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房间是精心修饰过的公主房,比儿童院里一整间寝室都要宽敞,米白短绒地毯全铺,挂着暖粉色绒布窗帘,床也很大。
不像儿童院的小木床又窄又矮,每排都有□□张拼在一起,那张属于许织夏的床在最角落的边缘,其他小朋友半夜睡得横七竖八,只有她老实缩着。
就是因为老实,她时常会被卷走被子,半夜还会被挤得掉到地板上。暖和时还好,天凉的时候最难熬,统制的睡裙薄得空荡荡,她总是蜷在床边,连喷嚏都不敢打出声,怕吵醒了谁又要挨欺负。
在这理应多眠的年纪,许织夏就没睡过踏实觉。
那晚小夜灯舒缓,卧室宁静,可床再阔,被子再柔软,许织夏依旧没睡安稳。夜深人静,放大了她对陌生的不适,许织夏逐渐感到不安和焦虑。
她躲在被褥下,只露出一双眼睛,盯着紧闭的房门。
很晚的时候,外面响起压低的动静。
“都这个点了,怎么才到家?”
“航班延误了,闺女呢?”
“早睡了,你也休息吧,明天再见好了……”
门外很快又恢复了一片静谧,困意强行将许织夏绷紧的神经一点点拉扯松,她才不知不觉睡过去。
翌日几丝微渺的亮光透进窗帘缝,门被慢慢推开,许织夏迷迷糊糊间感觉到有人走到她床边,很小心地把她的被子往上掖了掖。
“太太,早餐……”
“嘘——”
床边的脚步和声音又轻轻离远。
“明廷今天公司忙,我也得在学校,白天你多照顾着点。”
“您放心。”
一切声响都被门再度隔绝。
许织夏习惯了儿童院的作息,没过多久就自然清醒了,当时这栋大房子里只有她和陈妈。她不愿意出去,陈妈就把餐食端上楼,照顾得十分尽心。
日暮时分,许织夏闭眼要睡,陈妈才离开房间,下楼去备晚餐。
许织夏压根没睡着,她爬下床,赤脚蜷到了卧室的角落里。
她还在京市时,那套五进四合院里住着好多人,她就是和现在这样,一个人被留在某个深院的一间大屋子里,也是只有个阿嬷照顾她。
妈妈偶尔在,悄悄过来的。
而爸爸一出现就是踹椅子摔瓷器,怒妈妈违背他规矩。
男人总是西装革履,周身难攀的贵公子气质,见到他,许织夏会胆颤,但也会小声地叫他爸爸。
只不过男人并不爱听,每回都反感地喝止她闭嘴。
渐渐地,她就不敢讲话了。
往日的生活是混合进空气里的氢气,纵使具体的事许织夏已经记不清了,但一遇明火,噩梦的感觉就会被迫引爆,在她脑海里蔓延重演。
许织夏抱着双腿背贴墙,没有那人在的空间,她越来越感到不安和煎熬。
——还想不想跟哥哥回家?
天又黑了。
他怎么还不回来呢?
阒静的院子出现一丝骚动,车灯光闪过两下,许织夏抬头,窗外已然恢复寂静,但楼下隐约有人说话。
不多时,门外的脚步声渐渐清晰,锁匙声响,门把手压落。
许织夏缩成一团,敏感地吊起了根神经。
门被人从外面慢慢推开。
卧室没开灯,陷在晦暗里,过道射灯的光照进门隙,明暗的交界出现成年男人高大的身影。
他穿着脱去西装外套后的白衬衫和配套深棕马甲,条纹领带系得板正,虽然脸是模糊的,但清贵的气质和光同时直达人眼底。
画面和许织夏印象里那个男人的样子几乎重合。
爸爸……
许织夏瞬间变成一只应激的猫,因恐惧而带上攻击性,戒备地紧盯着门的方向。
傍晚时分开始下雨,棠里镇今夜早早便静了。
水阁朝南临河,墙瓦都有些年代了,二楼的古旧木质长桌靠窗,雕花木格窗完全打开。
房间没有光源,窗外水上的夜幕比屋里要亮。
桌前不见人,屋子里也没两件家具,占地的只有两只纸板箱,一只正常大小,寄件时的打包胶都还封着。
另一只接近人的半身高,有拆过的痕迹。
昏暗的角落里,纪淮周曲着一条腿,身形颓唐,席地在大纸箱和墙角围出的逼仄空间。
