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中僵持在一根弦上的气氛,因他们的出现而波动。
在座的长辈,知道他们回棠里的没几个,见到纪淮周和许织夏,立刻脱离义愤,惊喜迎上去,原地叙起了话。
开放堂屋里瞬间换上了个温情脉脉的氛围。
盛则玉背贴椅坐着,面无表情。
但许轻苑一被晾着,就敏感地作出不好惹的样子:“叙旧也要看场合,我时间有限,闲人请先出去。”
孟爷爷肃声道:“阿玦和今今也是棠里的住户,有表态的资格,这里谁都不是闲人,外人倒是有几个!”
许轻苑张口,又被这话堵住。
她沉下气,保持着心高气傲的姿态。
镇长打圆场,招呼他们先把正事商量了,长辈们都招手叫他们过去坐。
太师椅只空着一把,孟熙和陶思勉自觉蹲坐小板凳。
纪淮周拖过许织夏,压肩按她坐进了那把太师椅里,自己往旁边一靠,半倚半坐在她手边那张红木高束腰茶几的桌沿。
许织夏眼观鼻,鼻观心,扯扯他衬衣,坐如针毡地说:“哥哥,给你坐。”
“怕什么?”纪淮周去摸腰后的茶壶。
场面严肃,坐太师椅的都是辈分大的,而且在场她年纪最小,许织夏难以心安理得:“……人家当家做主的才坐。”
“坐着。”他笑哄,呷了口茶,杯盏向身后一搁:“你坐得起。”
许织夏仰起脸去瞅他。
他回过身,近的那条胳膊自然而然地搭在了她的椅背上。
这个姿势,像她的护身符。
人的气场很玄妙,这是一种外表假装不出的本质能量,比如许轻苑,再强势也威慑不住人,只让人觉得是一朵虚弱的菟丝花。
而纪淮周心平气,身上却永远有着无所不能的强者气息,长辈们年事已高,需要靠得住的年轻人帮衬,他一在,大家都打了定心针般,有底气了起来。
许织夏静静听着,不开口。
其实来来回回就一件事,千寻认为自己值得更多回报,变收益分成为六四开,或提高门票价格,二者择一。
但众人对其开发手段不敢恭维,更不愿意再用棠里镇的名声为资本家的野心买单。
双方各执一词,谈不拢。
许轻苑不退让半步:“协议签的是合作开发,千寻全款投资,镇上每户都占着股份,白白享受分红,可没让你们出过一分钱。”
武道馆的李伯伯,那位曾经最支持商业化的李吴钩,如今也都气笑了,摆摆手:“你要这么说话,咱们也不用聊了,直接打官司,叫法官来说句公道话。”
许轻苑不为所动,轻蔑一笑:“凭盛氏的权势,打官司你们没胜算。”
这威胁性的话语一出,长辈们嗓子眼里一哑,只能忍气吞声。
都是平民百姓,谁能与位高权重的豪门抗衡。
不知是不是哥哥在身边的原因,今日再见许轻苑,许织夏没有了最初心脏重颤和局促不安的感觉。
她在那几秒的僵局里,终于有了第一句的表态。
“国内当官不经商,经商不从政,如果许董以权谋私的话……”
女孩子轻柔且缓慢的嗓音,引得四面八方投来目光。
纪淮周歪过头,也去瞧她的脸。
许织夏捏了捏手指头,心神不稳,但又无比坚定地直视许轻苑的眼睛:“我会去相关部门,检举你们。”
纪淮周都愣了下,短瞬诧异后,他不禁逸出一声鼻息,眼底笑意浓重。
被小姑娘一本正经放话的模样可爱到。
四周顿时静到极致。
这话长辈们心里听着爽快,却也担心她一个孩子惹祸上身,于是昧着良心从中转圜了两句。
但许轻苑的脸色已经变得难看。
纪淮周唇角笑痕犹在,揉了揉许织夏的脑袋。
这对许织夏而言是嘉许。
许织夏本就不吐不快,他一安抚,她就很有骨气:“许董,你们出钱,棠里镇出地,我们占股份是理所当然的,你不能仗着大家都是老实人,就用那套话术诓他们掉入自证陷阱。”
纪淮周眉眼悠闲,含着笑,安静看着她。
得知她原户籍并非港区后,许轻苑对她的态度便无差异了,正要恼,全程沉默的盛则玉突然出声。
“你的诉求,”盛则玉抬了下手示意:“可以告诉我。”
许织夏没有谈判的经验,被问住,下意识望向身边的人,看到哥哥笑着,朝她抬了下眉骨。
她理解的意思是,随便说,由你开心。
许织夏咬了下嘴唇,一股脑地说出心里话:“我们要拿回经营管理权。”
盛则玉难以置信地蹙起了眉。
倚在边上的那人几声压抑的低笑,许织夏回眸,眼巴巴又去看他。
纪淮周俯下身,唇近至她耳后,压到最沉的声音哑哑的,只有彼此能听见。
“太狠了宝宝。”
许织夏心怦怦一跳,又听见他轻声的耳语:“这个项目的千寻员工都会失业。”
他的热息暖在耳廓,许织夏不经意红了脸,但她一时无暇顾及。
似懂非懂地思忖顷刻,她看向盛则玉,重新说:“如果我们也付出一部分投资,双方能共同经营管理吗?”
