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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千行情诗(洝九微)


可顾肖已经缓缓在他面前半蹲下,裹缚着修长双腿的西裤被拉出浅浅横纹,他戴着手套的五指正捏着一柄枪。
冰凉的金属在泰拉的脸上轻拍,泰拉吃痛,身体开始不受控制地发颤。
“你……你杀了我,我祖父……不……不会放过你的……”
凉薄的轻笑声,于这阒寂的空间里显得有些森然。
顾肖微微倾下身,压着嗓音,“老胡安先生如果知道你过去做的那些龌龊事,他大概会亲手了结了你。”
泰拉的身体开始颤抖,幅度越来越大,是人类在面对死亡时本能的恐惧。
他听到了手枪上膛的声音,死神在冲他微笑。
“不……不要!!!”
他声嘶力竭,一杯加了冰的樱桃酱朗姆气泡酒却在这个时候兜头浇下,棕红黏腻的酱汁在这个垃圾男人的头顶炸开,像被爆.头。
这是那晚顾南湘想做而没做的事。
顾肖不会亲自动手,他早已经在保镖浇下那杯气泡酒的时候就起身退开,安静地看着蜷缩在地上的男人抖成一团,深静的黑眸里没有半分情绪。
须臾,空气里溢开一股腥臊味,泰拉的身下洇出大片湿痕。
西蒙还站在距离泰拉两步远的位置。眉头皱起,他是个有腔调的绅士小老头,闻不了这种令人作呕的气味。
这位Monsieur Tara也太不经吓了。
又一道惊雷自窗外划过的时候,顾肖也微微蹙起眉头。
圣修斯的九月多有这样的强对流天气,某个娇气包怕是又要害怕了。
顾肖转身,不再看瘫在地上的人一眼,他摘下手套递给跟上来的西蒙,吩咐隐在暗处的保镖。
“哪里的问题,哪里解决。”
“是,先生。”
走到门口的时候,顾肖抬起眼,簌簌雨幕将这荒野冲刷,高大的乔木延伸出嶙峋枝桠,牧野都被拢在沉浓的夜色里,身后的西蒙为他撑起黑色的大伞。
漆亮的皮鞋沾上溅起的水珠,顾肖快步走下台阶,“去威塞纳。”
西蒙怔了一下,随即想起来,南湘小姐如今不就住在威塞纳的老房子里嘛。

顾南湘最讨厌下雨天。
记忆里父亲牺牲的消息就是在一个雨天送来的,那个时候她年纪尚小,不理解那个叔叔眼底的哀恸,只听他对母亲说:“嫂子,顾队为了保护大家……你,节哀。”
节哀两个字落下的一瞬,母亲直接昏了过去。那个时候屋外就落着倾盆大雨,窗子上漫布水痕,她原本坐在桌前画画,画纸上爸爸的样子才堪堪画好。
可那天之后,她再也没有爸爸了。
后来母亲生病,将她送到顾家的那天也下着雨。蒙蒙的细雨,小小的女孩子抱着女人的腿,还挂着婴儿肥的小脸已经哭成了花猫,“念念乖乖,念念听话,妈妈不走。”
可任由她如何哭闹,肉肉的手指还是被一根一根掰开。女人眼底噙着泪花,但还是义无反顾地上了车,那条青灰色的路绵延到看不见的尽头,黑色的车子变成一个小点,最后消失殆尽。
她被一个人丢在了陌生的大园子里。
再后来,她一个人住在顾家,有自己的房间,被布置得温馨又漂亮,可在此之前她从来没有一个人睡过。
她怕黑,怕空落落的感觉,怕暴雨天的电闪雷鸣。
再也没有爸爸在床边摸着她的头,说:念念不怕,爸爸会保护念念,怪兽不敢来。
再也没有妈妈在雷声轰隆碾过的时候拍着她的背,小声道:妈妈在呢。
这个世界好像忽然就只剩下她一个人。
孤零零的一个人。
她讨厌下雨天,害怕有雷声的雨夜。
一如今晚。
窗外又一道惊雷劈下,顾南湘把被子蒙在头上,整个人蜷成一团。别说她二十岁的人怎么害怕打雷,有些反应根深蒂固,就是八十岁也会有应激反应。
一些模糊的画面回闪,荒凉的墓园、死寂的病房、瘸了腿的男人……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顾南湘紧紧闭着眼睛,她拼命想要挥去脑中的那些可怖的画面,可被搅散的人影不消片刻又一点点重新聚拢。
顾南湘将耳机的声音调到最大,让低沉好听的男声帮她驱逐掉那些画影。
人是不是在恐惧的时候就会变得格外脆弱?
