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爸妈妈再见……”
那时的空气一样湿冷,她对着空荡荡的胡同,轻声自言自语。
人类无法回忆起自己生命早期的细节,心理学称其为童年失忆症。
但在两年前那个更不记事的年纪,与父母的最后一面,已然成了许织夏的不能忘。
许织夏再没见过父母,却死死抓住了妈妈那句话——要遇着心眼儿好的就跟人回家。
她想,如果她听话,妈妈就一定会回来接她……
又一束车灯光如洪水逆流进眼里,倏地把许织夏拖出了幻觉。
雨声里混进了两道粤语。
“纪董讲过,您今晚一定要同我回去别墅。”
“劳驾他滚远点发梦。”
先开口的声音是一位耐心的中年男性。
而后者是一个少年,他的声音低冽,不带情绪,只有港腔意兴索然的懒劲。
“小少爷,您就上车吧,纪董在英国每日都好挂念你的。”
少年不咸不淡地嘲弄:“怎么,他老人家又对现在的儿子不满意,想换另一个了?”
“纪董也是不得已,讲到底他都是你阿爸,父子坐下来慢慢谈,没什么说不开的……”
“好啊,钟遒叔。”
“那您——”
“让他来给我阿妈陪葬先。”
中年男人的欣喜变成一口凉气倒抽回去。
少年似笑非笑,语气没什么温度,却让人感觉周身的冷雨凝结成了冰锥:“不然我怎么知道,他不是在装好心呢。”
“这……”这大逆不道的话钟遒怎么敢接。
雨势变大,淹没了对话声。
僵持了几分钟,临时停靠路旁的那台当年最新代幻影无奈驶离,车灯散光,轿车淋在雨幕里一身亮黑,渐渐远去没入黑夜。
球鞋踏过潮湿路面,溅出的水声慢慢悠悠靠近,最后停止在许织夏的耳畔。
同时雨滴撞击伞面的声音变得清晰,噼里啪啦细碎跳跃,像双手轻快拍打着纸张。
许织夏感觉到左边站了个人。
“嗯。”过片刻那人淡淡出声。
似乎是刚刚那个少年。
他在和谁通电话,零星回了几声嗯,不知道是不是困了,听声音他没什么劲,对任何话题都感觉厌倦。
他的伞应该是握在左手,伞檐滚落的雨珠子全滴答在了许织夏头顶。
许织夏抱紧自己,不敢吭声。
陌生的环境,陌生的语言,陌生的人,都让她感到害怕。
“明晚。”
许织夏呆懵了下,不确定有没有听错,他讲的好像是国语。
许织夏想再分辨,身旁却没了声,但是过了会儿,她头顶没有水珠再滴落下来了,檐雨也被遮住不少。
是雨停了吗?许织夏想要抬头去看,先听见少年重新开口。
“算我欠您人情。”电话里的人大概说他见外之类,他闻言鼻腔透出一声哂笑:“该还还。”
“亲兄弟不还分你我么。”
他拖着气息腔调慵懒,话里有着别有深意的嘲讽,随后便挂断,结束沟通。
金属手柄落地“啪嗒”一声,一个庞然大物罩住了许织夏。
许织夏懵懵抬起脸。
直长的伞柄横亘在她脚边,和宽阔的黑色伞面支成一个隐蔽空间,正好把小小的她遮在里面。
外面的雨并没有停。
越过伞沿,许织夏望见了少年懒洋洋走远的背影。
他体型颀长,身上的英式校服来自港区一所国际中学,墨绿外套被他脱下甩到肩上,右手揣在裤袋里。
经过一盏路灯,他的身影被短暂照亮两秒,他耳廓戴着黑银兽面耳骨夹,一头蓬松层次的黑发不算短,耳上部分在脑后随性半扎住,下半的狼尾发弯至颈下,一点都没有学生的样子。
走在朦胧雨夜里,身上强烈的疏离感盖过了他的孤寂。
少年消失在街的尽头,他的黑伞躺在地上,挨着许织夏。
许织夏想起了妈妈的话。
她不明白怎样才叫心眼好,但她记得,妈妈离开前,也是这样给她留了一把伞。
许织夏眨着湿漉的睫毛,鼻尖已经冻红,她伸出僵冷的小手,够到伞柄,小心抱起来。