谨慎讲完,许织夏去和那人对视。
纪淮周笑了下,勾着狭长眼尾,给她抛过去一个眼神。
他怎么像在暗送秋波,许织夏匆匆移开视线,不看他了。
“当然不行。”
许轻苑反对的话音刚落,盛则玉又是一声不容置疑的平静:“可以。”
“则玉!”
盛则玉听而不闻:“两周之内,你们能拉到投资,比例百分之三十以上,百分之四十以下,我们就重新签订协议。”
许织夏低眉分析可行性,想不通,不管可不可行,好歹是个摆在眼前的机会。
她抬眼,郑重点了下头:“可以。”
回忆这条路没有归途,他们都要往前走。
棠里镇的前路也得是一片春和景明。
那天众人都以为只能妥协,谁都没想到最后会有这样的结果,尽管所面临的投资是一笔巨额,但都不由享受起了当下收获可能的喜悦。
长辈们留他们吃饭,说是给阿玦和今今接风洗尘,顺便庆祝,于是当晚镇长在院子里支了张设宴用的大圆桌,一桌丰盛的家常菜,人坐得满当当。
很久没有如此热闹过了。
许织夏笑得眼睛都合拢住,无论过去多长时间,她依然是长辈们眼里最讨喜的好孩子。
准备回去时,景区已停止营业,棠里镇清静着,街巷里亮着木质灯笼的光晕。
夜幕之下,月影融融。
车子停得远,纪淮周先一步去开车,许织夏离开前,一开心就被孟熙带着喝了杯镇长家的杨梅酒。
酒劲上得没这么快,许织夏只是感觉人热热的。
走出镇子口,就看到他的车子停在那里。
许织夏心情跟浸蜜糖水似的奔过去。
车门开着,纪淮周正弯腰在后座,去抽里面那条毯子,想着夜里凉,给她盖一盖。
听见奔跑的声响,他回身,夜色间一道身影直冲冲地扑过来,控不住惯性,撞得他后仰。
纪淮周及时捞住她腰。
瞬息之间,人被她压着,后背重重砸进了后座椅里。
许织夏一上去就抱住了他脖子,柔软的身子砸在他胸膛,倒下去的时候,微醺的脑子还沉浸在雀跃中。
清脆地一唤:“哥哥万岁!”
纪淮周怔住,她的脑袋沉沉埋在他颈窝,他伸手去摸她的脸:“喝酒了?”
“嗯……”
许织夏呢喃着:“哥哥,我怎么这么喜欢你呢?”
她像一只绵软的枕头,伏在他这张硬实的床面。
他今天开的是台SUV,后座宽敞,内饰灯光低饱和,淡淡的光在车厢里,似一层弥漫开的薄雾,雾气中有她的呼吸,呼吸中依稀有酒精的浓度。
他一刻没盯着,她就不声不响喝上酒了。
纪淮周来了脾气,预备要教训她,刚皱起眉,小姑娘一句话,嗲声嗲气的,瞬间让他无从发作。
——哥哥,我怎么这么喜欢你呢?
语气柔情又黏糊,直拖人进温存的旧梦。
旧梦里,她因早恋被班主任叫了家长,也是在车厢,他严肃凶她说,毕业前不允许谈恋爱,不管是谁,不管多喜欢,他都不同意。
她眼泪簌簌地落,流到下巴,洇湿了他的袖子,和她自己身上行舟中学的校服。
他去哄,无可奈何问:“就这么喜欢他?”