顾南湘缩在被子里,听着顾肖给她录的歌,清沉的男声落在舒适的音域,优雅如提琴。
她好想顾肖啊。
很想很想,想要见到他,想要他在身边。
如果可以,还想要哥哥抱抱她,像小时候无数次那样轻抚着她的后背,说:念念,不怕,哥哥在。
即便他们才有过一次不愉快的争吵。
即便他停了她的卡还不和她道歉。
顾南湘想起到顾家之后遇到的雷雨夜,好几次她都是一个人缩在房间的角落里,用被子蒙着头,连哭声都不敢太大。
最严重的一次她发着高热躲在被子里,雷声每炸过一次,小小的一团身子就抖一下。
最后还是起床喝水的顾肖发现了她的异常。
因为她实在太害怕了,不受控制地呜咽起来,哭声越来越大。
那晚,是顾肖陪她睡的。
那会儿他们的关系已经缓和了,顾南湘无比依赖这个哥哥。她抱着兔子玩偶缩在被子里,微肿的眼睛依然乌亮亮,看着身边距离她半臂远的小少年。
“哥哥你不会走吧,趁念念睡着了的时候。”
“不会。”
半晌,顾肖又睁开眼,触上她乌黑的眸子,依然凶巴巴的两个字,“睡觉。”
小南湘唇角却弯起个笑,“好。”
她不怕顾肖了,虽然他有时候说话还是那么凶。
之后的很多年,每逢雷雨夜,顾肖就会提前抱一床被子来顾南湘的房间。只是渐渐地他不肯再和她睡一张床,只窝在房间里的沙发上。
再后来,沙发开始不能容纳他的身高,他便只能曲着腿将就一夜。
这样的陪伴持续了四五年,顾肖要去读大学了,之后每逢雷雨夜,他就会提前给顾南湘打电话,然后电话一整晚不挂断。
那个时候隔着一道窗子,外面电闪雷鸣,房间里却岁月静好。顾南湘窝在柔软的大床里,听着顾肖那边的声音。
有时候是钢笔尖沙沙划过纸页的声音。
有时候是指尖快速轻击键盘的声音。
有时候是很低的交谈声,发音纯正的法语,是最好的伴眠曲。
偶尔顾南湘也会闹腾,“哥,你给我讲个故事吧,像小时候那样。”
“你几岁了还要听睡前故事?”
“那你给我唱首歌,法语歌。”
“胡闹。”
沉默的时间里,是窗外沙沙的雨声。
顾南湘好像听见顾肖喉结轻动的声音,听他又问:“想听什么?”
好别扭的男人。
她生出捉弄的心思,“嗯……Le P
apillon ”
一首脍炙人口的法语童谣。
顾肖:“……”
半晌,听筒里倏然响起男人浅浅的吟唱,低沉的嗓音在静谧的雨夜落在最舒适的音域里,按摩着耳膜。
Je te gribouillerai des cartes comme un grand explorateur
Pour les moments ou tu t'écartes, que a te fasse moins peur
我会像探索家般为你绘制指南
在你失去方向的时候,它能让你不那么害怕
《Dehors》
顾南湘很喜欢的一首法语歌。
一如现在,她塞着耳机,放着这首哥哥曾为她录制的《Dehors》,来隔绝房子外的惊雷和闪电。
眼睫被打湿,她就是这么没有出息。
越回忆,越想念。
想念顾肖带给她的绝对安全感。
想念顾肖毫无原则的纵容和宠爱。
他怎么舍得把她一个人丢在这样的雨夜里?
他不知道她会害怕吗?
臭顾肖,她真的、再也不要理他了。
黑色的轿车一路疾驰,划过郊野苍茫的雨幕,昏黄的前灯映亮城市的街区。
圣修斯的夜晚不同于宁海,没有满街的霓虹和亮着灯的摩天大楼,因为下雨,路上连行人都稀少。
整座城市陷落在一片孤茫之中,只有雨滴串联起来的线条将街景勾勒涂画。
顾肖在听西蒙汇报顾南湘这一天的生活,他无意窥探妹妹的隐私,只是担心她一个人会不安全,甚至没办法生活。
顾肖在这一瞬间开始反思顾家秉承多年的教养模式,男孩子必须拥有独立生活的能力,女儿却极尽宠爱,她们不会被要求做学业之外的任何生活琐事。也因此,从来到顾家的那一天,顾南湘所有的起居生活都有专人打理,她可能甚至连出租房里的洗衣机都不会使用。
那所看起来年久失修的老房子里,应该有洗衣机吧?