大伞很沉,压住许织夏只有一米左右的小身子,许织夏走进雨中,被雨水砸得歪歪扭扭。
她朝着少年去的方向走,一直走,可是哪里都没有他的身影。
许织夏停在一栋大厦前,里面挥发出一股很奇怪的混合气味,类似臭鸡蛋腐败的霉味,甚至还有辛辣的体味,危险的异域感浓烈。
雨下得越大,四周越冷清,没有人她反而没那么怕,于是她进了大厦旁的地铁口,挨着自动扶梯背后的墙角蜷坐下来。
许织夏把自己藏在黑伞后面,饿着肚子昏睡过去。
这里比外面暖和,但湿着头发和裙子伏在地面避免不了着凉,期间许织夏不时冒出冷汗,很不踏实。
她听着雨声醒醒睡睡,后来雨声没了,再后来雨伞边缘微微涌进亮光,地铁站人流逐渐多起来,从冷清回到快节奏的喧嚣。
天亮了。
许织夏瑟缩在那里像是躲在了世界的背面,一整日了都没人发现她。这个小犄角太不起眼,哪怕有人经过,也只以为是谁在那儿晾了把伞。
她浑身忽冷忽烫,数不清是第几次在噩梦中惊醒,迷迷糊糊再睁眼,外面暗沉沉的。
天又黑了,仿佛过了一个世纪。
“妹妹仔?”雨伞被试探地拨开,眼前出现一张陌生老婆婆的脸,她用粤语,语重心长地对许织夏说:“这里旧时是美军的红灯区,如今死鬼佬好多,都是拐子佬,不要一个人过来啊妹妹仔!”
那张脸苍老,眉凸眼凹,鹰钩鼻,粗哑的嗓子像卡着一口痰,神似童话书里的老巫婆。
惊慌的表情爬上许织夏稚嫩的脸蛋,许织夏不懂她意思,只是害怕。声音阻在喉咙里出不来,她东倒西歪攀墙爬起,拖着伞和自己发软的身体,小碎步逃掉。
一跑出地铁口,就撞上了大厦外聚满的黑影。
许织夏愣愣顺着影子往上看。
昨夜的无人之地,此刻处处人头,里面都是商贩,门口晃悠着不少贼眉鼠眼的成年男性,清一色中东和南亚边境的贫民面孔,包头巾的,留满络腮胡的,皮肤脏黑,人高马大,空气里也多了那股难闻的气味。
这栋旧楼阴森压抑,宛如三教九流的杂窝。
怪异的目光从四面八方盯过来,有几个印度阿三交换眼神,不显眼地靠近三两步,似乎是在伺机而动。
许织夏头皮发麻,一个劲哆嗦,无助到哭不出。
就在那时,有个松弛的身影双手插兜,从许织夏和那帮洋鬼子中间,视若无睹地经过。
他狼尾发半扎,耳骨夹纹理格外特别。
许织夏一眼就认出了他。
伞骨在地面拖出尖锐划响,许织夏跌跌撞撞追上去,胳膊抬过头顶,攥住了他衣角。
少年顿足,不紧不慢扭过脖颈。
那时不太晴朗,雨后的天惨淡,阴霾当空,青灰色浓云蔽日,却又猝不及防裂开了一道缝。
他回头的那个瞬间,身后天光破云。
忽然而至的阳光加深了他面部的线条和阴影,他骨骼立体周正的轮廓因此有了更强的冲击力。
许织夏终于看清了他的脸。
他睫毛半压着那双深邃的眼,眼瞳不是很黑,隐约有些蓝调,像浸着冰凉的海水,孤傲冷硬。可他又唇红齿白,容貌俊美相。
总之那是一张漂亮到不真实的脸。
那个年纪的许织夏,美丑意识尚未完全觉醒,但当时与少年相视的那一刹那,很多很多年以后,许织夏依然刻骨铭心,那是她生命中第一次感受惊艳。
只不过,少年似乎并不怎么善良。
他懒怠地耷着眼,深邃眼底像覆了层寒霜,他用这样的眼神睨着许织夏,许织夏就觉得自己被一条野狼盯着了,他随时可能发疯,把招惹自己的小废物撕咬得血肉模糊。
但只有他会说她能听懂的国语,相比身后的诡异人群,他对许织夏而言,已有了不可替代的安全感。
何况许织夏一根筋地记着妈妈的话。
许织夏仰着巴掌大的脸,鹿眼扑闪,有些生怯,却又直愣愣望着他的眼睛。
那几个印度人端详少年两眼,用难听的印度口音英语说,这孩子我们认识。
少年垂眼瞧了下许织夏拖着的伞,谁也没给眼神,事不关己回身走了,但许织夏紧紧捏着他的衣角没松手。