他垂着脑袋,狼尾发没扎,散乱在脸前,形象和这破败的老房子倒是有几分和谐。
他腿边有一坛白酒,坛子已经空了。
白天随手买的,这小镇子又偏又荒,连个烟酒行都没有,只能买到这种陶土坛子的酒。
好就好在,他就算死在这里,也没人打扰。
湿润空气由夜风带进房间,稀释了呼吸里的酒精味,扔纸箱上已久的手机亮屏,响起震动声。
纪淮周一动不动,没想管,由着它震了静,静了震,但这通电话似乎不等到他接就永不休止。
反复几回后,纪淮周才终于烦了,一把捞过手机,语气因醉意而情绪化,嗓子也被酒精麻痹得低哑。
“说。”
“阿玦。”周清梧声音有些着急,没了平日的冷静:“你回来一趟吧?宝宝出了点状况。”
纪淮周没回应,下意识皱眉。
周清梧在电话里解释说,许织夏应激反应,把明廷的手咬到出血,她原本就有心理障碍,何况是新环境,轻易会受到刺激。
“你姨夫倒没事,就是宝宝应激了,一直发抖,躲在窗帘后面不愿意出来。”
“问过医生,宝宝太小,不建议直接注射镇静剂,尽量让她自己把情绪稳定下来,但我们不好做什么,怕再刺激她。”
纪淮周听着,缓缓睁开发丝后闭合的眼。
周清梧接着说:“后来我问她想不想见你,她才平静一点……怪我今天都在学校忙,没有好好陪她。”
“小姨也是没别的办法了,阿玦,你就当再帮帮小姨,我叫陈伯开去棠里接你,好不好?”
纪淮周没立刻回答,回想起离开别墅前,他坐进车里,和那小姑娘对视的那一眼。
静默片刻,他又阖了双眼,不咸不淡拒绝:“不去。”
“那……我带她去找你,好吗?”
雨停了,水珠顺着屋檐滴滴答答。
纪淮周依旧那个姿势靠着纸箱和墙,放任自己的精神颓靡消沉,一个多小时过去,他身上和屋里的酒气几乎都散了。
一通来电震动,他从醉生梦死中抽离。
起身时碰倒了酒坛,坛子在木地板上滚了一圈,不知道最后滚到哪里去了。
纪淮周视若无睹,不紧不慢下楼,拉开院子的木门,周清梧领着许织夏,就站在门外湿漉漉的青石板上。
许织夏身上的长袖棉睡裙都没换下,肩颈瑟缩着,模样提防,还处在应激后敏感的状态。
门一开,纪淮周出现眼前。
那个瞬间她暗如死灰的双眼跟着一下子泛出了情绪。
许织夏飞快冲过去,撞到他腿上,紧紧揪住他卫衣,在他背后躲着,似乎很害怕。
周清梧环顾四周。
这里到处都是僻静的弄堂和桥,路面不是水泥,不是沥青,更不是柏油,而是大小不规则的一块块青石板,车子都开不进来,民居因年代久远白墙表面还有了一片片返潮发霉的黑斑。
她难免担忧。
“不放心就带回去。”纪淮周倦懒地说。
此刻天大的问题都不如许织夏的情绪要紧,何况纪淮周不着调也只是自己不着调,从不亏欠人的。
他说出口的人情,就一定会还得干干净净。
周清梧晓得他是靠谱的,眼下也不该优柔寡断:“有什么问题,随时给我电话。”
“嗯。”
纪淮周回身进屋,许织夏跟住他,牢牢黏在他身上。
他一如在港区那栋大厦前,没同意,也没拒绝。
这套青瓦白墙的二层民居比别墅要残破得多,木楼梯年久失修,踩上去会有“嘎吱嘎吱”让人心慌的声音,好像随时要塌掉。
许织夏反而逐渐感到安全,因为他在。
但是走至二楼房间了,许织夏还是拽着他衣摆不放。
小孩子心思再简单,到此刻,她也慢慢意识到,他不是出个门而已,而是把她丢下了。
明明他们说好的……
许织夏心里冒出一点不敢表露的委屈,或许她自己都未察觉。
屋里依旧一盏灯都没开。
踢到坛子,纪淮周就此止步。
他回头,见许织夏低着脑袋,非要见他,见到了又没个笑脸,闷沉沉地有点小别扭。
纪淮周一下子就猜中了她心思。
他在圣约罗问她,还想不想跟他回家,结果自己走了。
纪淮周垂眼瞅着她,戏谑淡笑一声:“怎么了,觉得哥哥骗了你?”