顾肖思考这个问题的时候,西蒙正讲到这两天顾南湘将从别墅带出去的包包拿去折现,最贵的一只限量版铂金包卖了20万美金。
这对很多人来说是一笔巨额财富,但对从小锦衣玉食的顾南湘来说,就是一个包包的价格。她有很多个这样的包包,20万美金在她眼中就是一件高定礼服或者一个限量版手包。
“再让人送些日用品过去。”话停一息,顾肖又补充:“以你的名义送。”
“好的,先生。”
“挑贵的。”
西蒙有点懵,显然没能理解先生这句“挑贵的”的言下之意,但多年的职业经验让他很快就反应过来了。
挑贵的,这样南湘小姐才能折出更多的现金。
西蒙又小心又谨慎地朝后撇去,他有些摸不清先生的想法,他们过来难道不是接南湘小姐回家的吗?
车子最终在威塞纳的那栋老房子前停下,门洞前的台阶上因为常年不清理已经在角落淤了大片苔藓,淅淅沥沥的雨滴沿着斑驳的檐顶落下,街角处滚落啤酒瓶,烂醉的流浪汉慢悠悠地从墙边起身。
一个糟糕至极的环境。
顾肖的眉头越皱越深,在天空又一次被闪电撕扯出裂口的同时,他抬手推开车门,甚至不等西蒙下车为他撑伞,就大步朝着黑黢黢的门洞走去。
披在肩上的西装沾染深夜的寒凉和雨珠,皮鞋声回荡在空寂的走廊里。顾肖在二楼掉漆的红色木门前站定,屈指叩响门板。
“念念,开门。”
顾南湘不知道自己已经单曲循环了多久,久到手机已经发出低电警报,她调低音量,拉下蒙在头顶的被子,慢慢适应黑暗。
咚咚的敲门声就在这一刻响起,叠着耳机里低沉的男音,几乎一模一样的声线。
“u manques pas de courage
(你并不缺乏勇气)
Alors viens jouer dehors
(所以向外迈出那一步吧)”
“念念,是我。”
顾南湘以为自己出现幻听了,因为太想念,所以在这样的雨夜幻想顾肖会来。
“Et quand tu briseras ta cage
(当你打破束缚你的牢笼)”
“念念。”
顾南湘恍然,蓦地坐起。
不是幻觉!
她甚至来不及穿鞋,脚步在黑暗里踉跄,耳机也掉了一只。
低沉的男声仍在吟唱:
“On ira à la foire
(我们将去往乌托邦)
On tournera la page et
(我们会把过去翻页)
Tu serreras mon corps
(你将会紧紧拥抱我)”
焦急的敲门声又一次叩响,顾南湘猛地拉开门,高大峻拔的男人立在眼前,身后是黑洞洞的长廊。
他出现在这里,宛如神祇,让顾南湘有一瞬的恍惚。她好像看到了象征着光明与永恒的火种,于静寂和黑暗里猎猎燃烧,是神明的恩赐。
楼角昏曚的灯光将男人的身影拉长,乌黑的短发沾了雨滴,有一滴落在他的鼻尖,挨着鼻骨上那颗小小的红痣。
黑色的西装披在肩头,滑凉的布料上也挂着细小的水珠。
顾南湘从没见过这个样子的顾肖,他总是妥帖的、一丝不苟的,板正严肃的。
喉咙发梗,长久的思念和惊惧在这一刻将理智焚烧殆尽,她像小时候无数次那样不管不顾一头扎进男人怀里,手指紧紧抓着顾肖的手臂,将平整的衬衫攥出褶皱。
她拼命汲取哥哥身上的气息和温度,又委屈又娇气地埋怨:“你怎么才来。”

第07章 同宿
顾南湘一直觉得自己是个亲缘浅薄之人,不然爸爸妈妈怎么会那么早就离开了她。后来到了顾家,顾家人亲和友善,但顾南湘总觉得和他们的亲昵隔了些什么,不够自然,总在小心翼翼。
顾肖不同。
或许因为是同龄人,又或许顾肖是第一个告诉她,不要去讨好任何人。当然,这一条人生信条在顾南湘慢慢长大之后又有了修正。
顾肖告诉她,除了你自己,不要去讨好任何人,包括我。
大约就是这样的人生信条,养成了顾南湘性格里娇矜的一面。除了一些严肃的大事,她几乎时时刻刻都随心所欲,非常懂得怎么哄自己开心。
譬如现在,她就想赖在顾肖怀里,就想抱着他不撒手。
即便他们早已经过了可以肆意拥抱对方的年龄。
鼻息间尽是熟悉的气息,携了雨夜的寒凉,像高纬度晨雾弥散的丛林。
哥哥身上的味道永远洁净好闻。
终于,顾肖还是主动捉下了顾南湘的手,他甚至守礼到只隔着衣袖扣住她的手腕。
顾南湘抬起眼,眼睛红红的,粉软的唇扁着,显然是在控诉。
然后顾南湘就在顾肖深静的眼底看到了狼狈的自己。
因为这两天没能休息好,她娇气的皮肤冒了两颗痘,大约是在被子里蒙久了,头发看起来有点油,有些还黏在脸颊上。
这和顾南湘预想的重逢相去甚远。
她想象中再见顾肖应该是在一个阳光晴好的下午,她穿着漂亮的衣服,背着心爱的包包,不屑一顾地从他面前走过,像只斗胜的小公鸡,用事实向顾肖证明,没有他的卡,她也依然把自己养得很好!
