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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眼着迷(茶暖不思)


许织夏迷离的瞳孔闪烁了下,尽管依旧低着眼,但表情肉眼可见地有了一丝惊讶和怔愣。
“我要追你。”他语气低柔,却又那么有进攻性:“不想先经过你同意了。”
为了表达清楚,里斯开始讲回英语,有着无限的耐心:“不用有压力,是我自愿的,你不需要对我负责。”
许织夏一时忘了出声。
她对里斯不曾有过特别关注,但此时此刻,他罕见显露出的那点强势,刹那间让她产生一种与他无关的久违感。
里斯观察她神情,以退为进轻笑道:“不说话,我当你默许了。”
雨夜朦胧,气氛暧昧到了这地步,太适合谈情说爱。
里斯私心希望雨下大,侧目去观察雨势,一眼望到那台他惊羡的布加迪黑武士超跑,就停在对面的树下,至今没离开过。
讶异之余,里斯忽而扫见那个男人。
当时他人在车外,对这场雨无动于衷,小雨筛过树梢成了雨丝,落到他的肩头像尘埃。
他后腰靠着车门,身量太高,右腿支地微微曲膝,暗花丝质黑衬衫敛进裤腰,收出窄腰坦腹,古巴领松垮着,领口下利落紧绷的轮廓抢眼。
宽阔的肩膀上,有一对黑银兽面耳骨夹,那副渐灰色细框墨镜还架在他高挺的鼻梁,一直没摘掉,看不见眼睛,显得他更神秘莫测。
里斯接着远远端量他。
见他一手揣兜,单手敲出支烟叼到嘴里,烟盒往后抛进车窗,再摸出裤袋里的打火机弹开,拇指反复轻擦了几下砂轮,就是冒不出火,他压合了金属盖,胳膊意兴阑珊地垂下去,打火机拎在指尖有一搭没一搭把玩。
哪怕隔得远,里斯也能感受到他身上的阴郁和危险,他看似慵懒,松弛之下却更像是有尚未亮出的獠牙。
他长久敛着颔,四周有种危机暗伏的平静。
一个人的贫富可以对外包装,但阶级感通常都源自骨子里的细枝末节,而这个人,只看派头就知道并非等闲之辈。
里斯恍了神,不由寻思这是哪号人物。
这时候,男人抬起食指,慢悠悠勾下了墨镜。
一个无可料及的瞬间,他盯住地面的眼冷不防上抬。
那目光跟尖刀似的,一刀飞进里斯眼里。
里斯眼皮忽颤,脊骨跟着一个悚栗,真感觉自己被剜下了一块眼肉。
若非许织夏是知根知底的女孩子,里斯都要以为,自己勾搭的是这个男人的心肝宝贝。

“有烟吗?”许织夏终于想起来要反应,生硬扯远话题。
里斯愣住,看见许织夏浑不知情的脸,他思绪很快从男人的压迫中抽出,不再无厘头乱想,当即笑起来,去掏兜里的烟盒,荡出一身风流气:“你还会抽烟,我从不知道。”
许织夏不答,接过他递来的那支烟,攥在手里:“谢谢。”
“不过打火机被扣在旧金山的机场了,我正要去买。”里斯试探问:“想不想再一起喝点酒?”
伏特加的后劲汹涌而上,许织夏不太愿意再多讲话,甚至都没思考明白他意思,就“嗯”声敷衍回去。
“稍等我几分钟。”里斯笑着奔进雨里。
他一走,四周顿时变得空静,外面细雨蒙蒙,风过,有花簇的窸窣声。
许织夏只身在电话亭里发呆。
这支烟宛如一条见不得光的毒蛇,从阴影里蜿蜒爬出,露出截尖尾,朝她吐出鲜红又邪恶的信子。
许织夏没抽过烟,从前不听话了是要罚站受批评的,所以她向来安分。
眼下,她突然萌生了堕落的念头,想尝试抽烟。
可只是想想,都好像是要犯天大的错,哪怕是想借酒任性都无法心安理得。
烟在手里捏得皱巴,许织夏脑袋混乱,甩几下甩不清醒,她迷迷瞪瞪踩着一地湿花走到路边蹲下,仰颈闭起眼,让凉丝丝的雨飘到自己脸上。
不多时,公共电话陡然响起来电。
许织夏茫然回首,见它响不停,她才不情不愿地起身,站不太稳踉跄了下,回到电话亭里。
她嗓子都被酒浸泡得虚软,发出的声音格外空灵,尾音拖得长长的,说话也慢,咕哝但态度不失礼貌:“谁呀……”
听筒里悄寂,压低的鼻息似有若无。
许织夏耷拉着眼皮,朦胧地眯成一条缝,凝神卖力去听,一道成熟男性略哑的声音缓缓入耳,声线沉而压迫,又矛盾地伴着几分理应不存在的柔和。
“瘦了。”
许织夏脑中轰响,呆滞着,刹那间就被这个声音抽走了魂。
没出声,以为自己幻听了。
她的沉默在意料之内,男人没要求她回应,自然而然地把彼此间的陌生感压到最低,换了个稀松平常的语气:“下雨,乱跑什么。”
电话里,他又不着痕迹问:“男朋友?”