“喜欢,”她哭喘:“特别特别喜欢……”
那时候,他并不知道,这个人就是他。
纪淮周目光游离着,感觉天地间都静止了。
“有多喜欢?”
他在她身下平躺着,胳膊一只搂着她的腰,一只环过她肩,手掌抚上颈侧那颗脑袋,下巴压在她发顶。
她的脸烫烫的,身子也烫,小骨架,苗条而不失肉感,抱在怀里比什么都舒服。
抱住了,就不想放开。
杨梅酒是用高纯度的白酒酿的,凭许织夏的酒量,到这会儿还能有几分清醒已经不错了。
她思绪开始晃,人迷蒙又温顺,无论过去几年,答案始终没有变。
“……特别特别喜欢。”
车顶的光落下来,在纪淮周那对深邃的眼珠里流转。
他放轻了声:“会一直这么喜欢么?”
许织夏当下脑子不灵活,但他问,她就很乖地回答:“会的……”
纪淮周眼里有了笑意,手指拨开她凌散的长发,慢慢捏着她的耳垂,继续套她话:“那说好了,要一直这么喜欢哥哥。”
许织夏嗯声,鼻音拖出柔软的尾调。
“说好了……”
除了等他结婚再接她回家这一件,其他说好的事情,都不能食言。
纪淮周眼角弯着,夜阑人静,他们裹在同一个小空间里,时过境迁的朝夕在脑中回旋。
他自身的消沉从年少起就成定局,但因为她,他还在这个意兴阑珊的世界里,有欲望地活着。
世间百态横生,事实上,都不及听她浅浅的呼吸声有味。
不能再抱着了,再抱着会想要对她作乱。
一作乱容易出事情。
想是这么想的,却又是过了好久,他才有动作,总算舍得带她出后座。
一只手扶她倚着自己,一只手去拉副驾驶座的门。
秋夜的凉风拂面,许织夏晕胀的头脑被叫醒了一下,她睡眼半睁开,鼻尖抵着他锁骨,一双惺忪的眼睛从他肩上露出来。
整片视野全是夜幕下的小桥流水人家。
就在要被扶进座椅的瞬间,许织夏从他臂弯下挣脱出去,像那夜脱开牵引绳的耶耶,蓦地飞奔向远处。
想要望得更远,她去踩道路边缘的防护砌石,刚一踩上就被追过来的男人眼疾手快抱住双腿,稳住了身子。
“下来,别闹!”纪淮周沉声命令。
许织夏没下去,但消停了,下面河水流动,她站在高高的砌石上,眺望过去。
一轮明月下,河水由近及远,穿桥过岸,像一条闪着月光波纹的细腻绸缎,没有边际地向四面八方铺展开。
两岸连绵着白墙青瓦的房子和木水阁,廊檐下一盏盏仿古木灯笼,静谧地亮在夜色里。
那是他们住过的棠里镇。
许织夏眼睫毛慢腾腾地扇合。
她的灵魂离了体,向那处栖息过去。
心有戚戚,不知所往,许织夏抬高手臂,指着那间小院子的方向:“我们家……”
往事如温酒,品尝几口,她就笑起来,醉意再从眼里晃漾出来。
她低下头去寻他,他正仰着脸。
两人目光交会。
她眼睛是晶亮的,闪着清澈的水光,纪淮周透过她的眼瞳,在那个时刻,窥见了一个安宁的人间。
他的眸光也跟着安宁了下来。
“对。”他低声回应:“我们家。”
她在笑,鼻尖泛着潮红,纪淮周哄着说:“先下来好不好?”