不应该是现在这个样子的。
顾南湘后知后觉地脸热,甚至觉得自己方才的举动特别没出息,特别没面子。
她像只傲娇的猫咪,想要退开,又贪心地想要这样近距离的贴触。
顾肖显然没有错过她眼中一波三折的情绪,深静眼底漫上浅笑,“娇气。”
才不是!
顾南湘想要反驳,但还是乖乖让开路,在顾肖从她面前经过的时候小声回嘴:“娇气怎么啦,娇气也是你惯出来的。”
顾肖瞥她一眼,顾南湘立马乖乖闭嘴。
地板上还躺着一只小巧的白色耳机,顾肖俯身捏起,耳机里传来微弱的电流声。
不等顾肖仔细辨认其中的声音,顾南湘已经像踩到尾
巴的猫一样惊跳过来,抢走了他手中的耳机,欲盖弥彰地藏在身后。
客厅里的光线很暗,房东太太似乎偏爱深色的木质家具。昏茫灯影下,男人的身影显得愈加高大英挺,视线就这么直直朝着顾南湘压下来,似在审视。
“干……干嘛,听歌不行嘛。”顾南湘理不直气壮地回道。
顾肖的视线一错不错,顾南湘曾无数次在他看似平静实则压迫感十足的视线里败下阵来。就在顾南湘几乎快要顶不住的时候,顾肖轻笑了声,“行。”
顾南湘:“?”
她看不懂哥哥眼底的笑,只觉得惶惶然,心里藏了秘密的人果然不适合说谎,她说话做事从来坦坦荡荡,这还是第一次这么心虚,面对的还是几乎一起长大的兄长。
顾肖却没给顾南湘分辨他情绪的机会,他将披在肩头的西装取下,对折搭在掉了漆的红木椅背上,然后给西蒙拨了一个电话,让他和司机先行离开。
顾南湘安静地听着顾肖讲电话,她垂着眼,看着顾肖搭在椅背上的黑色西装,耳朵尖尖都快要竖起来了。
让西蒙先走,那他是会留下来吗?
一个简短的电话结束,顾肖抬起眼,便看到妹妹低着头,纤长的眼睫眨啊眨,她自以为掩饰得特别好,但其实一个心虚的眨眼就能泄露心绪,从小到大都是这样。
“不早了,睡吧。”
“你呢?”顾南湘霍然抬头,直愣愣地问出来。
顾肖看着她清澈乌润的眼睛,小姑娘从来都是爱漂亮的,除了少不更事的年纪,顾南湘已经很少在他面前显露这样的一面。
皱巴巴的睡衣,蓬蓬的头发,头顶的发旋还翘着一根呆毛。
可见还是害怕的,自小的毛病,到现在也没能改。
这个认知让顾肖心底蓦地柔软,他能清晰地感觉到心角处塌陷了一块,甚至不需要对方出击。
其实顾南湘的这个毛病也不是没有看过心理医生,但医生也只能判断是和童年的成长经历有关,几次打算催眠,却又被小姑娘蛮横地阻止。后来还是顾肖说服了顾家人,尊重顾南湘的隐私,即便她那个时候还只是个十多岁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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