许织夏双手紧握着耳旁的听筒,屏住气,心脏慢半拍地重重震起来。
这个问题,从他口中问出来,难以言喻的微妙。
“嗯……”她失着神,低声试着回应,头脑在清醒和糊涂之间横跳,空虚,麻木,不听使唤。
她其实都不确定,他问的是不是刚刚陪她在这里的里斯。
但她只会嗯了。
静了几秒,男人淡哂了下,似乎对其很不满意:“也不知道提醒你遮伞。”
随后他的语气便多出些听不出喜怒的肃沉:“都学会谈恋爱了,几时的事?”
“……”
“问你呢。”
许织夏低着眉眼,眸光涣散,话也没听进去,以为自己在梦里,喃喃着自说自话:“男朋友……未来男朋友。”
“喝酒了?”他明显不悦了。
许织夏本能闭上了嘴,没再胡言乱语,听声音她都能想象出他在电话那头脸色难看的样子。
男人一开始还有顾忌,顾忌她当真“不一定想见他”,真打算远远看一眼就算了,但此刻什么顾虑都再无关紧要。
电话那端他不容置疑:“你是自己过来,还是想让我过去?”
怎么听上去他好像就在身边。
许织夏后知后觉地疑惑,通话却猝不及防断开了,都等不及她回答。
许织夏忽然心慌,匆匆连按几下回拨键,又去摸牛仔裤,可口袋都翻遍了,也没找着一元港币。
她不是爱哭的人,但在酒劲作用下,情绪不堪一击,单单只是没钱打一通公共电话,她眼眶就滚烫了,眼泪一下子掉出来,最后在电话亭里无措地抱着听筒抽噎。
压抑一晚的情绪由此释放而出。
凉风拍着她的背,酒精在她脑子里继续发酵,她晕头晕脑的真当刚刚都是梦,这场大梦带来的只有失望,留下的只有荡然无存的空虚,醒后她还是孤零零没人要的一个人。
她一点儿都不愿意做这样的梦……
许织夏心里一时委屈,突然摇摇晃晃跑出电话亭,负气地蹲回到那地方淋雨,跟自己较劲。
她抱着双腿,泪珠子失控往下落,单薄的肩膀一耸一耸。
男人的黑鞋很快进入她视野,伞骨撑开伞面的声音轻响,一把黑色大伞遮到她头顶。
许织夏的哽咽一顿,一点点懵懂抬头。
面前是男人的长腿,再是搭着件外套的胳膊,握住伞柄的手指骨修长,干净皮肤下显露青筋脉络,带着熟悉的力量感。
她突然不敢再往上看。
肩头一沉,先披落下他的外套,男式休闲西服过分宽大,将她的绿色小吊带完全裹在里面,一股温暖驱散凉意,她周身瞬间都是他清冽好闻的气息。
跟着男人腾出的那只手从她眼前垂落,抽走了她攥住半天的那支烟。
“存心气我呢?”他管教的口吻,一语道破她所有心思。
许织夏骨架小,个头原本就被他压了一头,这会儿蹲在他跟前,像个被家长哄着的小孩儿。
听着他真实的声音,她一顿一顿吸着鼻子,像是在委屈他严苛的管束。
他把烟投进不远处的垃圾桶,压曲右腿,在她面前徐徐蹲下。
男人的面容闯入了许织夏的视野。
他唇色健康浅红,野生眉偏浓,眼褶深邃,长相比里斯还沾花惹草,但他眉眼间多了几分冷感和攻击性,显得不好招惹,不如里斯好亲近。
他黑色短发蓬松,这会儿是乱的,拢得随意,骨相早已褪去少年感,又过去四年,成熟男人硬朗血性的味道更加浓烈。
他在面前撑着伞,时光仿佛倒退回了十七年前。
许织夏思绪恍惚,目光被他的眼睛吸住,静静和他对视,相顾无言。
这一刻,他们仿佛置身在海棠雪里,夜色茫而无尽,细雨如丝如雾,他腕表表盘上的秒针转过一圈又一圈,可四周一个经过的人都没有,倘若不是花瓣时不时隔空飘落下几片,都要以为时间已经静止。
这是真实的吗?他就近在眼前。
