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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眼着迷(茶暖不思)


“吵什么吵!一人讲少句,行不行?”年逾半百的老校长严肃训话:“是谁动手在先?”
“我。”
“我——”
一直无言的这两人异口同声。
校长头疼地皱起眉:“周宗彦!贺司屿!又是你们!就属你们最不服管教,你俩每次都要互相出头吗?”
歪头看戏的少年一笑,“嗯”一声,尾音轻快上扬:“没办法啊校长,阿霁行凶犯法,我都得给他顶罪啊。”
身旁被唤作阿霁的少年斜睨了他一眼。
那几个闹腾的损友闻言也跟着嬉笑怒骂起来,校长好气又无奈,直接没话讲。
许织夏独自坐在一角,咬了口猪仔包,两腮鼓着,听不明白他们在说什么。
是在很多年后长大,许织夏才知道,这晚有过一面之缘的两个少年,那个名为阿霁的,就是后来港区贺家那位手段了得的贺司屿先生。
而在她未来的生命长河里,这位反手乾坤的贺先生,许织夏始终都没分清他是正是邪,是敌是友。
不过此前,许织夏与他远远没有交集。
这时,有个男人走进报案大厅,一身警服佩戴警衔,英姿飒爽。
“生哥!”正要过去处理矛盾的警长惊喜,快步上前迎接,不忘提醒跟随的见习警员,说这位就是港岛总区的总警司,周祖生。
警员紧张地敬了个肃礼:“周sir!”
随后警长对其笑道:“好久没见啊生哥!今日怎么得闲过来西九龙?”
周祖生往人群一指:“老婆吩咐了,带孩子们回家。”
警长顺着方向看过去,恍然大悟,原来干仗的那帮男生里,个子最高的那两个是周警司家的儿子。他不敢怠慢,立刻亲自去解决。
纪淮周从报案窗口走回的时候,警长正挤在中间调解。
周祖生一左一右,拍了拍两个少年的头,交代警员先给他们处理下伤,随即便留意到进入视野的纪淮周。
“阿玦?”周祖生诧异他在这里,见他面部和掌骨血痕醒目,周祖生立刻走过去:“你怎么都挂彩了?”
纪淮周同周祖生对视一眼,又扫过那几个男生,唇边掠过一瞬意味深长的冷笑,然后视若无睹,把回执单丢到许织夏旁边的座椅上。
男生们倒跟见着生吞活人的鬼怪一样,叫嚣的声瞬间没了。那几个摇头晃脑的甚至还悄悄挪到周宗彦和贺司屿身后躲着。
八成都在纪淮周那儿受过教训,留了后遗症。
周祖生见纪淮周带着个小女孩,问道:“出什么情况?”
旁边的见习警员知情,立马回答:“小朋友走丢了,周sir放心,我们已经准备救助,正在查找失踪人。”
医警送来医疗箱,周祖生给了个眼神,医警会意将医疗箱打开,放到纪淮周挨边的椅面,先为他清创。
然而纪淮周避开了手,不配合。
脸上倒是轻的,但他那时为拎许织夏硬生生抬手抗了一棍,手背和指骨的紫红上都渗出了斑斑血迹,看着可疼了。
许织夏在那个年纪还不懂愧疚和担忧,但潜意识里知道——
她不想他痛。
许织夏想了想,把医警姐姐搁到医疗箱最上面的那一包东西托起来,递过去,轻轻碰到纪淮周的手指。
纪淮周指头蜷了下,垂下眼睫,就见小姑娘扑闪着眼,递了包医用绷带给他。
她的眼睛似一泓清水,还不曾有人性的脏浊,一眼就能望到底。
他顿住,鬼使神差地翻开掌心。
绷带接到手里的短瞬,纪淮周醒过神,即刻又偏开了目光。
“老实待着吧。”他又厌懒得对什么都不上心,头也不回地走出警署。
纪淮周一走,躲着的几个男生就冒出头了,周宗彦嘲笑他们“生人唔生胆(人长了胆子没长)”。
有试图挽尊的:“他脾气不好咯,社会上那几个丧尽天良的古惑仔都得给他三分薄面,我们怎么有胆惹他。”
“是啊,上年我想同他交个朋友,饮了他的咖啡,好苦啊!饮完这大佬才同我讲是鼠药!我叼!我赶去医院洗胃,隔日他又讲,‘耍你的’,还冲我笑……”有绘声绘色诉苦的,毛骨悚然地搓搓皮肤:“现在他一笑我就慌啊!”
