不住了,也应该被尊重。”
“难道从事非遗事业,就活该穷困潦倒吗?”
许织夏双眸清澈,又坚定不动摇:“从业者得要赚钱,我们要做的,就是通过专业运作,带动非遗经济,让他们过得更好,变现和匠心并不冲突。”
沈老太公笑笑,饱经风霜的脸上情绪捉摸不透。
尽管周清梧和明廷作为东道主,很快聊到其他话题,气氛始终是融洽的,但那晚的饭局似乎不太愉快。
至少许织夏心里不是很愉快。
沈家和千寻像两个极端,一个不顾一切为了利益,一个不顾一切为了情怀。
当晚结束后,沈家的司机过来接人,沈老太公不要送,和他们在餐厅门口告别。
但纪淮周上前去,替他拉开了后座门。
落座前,沈老太公回头,今晚第一次和他搭话:“小友,几时到徽州,再陪我听戏?”
纪淮周胳膊肘懒洋洋倚到车门上:“还听戏呢,您把人给我惹急了,我还不知道得哄到什么时候。”
沈老太公笑:“我总得装一装,你不是不想你家姑娘晓得,你为了她,把百乐门那套旗袍送我了?”
百乐门玻璃展柜里那套酒红色旗袍,是周故棠再无机会上身的敬酒服。
旗袍于纪淮周而言,珍贵在念想。
于沈老太公而言,珍贵在旗袍上失传的盘扣,用的是他亡妻生前一直钻研的古老手艺。
“真舍得?”沈老太公再次向他确认。
纪淮周半敛着眼,自语般:“念想就是要断的。”
沈老太公瞧了他几眼,不再问,只在旁人听不见之处说:“你妹妹确实不错。”
闻言,纪淮周看过去,抬抬眉骨。
“你这礼啊,白送了。”沈老太公显然很欣赏许织夏,假如没有他,沈家可能也会考虑接手棠里镇的项目,只不过要多些顾虑。
纪淮周不在意地笑了。
沈老太公似真似假地开起了玩笑:“不如你也替我养养曾孙女?”
纪淮周扯唇哂笑:“有个要养一辈子的了。”
他挥了下手,转身回去。
许织夏对此不知情,她只知道,没过几日,沈家名下的非遗公司就联系到了镇长,洽谈合作事宜。
许织夏这才后知后觉到,那晚饭局,沈老太公可能是在考验她。
还真是个老顽童。
不过沈家有两个要求,第一是要求终止棠里镇和千寻公司的合作开发协议,能谈拢,由沈氏集团赔付违约金,谈不拢,就走官司。
第二是要求棠里镇停业整顿,重新规划定位。
许轻苑没再出现,千寻方是由盛则玉出面,这件事情进展得意外顺利,顺利到镇子里的长辈们都匪夷所思。
许织夏答应了杨老师替补商演,不在浙校的时间,都会到茶馆二楼练舞。
再见到许轻苑,是某天晚上许织夏练完舞,走到镇门口的时候。
许轻苑要回京市了,她在杭市,就是为了寻到许织夏,如今再没有留下的意义,不知是走前想再看许织夏一眼,还是不甘心。
她忧伤地看着许织夏,问:“夏夏,你真的不愿意原谅妈妈?”
她们当时站在的地方,放眼望去皆是棠里镇水乡两岸的夜景,是先前许织夏一杯杨梅酒醉倒,指着远方,告诉纪淮周那是他们家的地方。
满月后的月相一夜残过一夜。
河面上的月亮似一弯镰刀。
许织夏静静说:“我有妈妈的。”
兴许是在那个瞬间,许轻苑一颗心才是真正地坠了地,她再没有数月前的高贵与强势,情态间只有颓唐和消沉。
毕竟爱的反面不是恨,而是不在乎。
盛则玉开车到,扶许轻苑上车,自己再走回到许织夏面前:“我会劝她想通,不再打扰你。”
许织夏无言要讲,便点了下头。
“棠里镇的协议,我们会尽快走完程序。”
提及此,许织夏顺势把话说清楚:“如果千寻退出是因为我,没有必要,我并不会感激你们。”
盛则玉温和地笑笑:“是为了弥补我自己的愧疚,说到底妹妹是因我而被舍弃,也算我替母亲还点良心债。”
盛则玉并没有要同她相认的意思。
明眼可见,她在这里,过得肯定是要比回盛家好。
许织夏在原地,看着盛则玉的车子驶离,在眼前越来越远,直到消失不见。
她生命中横跨十七年的黑白默剧,于此彻底宣告落幕。
许织夏回过身,望见了她的序章。
他双手抄着裤袋,身量高,后腰倚着车门,一条腿微微曲着,一瞬不瞬凝望着她。
许织夏展颜,碎步跑到他面前。
纪淮周似笑非笑:“跟他说什么呢?”
“还能说什么。”许织夏仰着脸,笑容促狭:“哥哥只能有一个,我记着的。”
纪淮周静了会儿,垂下头,倏地笑了。
“哥哥。”她突然正儿八经叫了他声。
“嗯。”他应,迎上她探究的目光,那眼神似是想要通过眼睛洞穿他内心。
纪淮周调笑:“这么盯着男人看,就不怕出事?”
许织夏思绪被他带过去,臊了下视线飘走,转瞬又忙摒弃杂念,凭直觉问出口:“你是不是做了很多事情,都没告诉我?”
听着像在对他严加拷打。
纪淮周扬起唇,配合地投降,双手举过头顶:“哥哥身心都是你的,可没做过对不起你的事。”
“不是说这个……是好的事情。”
“好事情你还逼问呢,我冤不冤?”
许织夏论不过他,丧了劲:“不说了。”
“好了,”他尾音还勾着丝轻笑,曲指叩了下她额头,不轻不重:“现在皆大欢喜。”
“……嗯。”
“能约会了。”
许织夏诧异眨眼:“谁大晚上约会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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