许织夏有一种同时承受喜悦和痛苦,伪装出的平静,她不知道这是暗室里终于照进了光,还是上天惩罚给她的多一次的告别。
这感觉太折磨,她想挣脱他抓人的双眼,目光艰难想要挪动,却突然后知后觉地坠入了更深的折磨。
他脸上怎么有伤。
许织夏望着他颈间的口子,嘴角的淤血,鼻梁的血痕,心里顿时闷闷的。她用力掐住自己的手心,内心极度挣扎,最终还是控制不住,手慢慢伸出外套。
甲盖清透的指尖触碰到他的皮肤,清晰感受到他的体温,不再是隔着一通电话,和千百个日夜的距离。
她可有可无地碰了一下,先是他的颈侧,到唇角,再一点点上移,胳膊抬高了,去够他的山根。
他主动往下矮了矮脑袋,就着她高度,去找她的手指。
她的指尖便轻易摸到了他的鼻骨。
有人影接近,是拎着购物袋回到这里的里斯。
撞见这幕,里斯倏地止步,惊愣在不远处。他没有冲上前,可能是因为女孩子尚未表现出任何抗拒,也可能是因为男人斜睨而来的那个不善的眼神,太有敌意,将他死死钉在原地。
许织夏迷迷糊糊的,没注意到里斯,眼里只有眼前这个人。
正心乱如麻,听见了他低沉的声音:“你那位未来男朋友,需要我亲自请他离开么?”
许织夏喉咙一紧,顿觉自己穿越了千山万水,掉回到旧梦里。
她曾试想过千万句再遇时的开场白,都不及他一句寻常的管教,依旧是那副家长的架势,始终未变。
什么需不需要,他这话的意思,就是今夜里斯非离开不可。
他一瞬不瞬注视着她,许织夏又被他的深邃眼瞳吸附住。
他的瞳孔是深调的黑蓝色,不太显眼,但有亮光的时候,就能看到黑里透出的一丝丝蓝意。
尤其在阳光下,他的眼睛就是深海。
曾经许织夏不明白原因,天真地认为他是天生的,世界之大没什么可奇怪的,漂亮就行了,他的眼瞳就像宝石一样好看。
后来她明白了,那确实是天生的。
因为他的父亲是中英混血。
思绪越扩散,心里就越难过,许织夏悠悠忽忽的,小声埋怨:“你怎么什么都要管……”
“只管你。”他又说:“管不得了?”
醉到这地步,已经是雾里看花,不知所云。许织夏想着什么,脑袋微微下歪,声音很轻:“他们都说你坏,说你不是好人。”
他指背拂去她脸颊的湿痕:“小没良心的。”
男人手指的温度滑过她的皮肤,许织夏反应变得更慢,迟钝好些秒,才温顺告诉他:“……我没说。”
他抬唇,唇边括号浅而迷人:“好,你没说就行。”
别人都不重要。
三言两语勾连出深处碎裂的记忆,千万片碎玻璃飞袭过来,割着许织夏的大脑,头疼得她一阵清醒,一阵眩晕。
“……我们不是说好的吗?”她忽然不由自主冒出一句。
男人有片刻的沉默:“你指什么,我们说好的事太多了。”
许织夏双颊水红,唇也红,鼻尖更红,眼睛在潮湿的空气中也变得更加湿润:“我们不是说好,你不结婚,就不见面的吗?”
他肩后有花瓣相继飞落,许织夏迷离望过去,仿佛望见了千里之外那个江南的小镇子。
她目光没了焦点,渐渐空洞,人虚飘飘的,安静走着神。
“说不说好,都不是我说了算……”
地面湿漉漉的,灯影昏照,映得落花半透明,路面折出暖黄的光。
后面那盏路灯将伞面笼罩出雾蒙蒙的光晕,他们在伞底下,被渲染得有几分颓唐和清寂。
男人颈间隆起的喉结一动,掌心复上她的发,想要哄哄她,但唤她时哑了嗓子。
“……小尾巴。”
皱皱巴巴的人生在他久违的轻唤里被熨烫了一下,许织夏再支不住,像败兵归降,身子温温吞吞往前倾。
额头磕到他肩上,压着,她困乏地闭上眼:“你给我找嫂嫂了吗?”