也有委屈的:“而且他学过MMA(综合格斗)的嘛。”
“再讲了,他老爹是——”
那人讳言,话说一半噤了声,转而蹲到许织夏面前:“妹妹,他好心狠的,离他远点啊!”
“不是吧,小朋友也欺负?”
所有对他的畏惧和忌讳,纪淮周通通抛之脑后。
他肩背挺阔,腰肌绷紧,高而精瘦的身段最招人注意,但他连背影都显得那么有威胁性,冷漠的,疏远的,明写着他不需要任何人的喜欢。
“等下!”周祖生追出来。
警署门口,纪淮周平静:“我九点的航班。”
周祖生不兜圈:“要带你母亲去苏杭?”
“难不成去英国?”
他讲话一直这么夹枪带棍,哪天性子不刺了反倒还让人不习惯。
周祖生不介意,看住他说:“阿玦,不如住我家,你同阿霁阿彦都是同班,生活学习可以互相照应。”
纪淮周低笑两声,颇有兴味地自嘲:“收留我?好心没好报啊,周警官。”
“你同我好歹沾亲带故。”周祖生道。
确实带点亲故,纪淮周的外曾祖母,和周祖生的爷爷是亲兄妹,但周妹年轻时远嫁到了江南地带,即使后代依旧随母姓,远亲的情分早已淡。
“我是养不熟了,周警官这么乐善好施——”
纪淮周顿了顿,拇指向耳后一指,散漫歪了下头:“里边有个。”
“生哥!”警长跑近,打断交谈:“真是好巧,刚刚接到电话报案,有儿童失踪,已经确认过,就是里边那个孩子。”
警长又递给周祖生一份档案复件:“但有个麻烦事。”
周祖生接过复件,听警长上报情况,从而得知,许织夏是圣约罗儿童院的孤儿,她并非走失,而是领养人想要送她回儿童院,半路她自己偷偷跑了。
“两公婆脾气好臭,不愿意来接,让我们直接送她回儿童院……”
周祖生抬眼,沉着脸色:“不想过来,是想我做东,请他们来警署坐?”
警长讪讪,他也很为难。
周祖生翻阅着档案信息:“她以前是在京市福利院?为什么专门转到港区?”
警长答道:“双非港宝嘛,在港区出世,有港区的身份。”
档案里记录着当年京市福利院同步的问讯信息,明确写着许织夏本人的反馈——她有父母和一个兄长。
“她都记得自己有哥哥,”周祖生合上档案递还回去,看破不说破:“留在京市,说不定还能找到家人,在内地哪里都比送到港区强。”
思维正常有辨认能力的孩子,没道理两年都找不着父母,甚至还被送到几千公里外的港区,天高皇帝远。
明摆着是弃养。
尤其京市那些大宅院,千禧年代,老一辈的思想不少滞留在晚清,重男轻女,养儿不育女的情况在当时并不罕见。
可即便周祖生心知肚明,他也无能为力。
政策上轮不到他们港区警察管。
在周祖生提及许织夏有哥哥时,那个不为人知的瞬间,纪淮周眼底有一抹动容一闪即逝。
那根针好像也落到了他的身上。
警长懂其中逻辑,唉叹:“这小孩在圣约罗这一年,已经被三个领养家庭送回了。儿童院讲的,她有自闭倾向,情绪不稳,还是个哑巴。”
纪淮周一声不合时宜的讥笑:“扯淡。”
他没兴致再听,踩着自己的说话声离开,话音落地的瞬间只留下个后脑勺。
不出几步,他又顿足,捏了捏手里医用绷带,扭回头,漫不经心地瞟了眼过去,还是那副谁都不放在眼里的傲慢表情。
“她发烧了。”
“——还没发现么?”