他没同意也没拒绝。
许织夏跟着他走出几步,突然被扯住胳膊,少年也间接被扯得止步。
依旧是那几个赖歹相的印度人。
他们拉住许织夏,一人附和一句,教育她别再闹脾气离家出走,快跟他们回去。
许织夏叫不出声,吓得紧闭双眼,死死拽住少年,但凭她的力气根本挣扎不了。
少年背立着,没立刻出手相助,也没甩开她。
直到校服衣角从许织夏指间脱落的那一刹那,少年被谁的肩膀顶得身形一歪,他才转过身,阴着脸,扣住一人后颈,一脚踹进了对方膝窝。
不知他是不忍心许织夏的绝望,还是单纯因自己被撞不爽,总之动手了,这一架就在所难免。
另外几个印度人反应过来,马上抡起常备的棍子,一拥而上。
棍子挥下来,五岁的许织夏脑子空白,只会怔在原地惊恐了,一只有力的手及时拎起她,一把甩到了后边去。
临头那一棍砸在了少年的手掌骨上。
一度混乱。
有个不要命的趁乱挥来一拳,少年的脸蓦地歪向一边,他保持着那个姿势没动,贴身肉搏的场面就在此刻按下暂停键。
他舔了下嘴角,不怒反而笑了。
舌尖的血腥味似乎把他体内的疯子释放出来了,他唇锋的笑痕勾出点快感,慢慢悠悠掀起眼皮,盯着这几头猎物,兴奋在无趣的日子里逮到了宣泄的对象。
包围他的印度人从他的眼神里感受到了找死两个字,不禁犯憷,他们警惕又畏缩地盯着他,举着棍子虚张声势地佯装进攻状态。
少年慢条斯理剥下校服外套和衬衫甩在地上,身上的纯黑背心收着胸腹肌理,两条手臂线条利落又结实。
这帮印度人一看就知道并没有真正搏击的实力,而少年明显学过格斗,他稳稳接住棍子,防御的同时也没再收着劲,接下去的每一下都狠狠打中他们的命门,眼都不眨。
洋鬼子都翻滚在地上喘粗气痛吟的时候,他只是呼吸变重,看上去头发乱了些。
许织夏没见过真的斗殴,因为年少无知,所以她没路人显得那么惊慌,见少年面不改色走人,她没傻愣着,忙不叠跟上去。
他腿长,一步抵她好几步,许织夏怕被落下,在后头摇摇晃晃小跑着。
经过昨夜那间“芳华冰室”时,那片危险地带已经远离。
少年突然回身,许织夏险些撞上他,赶紧退开小半步,再望向他,畏怯又茫然。
“还跟住我,不怕死啊?”
他的气息平复了,语气凉丝丝的,又变得阴晴不定,一身对什么都提不起兴致的劲。尽管没有因为她是小朋友而温柔一点,但并不凶。
而且他讲的是粤语,许织夏压根不知道他是在警告。
许织夏眼睛一眨一眨,呆萌地巴望了他片刻,非但没有后躲,甚至还小心翼翼伸出手,圆润的指尖捏住了他的一根手指头。
“哥哥……”
少年神情出现一丝不易察觉的变化。
小朋友声音软,吐字黏糊,但他能听出是内地的口音。
许织夏黑亮又稚气的眼睛闪了下水光,脸蛋和裙子都脏兮兮,比得上路边的流浪猫,一副可怜相。
望了他酝酿了好一会儿,她才又发出声。
她带着鼻音,像是很久没有开过口了,口齿有些生涩,加上对他的一点心畏,话说得怯生生。
“我能不能,跟你回家……”
第05章 故人不在
纪淮周怔了两秒,奇怪地看着跟前的小孩儿,当时的情境下,他很难不把她当成街头诡计多端的骗局的一环。
他嗤笑一声,目光居高临下,换成她能听懂的普通话,对着个小孩子也没收收脾气。
“哪儿来的小骗子?”
纪淮周眼里只有两类人。
别人,和他自己。
人为鱼肉他便为刀俎,人为兔他便为狼,心软和仁慈在他的书录里,是阅后即焚的一页。
所以即便有个小女孩儿大眼睛小圆脸,闷闷地用委屈的眼神传达自己不是小骗子,他也无动于衷。
纪淮周转身,许织夏拖着他的手也要跟他走。
他不得劲,停下来,垂着眼端详她:“跟谁学的赖皮劲儿?”