声音弱下去,接近梦呓——
“哥哥……”
他的心肺霎时间燃起一场大火,灼得咽喉都发烫。
有时候,他也会憎恨自己是纪淮周,比如第一眼发现她瘦了,比如她就要哭了,比如现在,听见她这声委屈的哥哥。
周遭的空气开始稀薄,一朵海棠也随之坠落,颓萎地摔了地,沾上污湿。
“周楚今同学,我真是服了!你怎么每次一做坏事就会被你哥哥当场抓到啊?”
“……”
“没事的,哥哥才不会生气呢。”
因为犯错的时候她会撒娇,堵着哭腔,自己站在旁边可怜兮兮:“没关系,哥哥不用管我,我饿了自己会去捡垃圾吃的……”
他总是会被气笑,又拿她没辙,直接拎她坐到餐椅上,装模作样凶她:“还轮不到你捡。”
记忆翻涌,情绪上顶,许织夏的眼泪濡湿了他肩上的衬衫。
许织夏曾无数次地思考过,困住她的到底是什么呢?是被凝视的欲望,还是被审判的道德?可真的到了重逢的这一刻,仍然悬而未决。
或许曾经意识到暗恋的那一个瞬间,就注定了她失恋的开始。
回望过去周而复始的年岁,起于雨夜荒凉的街边,那场来自十七年前的雨又淋到了她。
负伤的蝴蝶最好是死在那个万劫不复的春天。
在他走之后,
或是他来之前……

第04章 故人不在
许织夏总在想,如果当初在被送回儿童院的途中,自己没有偷偷出逃,或许多年后就不会这般痛苦。
毕竟得到过再失去,远比从未开始要来得绝望。
那是某一个春天的夜晚,港区那阵天气正不稳定,晴雨无常,温度颠簸得大片人冷不防感冒。
刚下过一场大雨,路灯下,地面湿得水光发亮,没安生两分钟,雨水又时急时缓地落了起来。
旁边有间冰室,贴着菜单纸的乌绿条框玻璃门顶上,挂着“芳华冰室”的亮牌,砖红色繁体字。
烧腊,菠萝油,猪仔包,丝袜奶茶……各种浓厚的地道香味从门隙里一缕缕扩散而出,雨水洗过的空气干净又清凉,放大了食物的香。
当时,许织夏就蹲在冰室门口的角落。
那一小块地一抹黑,处于路灯外的视野盲区,雨天食客三三两两,进出都忙着开伞收伞,谁都顾不上去发现一个躲在边缘阴影里的五岁小女孩儿。
冰室外的廊檐很窄,雨不间断打到许织夏。
她抱腿埋着脸,背贴墙蜷成很小一团,不合身的浅色裙子拖在黑浊的湿涂里。
虽然港区回归已有十年,但普及国语不是一日之功,那时候,普通话在港区的街头巷尾使用程度还是很低,隔着玻璃门的那些喧杂声响,全都是粤语方言。
许织夏一个声都听不懂。
前所未有的饥寒和孤寂。
车子一闪接一闪轧过积水,她被车灯光刺得产生幻觉,恍惚又在京市的胡同里看到了爸爸妈妈——
“夏夏,要遇着心眼儿好的就跟人回家,自己乖点儿。”
黑夜里,蹲在她面前的母亲眼里泛着泪光。
亲信握着伞,伞下的父亲冷哼,痞调的京片子带着鄙弃:“你还有心思管她乖不乖的!院儿里那位可都发话了,打这儿起,你只有一个儿子,没生过丫头!”
“福利院我都托人打点妥了,收起你的慈悲,别在这当口儿给我坏事!”
父亲回身坐进长轿车,车窗降落,不耐烦地一声声催促。
母亲看了她最后一眼,把自己手上的伞搁到她鞋边,闭眼抹了把泪,起身扭过头去。
轿车从许织夏眼前离去,许织夏抱起地上的伞,望着车尾灯灭在巷子尽头。
她只身一人站在幼儿园门口,安安静静不吵不闹,可能听懂了父亲的意思,也可能只以为,这就是个寻常的周日返园的夜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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