明明他每个字的语气都很寻常,但警长就是莫名感觉自己被他骂了,骂得还挺难听。
不过聊这没用的,确实不如先带人看病。
许织夏一个人坐在那个角落里,乖乖的没乱跑。
可是过去好长时间都没见少年回来。
她忍不住滑下椅子,鼻尖和两只小手都贴到玻璃门上,望出去,找他的身影。
隔着玻璃门,许织夏看着他从眼前走过。
他拆了那包医用绷带,一圈圈缠上有伤的手掌。
绷带勒着他骨骼分明的手,掌骨的血眨眼染红了绷带的白。
他长得是真漂亮,哪哪都周正,就算是额头的比例也要比别人优越。漂亮的额头露着,两边垂着碎短的龙须刘海,性子本就不着调,狼尾的发型显得他劣性更重了。
他上身只有背心,这样平平无奇的一件纯黑背心也硬是被他结实流畅的身段穿出型来。
他拽着绷带一端,抬起胳膊,腕部压向唇,咬住另一端,牙齿一扯,紧紧拉了个结。
可能是没看见她,也可能是他当做看不见,他眼里只有前方的路,人很快便隐匿进夜色里。
玻璃冰着许织夏烫乎乎的脸,她趴在门上,望眼欲穿地想——
他还会回来吗?
就像在冰室的时候。

那晚,许织夏没有等到他,等到的是警署医务室的军医。
也是那晚,纪淮周抱着母亲的骨灰盒登机,心如止水地离开了港区。
这一走,他没想过再回来。
半夜,航班安全降落杭市。
私家车匀速行驶在高速公路,大路空旷,收音机关着,车内很静。
后座,纪淮周缠绷带的手搭在骨灰盒上,闭眼靠着,听着窗外其他车子飞驰过的风声一声掠过一声。
周清梧坐在副驾驶,说着长辈对晚辈的关怀。
适当寒暄几句后,周清梧说起到:“阿玦,以后留在杭市吧,户口就落到小姨家。”
纪淮周对周清梧的嘘寒问暖置若罔闻。
虽说周清梧是他母亲的亲妹妹,是他实打实亲缘上的小姨,但事实上他们的姨甥关系,同周祖生的远亲比起来,深不到哪儿去。
他只是在杭市出生,幼时生活过几年,而后便跟随母亲去了港区,时至去年,他和周清梧已经近十年未见了。
这一程再有交集,也不过是因为他母亲的病。
“等事情过去,小姨陪你回趟港区,办一下学校和机关的手续。”周清梧又说。
或许在周清梧看来,他终归是自己的亲人。
可在纪淮周眼里,这简直如同对一只流浪野猫的施舍。
“周老师。”纪淮周叫得生疏,终于不紧不慢开口:“不要随意投喂一只野猫。”
他阖着眼,语气有点凉,也有点懒:“它其实很自在,你非要喂它一顿,才真显得它可怜了。”
周清梧是杭市高校的心理学教授,不难领会到他意思:“野猫也是猫,是个人都不忍心看它流浪的。”
纪淮周勾出一丝讽刺的笑,没搭腔。
“对了,小姨考虑领养个女儿。”周清梧就此打住前面的话题,问道:“阿玦,你喜欢妹妹吗?”
明廷开着车,闻言英俊的面庞带出笑意:“要有女儿了,我这个做爸爸的怎么不知道?”
周清梧好笑地瞧丈夫一眼:“急什么,还没遇见投缘的。”
骨节后知后觉泛起丝丝痛感,纪淮周慢慢睁开眼,昏暗里看见自己的手掌缠裹着白色绷带。
他手指不是很灵活地握拳,再松开。
妹妹……
他看着自己这一手自作自受的伤,在心里细品这两个字,感受到一种昨日重现的荒唐和讽刺。
打了他一枪,难道还要他自己往空弹匣里再装进第二颗子弹。
一场际遇本该就此终结,可纪淮周脑中莫名浮现出许织夏的脸。
那只小糯米团子被他丢在油麻地警署,扒着玻璃门,眼巴巴朝着他望。
——不要随意投喂一只野猫。
——你非要喂它一顿,才真显得它可怜了。
喂它一顿就走了,好像更残忍呢。
纪淮周重新陷入沉默。
直至此刻,无人知晓的黑暗里,他的眼神才算是真正有了几分察觉到同类的深刻。
薄扶林道圣约罗儿童院,是英治时期英国人创建的教会学校,国家对港恢复行使主权后,便因政策停止办学。
当时为容留无家可归的孩子,政府改建其为孤儿院,如今是一所收养幼儿、同时提供教育服务的福利院,里面的孩子有的是双非,有的是遗孤,也有部分混英寄养。
许织夏就是儿童院一年前从京市福利院收养回的双非弃儿。