“好……”她听话。
纪淮周勾着她双腿,放她落地,没辙地叹息一声:“很危险,乖乖的。”
许织夏抬起脸,眼神半醉半醒,无比认真:“我知道你在啊。”
他眼帘低垂,彼此望住了,她的依赖一览无余。
“哥哥会接住我的。”她又说。
她的毋庸置疑,惹得纪淮周笑了,他指腹摩挲着她温烫的面颊:“嗯,哥哥会接住你,不会再让你掉下来。”
四年前她掉过一次了。
经年前的他们面前没有路,没有路就是没有路,就算不走到底,不让自己看到尽头,也是没有路。
生命中的万重山是不得不过的,虽远,行则将至,就像黄昏和黎明之间的这一段漫长的黑暗,总要经历,也总会过去。
车子开回别墅。
纪淮周把副驾驶的座椅放平,但没想到这姑娘这么不安分,都醉到胡言乱语了,就是不肯睡。
一路上哥哥哥哥地叫,止不住念叨,他只能一边开车,一边不停应着话。
说着说着,她开始犯愁投资,没有渠道,无从下手。
纪淮周握着方向盘,目视前方空旷的公路:“投资还不好说么,哥哥上交信用卡。”
许织夏咕哝:“不走后门……”
他笑了声,语气闲散:“怎么能算是后门,我的就是你的,哥哥人都是你的。”
许织夏躺在座椅里,手指头搅着身上的毯子,带着醉意,鼻音浓重:“这样对你不公平……我不能心安理得。”
十字路口等待红灯。
纪淮周抬着唇,侧过脸,伸手捏住她下巴:“好,那就对哥哥公平一点。”
许织夏半阖着眼迷茫。
“带上你们的项目计划书,来说服我。”他指腹压着她的嘴唇轻揉了下:“哥哥也该有投资这个项目的机会。”
略作思忖,他又道:“还有小姨父和你其他几个哥哥。”
回到别墅时,许织夏酒劲正上头,走路都摇晃,纪淮周抱着她上楼。
经过客厅,看到耶耶。
许织夏是越晕乎越兴奋,趴在他肩头,胳膊挂下去,手指在空中抓了几下,喜不自禁:“耶耶——”
耶耶甩着蓬松的尾巴迎上来。
许织夏够不着它,人一个劲地扭动。
她像条滑溜溜的鱼,纪淮周拦不住,托住她臀的手不轻不重地捏了下,管束的口吻:“别动。”
“嗯……”她似痛非痛地轻哼。
无意的一声冲出喉咙,调子酥人的骨头,虽然吟得几不可闻,但声响在听的人耳中无限放大,要把人压下去的念头再全都勾出来。
纪淮周嗓子瞬地发痒,一不小心又有心思了。
他沉下口气,迈上楼梯,去向自己的房间,刚走过她的房门口,身后就有声音温柔响起。
“阿玦。”
纪淮周顿步,在过道里回首。
周清梧因客厅的动静出来看一眼,一下楼就瞧见他公主抱着妹妹,妹妹脸挤在他颈窝里,看着像是睡着了,但又瘪着嘴。
“不是说在镇长家吃晚饭吗?”周清梧一身睡衣,走过去:“宝宝这是怎么了?”
目前为止情况都还算合情合理,纪淮周淡定自若地回复:“一杯倒。”
周清梧悬着心:“那快些抱她回屋里睡。”
“嗯。”
见他还往前迈,周清梧提醒:“过头了。”
前面是他的房间,在她眼皮子底下,纪淮周只能止住步子,退回两步,将怀里的姑娘放下。
他搂腰让她靠着自己,另只手去开她的卧室门。
许织夏不听使唤了,满脑子都是他掐自己,正委屈着,稀里糊涂地又想起白天。
她昂起脸,将他瞧着。
纪淮周开了门往里推进去,忽而身前传来一道女孩子闷闷的低怨声。
“今晚我可不给你亲了……”
纪淮周保持了几秒握把手的姿势。
余光感受到周清梧投来意味深长的目光。
他扯唇,若无其事回眸:“说耶耶呢。”
可能是他没搭理,他方说罢,许织夏就递出一根指尖,戳戳他的脸颊:“哥哥,你听见了吗……”
纪淮周嘴角不易察觉地僵了下。
周遭死寂半分钟之久。
圆不回了,纪淮周在心里无奈地叹了口气,对上周清梧盘问的眼神。
周清梧的面色已经从诧异变到了凝重,她一改往日温和,严肃道:“把宝宝放好,我在客厅等你。”
周清梧转身下去。
这是要跟他沟通了,显得他是什么诱哄她女儿的野男人。
纪淮周垂眸,逸出一声笑。
他的好妹妹还一脸无辜,长发蓬松散着,两腮连着鼻头都是酡红的,双眼迷离,跟晃着水似的,黄油果绿小吊带显衬她的冷白皮,红晕随之更明显了。
她这么醉着也不宜洗澡。
纪淮周脱掉她开衫和鞋子,拧了热毛巾,将她露着的肌肤都擦拭过一遍,许织夏坐在床边上由着他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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