许织夏还握着他手指没放,满眼都是小朋友的清澈呆萌,好像赖定他了。
纪淮周要笑不笑地戏谑道:“哥哥看起来太好说话了是吧?”
许织夏眨巴着眼睛注视着他。
他刚打过一场狠架,手掌骨渗着血珠,脸部也有几处淤青和血痕,没表情时很阴暗,一笑就乖张又顽劣。
许织夏看到他破相的惨烈,自身的强大,以及他眼里的流离。
但她没有很怕。
她可能还想点个头。
纪淮周不给她机会,准备把这只纠缠的小东西拎一边去,她的肚子先咕噜噜叫了两声。
看样子她还想再骗吃骗喝。
他轻啧,可能是一心想甩掉她,僵持两三秒后,他没再说话,慢悠悠直起身走开,掌住玻璃门,进了那间“芳华冰室”。
许织夏又一个人被丢在原地了。
她望望四周,无处可去,也不敢再乱走,就着门口的石墩坐下。
冰室店面不算大,老式马赛克地砖,墨绿皮座椅和门窗格,以及两面不规则的港片海报墙。
食客黑压压,但许织夏一眼寻见了少年的身影,他手抄兜倚在前台,个子高,人群里最惹眼。
店里十分闹哄,相比之下,街巷更冷清了。
许织夏脑袋晕沉,肚子空得人乏力,她畏畏缩缩地抱住自己,和昨晚一样,闻着热腾腾的食物香气,四顾茫然。
一晃不知过去几分钟。
许织夏差点昏睡过去,突然一个沉甸甸的纸袋子落进她怀里,里面有两只打包的猪仔包。
她抬起头,一双长腿迈到了眼前。
少年去而复返。
许织夏昂着脸,腮帮发烫,红得异样,鼻腔塞住了,只能微张着嘴巴呼吸,愣愣瞧着他,一脸憨态。
纪淮周手里还握着杯朱古力,似乎是要递给她,但打量了她两眼后,他胳膊又收回去,自己留着这杯高热饮品了。
纪淮周毫无疑问的没心肺,但对着一个无家可归的小朋友,灰烬里似乎还有一点没焚透的良知。
他下巴抬了一下,示意她怀里那只食品袋。
“骗到了,”他漫不经心赶她:“走人。”
他抬腿,许织夏想也不想地跟上他。
纪淮周停在的士站牌下,一只手抄在裤袋里,一只手懒散垂落腿旁,指尖拎着朱古力,扭过脖颈往后瞥了许织夏一眼,浑身骨子都散着劲。
许织夏还没意识到自己误解了“走”的意思,搂住食品袋,仰着脸蛋,看他的眼神别提有多无辜。
纪淮周一边睨着她,一边把朱古力送到自己唇边,叼住吸管,一股甜腻滚进喉咙,齁得他嗓子黏糊。
他拧眉,面无表情的脸上有了点嫌弃和烦躁的情绪,胳膊一扬,把那玩意儿丢进了垃圾桶。
再回头,就见小姑娘目光还黏在他脸上,好像咬住他了,甩不掉。
楚楚可怜的,跟铁了心要骗取他同情,再把他卖到泰缅去似的。
“还看呢,”纪淮周拿下巴对着她,语气很欠:“骗了哥哥吃的,还想骗哥哥的人?”
许织夏抿抿唇,闷声不响。
的士开近一台,司机问靓仔要到哪里落车。
纪淮周拉开后座,俯视着身后的小冬瓜:“上车,抓你这小骗子给警察。”
油麻地警署报案中心。
墙上挂着港区蓝底银字的紫荆花警徽,吵闹声贯彻大厅。
“那家伙实在狂,就殴他两拳啰。”
“他都被打崩牙了!”
“我们也都笑崩牙了,扯平了嘛,哭小声点啊,打架输了很光彩吗,男子汉大屁股,真想踹两脚。”
“喂,你们不要这么嚣张!”
“嚣张犯法吗?”
几个男高中生在许织夏前面挡成一堵墙,他们穿的都是和纪淮周同样的英式墨绿校服,脸上多少都有打斗的淤青。
人分成两帮,少的那拨人咬着牙清一色恼怒,而人多的那一派占上风,这个阴阳怪气,那个捧腹大笑,勾肩搭背的甚是气人。
其中多的那拨人里,有两个少年自始至终没搭腔,他们身高最挺拔,相貌也最标致,一个漠着脸,一个歪着头看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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