酒差不多完全醒了,只是泡软了他的筋骨,他慢慢悠悠走到桌前,四肢一卸劲,人摔坐进木椅里,阖着眼,脖颈失重后仰,一身懒态。
“哥哥是骗了你。”他拖着尾音,懒洋洋承认。
许织夏在原地抬起脸,周围黢黑,但临河的水光让屋子有了一丁点儿如夜雾朦胧的亮度。
少年靠躺在木交椅里,影影绰绰的暗光虚笼着他脸廓,和他颓唐的身影。
他睡着了吗?
许织夏望着他,内心一片空旷。
寂静了好几秒,他呢喃了句什么,声音低得像是在自言自语。
“哥哥也没有家……”
第08章 故人不在
小镇的夜晚格外宁静,静得能听见窗外临河的水流,里外都没有灯光,雨后的月亮就更通透了。
月色斜下一道光影,落在木桌那一堆手绘图纸上。
少年就那么塌腰仰在交椅里,没了动静,应该是睡过去了。
许织夏小心地走过去,到他旁边慢慢坐下来,后背对向他,靠着椅子腿,没有发出一点声响。
她埋下脸,抱住自己,也闭上眼睛。
这么个凋残又黑灯瞎火的空间,听着他的呼吸,她的情绪也安定下来,像找到了容身之地。
“我讨厌平庸,我想出人头地想高人一等,阿玦,回纪家的只能是我。”
“这算什么心狠,你就是现在死了哥哥也不会有什么感觉……”
纪淮周倏地睁眼。
窗外的月光撞进他蓝黑色的眼瞳,他迅速清醒过来,望着黑漆漆的房梁,喉结颤动凸起,颈静脉怒张,呼吸压得沉且急促。
平复一两分钟,他有意识地松开了攥住的拳头,一垂眼,就瞧见许织夏蜷坐地面,挨他腿边上。
这么小一团黑影,跟他养的猫似的,想占也占不了多大的地。
他脖子没歪回去,目光停在她身上,似乎才想起来自己还带了个小孩儿。
过了好些秒,他腰一发力,突然起了身。
许织夏在这响动中惊醒,抬起脸,寻见他离开的背影,她马上爬起来,小碎步追上去。
水乡民居内部几乎都是木质结构,杉木板踩上去会有没垫实的响声。许织夏“嘎吱嘎吱”地在他身后,跟着他进了另一个房间。
中古木衣柜贴墙,柜门拉开吱一声响,古铜拉环落回去又是一阵咣当。
许织夏老老实实站在纪淮周后面,看他翻柜子里的东西。
“不是还跟我闹别扭么,把你丢下了。”
他语气很淡,但其实话是刻薄的,带着点奚落,奚落她缺心眼,知道自己被他骗了还要跟着他。
当然也有自嘲。
屋子里依旧很暗,还关着窗,看不清楚的时候,听觉就变得敏感起来。比如他开口说话,透着刚睡醒的倦懒,许织夏感受到他的声音融进了流动的空气里,包裹着她,在她周围圈出一个小小的保护罩。
这种安全的感觉盖过了他的损意。
许织夏低下脸,看了会儿地板,用小孩子稚嫩的声线,低低地说:“没关系……”
纪淮周动作顿住,回头看了她一眼。
可能是没想到她会在这时候讲话,尽管一直知道她不是小哑巴,但在此之前,她也只和他说过一句话。
也可能是他想不通,因为这小团子实在好欺负得不合常理,被卖了还能自己把自己给哄好。
他两次把她一个人扔下了,她还说没关系,声音像裹在棉絮里,一点脾气都没有。
不过纪淮周并没有太多反应,未几便掉头回去接着翻衣柜了。
地上有他打开的行李箱,房间里也有床,但只有一张。许织夏见他抖开条棉被,随便丢着铺到地上,又扯出个枕头,也要往地上扔。
许织夏先抬高了两条胳膊,从他手里接过来。
枕头的长度不比她的个子短多少,她抱着歪歪扭扭走过去两步,放下枕头摆好,再自觉坐到棉被上。
许织夏屁股还没坐热乎,转眼就被拎了起来。
她昂着脑袋,茫然地望向少年,微光里依稀看到他似笑非笑的表情。
“我在你这小孩儿心里也这么丧心病狂呢?”