圣约罗儿童院遗留了英式堡垒的复杂建筑风格,立面红砖,每两扇凸肚窗间的壁龛里都矗立着一座先哲雕像,象征爱与救赎的十字架立地在圆顶角塔上。
四面壁堡合围成的坪坝进深和开间都很宽敞,近课室的地方,植有一棵染井吉野樱。
许织夏被周祖生送回儿童院时,它的树冠还是光秃秃的,如今两个月过去,已然进入凋谢期,褐色光滑的树皮之上,渐粉的花瓣每日都落如雪下,有风时总有几片飞进课室的窗户里。
这天温度高,课室关着窗,冷气开很足。
课桌是用两张大尺寸的原木桌拼接的,小朋友们围着桌子,在小凳子上坐成一圈。
许织夏也穿着儿童院的院服,中筒袜,膝上英格兰条纹格中短裤,网球衫统一塞进裤腰里。
她坐在课桌转角的座位,周围有私语声也有嬉笑声,其他孩子都在交头接耳,没一个人和她说话。
因为她是个小哑巴。
可她也并不是真的哑,她是儿童院唯一一个从外地来的孩子,而那时候港区的风气,对讲普通话的人算不上友好,尤其是在儿童院,很容易成为其他孩子欺负的对象。
许织夏因此再不敢开口,久而久之,她差点都快忘了自己会讲话。
每当小朋友们共同玩闹时,许织夏都是这样孤零零低着头,悄声捏手指,自己和自己玩。
两个月前在油麻地警署,许织夏高烧超过三十九度,输液退烧后,第二天周祖生亲自送她回到儿童院。
走前医警姐姐帮她把食品袋里剩下的那只猪仔包加热了,但许织夏没吃,只是抱着,好像抱的是什么珍贵的宝贝。
梁院长很敬畏周祖生,因为周祖生,梁院长没有如同过去那样责骂许织夏,周祖生离开后,她才睇了许织夏一眼,随后拨出一通电话。
“当时你信誓旦旦同我保证,她哑了是心病,会开口讲话的,结果呢,呆头呆脑哭也不会,成日好似丧气鬼!”
“这就罢了,她应激了还要咬人呢,都把我先生的手咬出血了!”
女人愤怒的质问声不断从手机里夺出。
梁院长只能赔笑,好声好气安抚:“黄太太,实在对不住……”
即使不明白她们讲的话,许织夏也知道是在斥骂自己,她能听出电话里是那第三个领养她的女人。
女人的声音和性格一样,乖张凶蛮,许织夏也想要听话,可那对夫妻只讲粤语,她听不懂。起初新鲜感尚在,女人还会对她假温柔,但一会儿就没劲了,撕了面具,露出厌弃又嫌恶的真面目。
新玩具玩腻了,就不想再要了,怨愤打骂也不是没有过。
不知所云的对话一句句灌进耳朵里,许织夏盯着自己脏脏的鞋子,站在原地不敢走,食品袋抱在怀里,还热乎乎的。
走廊里响起奔逐的动静,许织夏还没看见人,小腿边先拉过一阵风。
足球撞击门板“砰”地巨响。
许织夏吓得浑身一颤,足球弹回滚过她脚边时,她还有些心惊肉跳。
接着她就看见了那个大她两岁的混英男孩。
他比她高,比她壮,乜斜着一双天生异瞳的眼,眼角冒着阴恻恻的冷光。
许织夏开始抖,提心吊胆地看着他走近。
“Felix!”
梁院长捂住手机,压着嗓子指责男孩在宿舍踢球,语气却完全没有怪罪,只是无奈,话落就又扭回头去,继续笑盈盈和电话里的人周旋。
Felix也无动于衷,大摇大摆往男生居室走。
许织夏缩在墙边,耷着脑袋,他越走近,她耷得更下,他经过时,她面前一下失去光,覆盖下一片阴暗。
一只手毫无征兆地伸过来,抓住了她怀里的食品袋。
许织夏惊恐,本能抱紧,但她没Felix力气大,别过半个身子也没护住,被狠狠推了一把,噗通一下摔到地上。
腿还挨了他一脚踹,她疼得呜咽,连痛都呼不出声。
Felix抱起足球跑进了居室。
许织夏望见他蹲到床边,一头栽进从她那夺过去的猪仔包里,大口大口咬下去,鼓着腮帮狼吞虎咽。
梁院长手机握在耳旁,目睹这幕,也只是头疼地压了压额穴,任由他去。她一向偏袒Felix,这是公开的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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