纪淮周直接给她拽到床边上去,最后抽出条薄被,砰得甩上柜门,曲着条腿往棉被上一躺,胳膊肘压枕,后脑压在手腕上。
“还杵那儿吓鬼呢,能不能睡了?”他不愠不火问。
黑暗里他看不见,但许织夏还是点点头,小声回答:“能的……”
床不是很矮,许织夏双手攀着,膝盖够到床沿,费了点劲才爬上去,自己乖乖躺下,盖好被子。
“待过瘾了就走啊,”纪淮周的声音在深夜里,回荡着淡漠:“你要不跟他们过,儿童院就会来人给你接回去,我管不了你。”
他说着话,合上眼,窗框间透进几丝残破的月光,冰凉地落在他轮廓明朗的脸庞,皮肤是冷月的白。
许织夏手背贴住下巴,双手攥着被子边缘,露出细小的手指头。
脸蛋朝向他,在半明半暗的光线里,缓缓地眨着眼睛。
她不想回那栋别墅,更不想回儿童院,她只想听话地跟在他身边。
然后,等着妈妈回来接她。
天亮,阳光照进屋,被花窗切割成一格格起落的光影。
纪淮周一只手背压着额头挡光,一只手掌落在腹上,被子一部分褶在腰际,大半张拖到了地板外。
许织夏蹲在他枕头边,捏住他袖子的一点边角,扯了扯。
他不醒,皱着眉头翻了个身。
许织夏望望院子的方向,又望回来看着睡地板的少年,再小幅度扯了他两下,嗫嚅:“哥哥……”
或许是长期沉默导致,许织夏不太能流利表达,说话声也要比同龄的小朋友多一些柔软的鼻音。
她想他醒过来,又怕吵醒他,声音和动作都很轻。
好在纪淮周睡眠不沉,她叫一声,他就慢吞吞睁开了眼睛,后颈平陷在枕头里,似乎是有起床气,不想说话,只透出一声不耐的鼻息。
许织夏想告诉他外面有声音,但她不知道怎么说,于是抬手指了指。
纪淮周留意到了院子里铜拉环叩门的声音,困倦半眯着,一夜睡醒嗓子有些干哑:“谁啊。”
许织夏摇摇脑袋。
这小孩儿怎么老爱在他睡觉的时候缩在他边上。
纪淮周瞧了她片刻,眼睛又闭回去,清醒几秒,他扯开身上的被子,慢慢悠悠起了身。
许织夏踩着他的步子跟下楼。
一出屋子进了院,青瓦上鸟雀的啁啾变得清晰,隔着白墙有居民的招呼声,再远点隐约还有唱曲儿的。
天光明媚,昨夜沉眠的水乡在清晨复苏。
“阿玦——”
许织夏听出是周清梧的声音,在纪淮周去开门的时候,她没跟上去,躲到廊柱后面,悄悄朝那边看。
她表情明显地迷茫,害怕被带回去。
院门一拉就开了,周清梧意想中地出现在门口。
她往里面望了两眼,但没进来。
声音有距离,听不太清,许织夏不知道他们在讲什么,只看到纪淮周胡乱抓了几下蓬乱的狼尾长发,塌着肩颈懒洋洋倚住门框,显然没睡饱。
没两分钟,他耷拉着的脑袋往另一边歪了下,许织夏隐约听见他的声音。
“用不着陪我,她能做什么,能给我添堵么?”
过了会儿,他没了再听的心思,好像说了句:“就这么一次。”
他从周清梧手里接过打包袋,随后许织夏就见他带上门回来了。
“进来。”
他从身边经过,许织夏马上从廊柱后出来,跑过去,跟着他回了屋。
许织夏待过京市的福利院,也待过港区的儿童院,尽管小朋友手骨发育不完全,动作没那么利索,但只要踩张小凳子,她就能自己漱口洗脸,不需要帮忙。
纪淮周确实也没想着帮,自己随意收拾了下就出去了。
许织夏捧着没拧干的毛巾,笨拙地给自己擦了把脸,踮着挂好,然后走出卫生间去找他。
打包袋里是周清梧买的早餐,豆浆包子之类的,纪淮周往桌上一搁,撂下句吃饭,而后自己走到行李箱旁,从里面拽出件黑色飞行夹克,往背心外一套,应付了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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