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次,背对着她的人却良久没有应声。
阿意没注意到,因为她说着说着,自己情绪也低落了下来,正要打起精神来再劝慰几句时,却见燕昭终于转过身来——
与她想象的不同,这人脸上竟没半点伤心?
甚至还笑?
阿意低落的情绪瞬间变成了生气,正要开口质问质问他是不是之前说的喜欢不喜欢的全部都是谎话,却先听得燕昭先一步开了口,
“能否劳烦咱们豁达的钟意姑娘去喊人请个大夫过来呢?”
“大夫?”阿意一时没反应过来。
燕昭一脸无辜,“我伤口崩开了。”
阿意一惊,顿时忘却了其他所有的话,忙出门喊了小绫快去请吴大夫过来,自己则过来扶着人坐下,气道,“让你刚刚乱动?现在好了吧……”
由着她指责,燕昭一句也不反驳,只抬眸看着她,眼中便忍不住浮现出笑意。
唉,他该如何开口说,不是因为他乱动时伤口崩开,而是她亲自己那一下,他太过欣喜以至于心跳过快情绪激动才让伤口崩开。
还是不告诉她的好,不然被她知晓了,以后成亲后,岂不是要处处被她拿捏住?
吴桥一得知自家殿下伤口崩开,只恨自己没有翅膀不能飞过来。
可他火急火燎地赶到后,一踏进屋子就感受到了不对劲。
屋内,姜姑娘满脸着急,他家殿下却笑得——
吴桥一时找不到合适的词,直到重新给伤口上了药又缠了纱布要出去时,才脑中一亮,想起一个最合适的词语来——
春风得意。
宫中——
燕漠得知人醒了后,匆匆放下手中事便向着东宫赶。
但是一踏进东宫就察觉到了不对劲,直接加快步子到了寝殿,药味依旧未曾散尽,只是本应在床上养病的人却不见了人影。
他一生气,满殿的人都当即跪了一地。
但是等了半晌,却并未见圣上责怪,反而摆摆让他们都滚了出去。
陈茂学亦是察觉到了几分不对,小心翼翼抬眸看去,只看见圣上怒容依旧,只是眼中多了分不解,转头向他看来,“茂学,你说说,他就当真那般喜欢那姑娘?一醒来冒着重伤也要去见人?”
陈茂学一听,心里顿时苦哈哈,但圣上既然问起了,他哪里敢不回答?
“回圣上的话,依着奴才看,太子殿下应确是——”
他回答得小心翼翼,但话还没说完便被人打断,燕漠眉头皱起,“朕记得,钟家说要给那小姑娘换宗?”
“是,前些日子钟家长子钟朗求到了靖安王殿下面前——”
听他说完,燕漠只觉得心头更烦,良久,才索性将这些糟心事都先放在一旁,边向外走边道,“去把陆岑喊来——”
陈茂学忙应下了,招招手喊了太监过来,小声吩咐,“快去将陆大人请过来!”
御书房中,陆岑到时,燕漠正看奏折看得只皱眉头,看见来人,面色稍微缓和了些,“纪家谋逆一事可有新进展?”
“回圣上的话,微臣听闻太子殿下已醒,正准备去向太子殿下——”
燕漠摆手,“不用去了。”
陆岑面上稍稍闪过一丝异样,不知圣上这是何意,前两日不是特意交代了此事等太子醒了后全权交由太子负责么?这是又改了主意?
龙椅之上,燕漠注意到陆岑脸上的疑惑,心里又是一堵,他倒是想要交给那逆子去办,可是这逆子倒是好,一醒来连自己的亲爹都不见直接就跑没赢了!
可在这朝臣面前,他还得替这逆子遮掩,燕漠压下怒气,
“太子身子不适,往后此事若有进展只管来找朕。”
“微臣遵旨——”
千佛寺上——
眼看着天色已经暗沉下来,阿意催促了几遍,却见椅子上的人依旧一动不动,不由得起了几分气性,对着他右小腿踢了一脚过去,“你当真不回宫去?”
可椅子上,燕昭腿上挨了这一脚,却连眉头都没皱一下,只将阿意连人带椅子都向着自己身边拉了拉,眼中颇有些关切,“当心踢疼了你的脚——”
阿意闻言,颇有些难以置信,上上下下打量了他一番,“你在说什么胡话?”
说罢,当真站起身了去摸了摸他的额头,看一下到底是不是起热烧胡了脑子。
燕昭一动不动,由着她折腾,别说就她那点儿力道踢自己一脚了,就是她咬了自己一口,也是自己该担心她别硌疼了牙齿。
“没起热啊——”上方,阿意眉头皱着,正要再换一只手再试试时,却被人拉住了手腕——
燕昭仰着头看她,抬手抚开阿意的眉结,“莫要担心,我再歇一会儿就好了。”
这话阿意今日听了不说百遍也有几十遍了,起初还想着他许是累着了,可陪着这许久,自己都撑不住了睡了一小觉,醒来却还是见他睁着俩眼睛靠在床边看着自己神采奕奕的模样——
这样歇下去当真不会越歇越累么?
而且再耽搁下去,下山时看不清路,马车万一压着碎石子之类的难免颠簸,别回头又将伤口崩开了。
这般一想,阿意心里哪里安宁得下来,才展开的眉头又紧紧皱起,“要不我还是请吴大夫来给你看看——”
但话还未说完,便见身下人摇了摇头,“当真没病。”
阿意不大信这话,“那你怎么——怎么这么奇怪?”
难道生了场病性情还能大变?
看懂她眸中的意思,燕昭颇有些哭笑不得,怕再这样下去她越想越偏,一边站起身来一边道,“现在回去总可以了吧?”
阿意这才满意,只是对刚刚的问题仍旧心存疑惑,“会不会那箭上的毒还并未解清?我听说有种毒会让人神志不清,会不会——唔!”
嘴上突然被人捂住,阿意不满,正挣扎间,却见他忽然倾身过来,低沉的嗓音趁机直直钻入她耳中,
“我喜欢的姑娘也喜欢我,还不许我高兴一下么?”
阿意一愣,面色陡然发烫起来,一时分不清耳垂上沾染的到底是热气还是他唇上的湿意,等回过神来时,眼前人已经站直了身子,眸中满是笑意,“这下明白了?”
……回应他的是左小腿上又被踢了一脚。
阿意凭借着手指握紧才忍住摸一摸耳朵的冲动,冷哼一声,“你走不走?”
她自认为没丢了气势,脸色也够冷,可实际上,案上铜镜中映出的少女面色盈满红晕,眸中水波荡漾,唇瓣不点而朱,说是生气,倒不如说是紧张之下的慌乱遮掩。
怕她等下看见了自己对自己气恼,燕昭强忍住笑,不动声色引着人转了身,反手将铜镜覆在桌在后,不忘快速捏了捏她的鼻尖,趁着阿意生气前先一步收回了手,
“明日再来看你?”
“好——”阿意下意识想应一声好,话到了唇边才反应过来,摇了摇头,“不用了,我明日便搬回家中去住。”
说罢,一抬眼瞧见燕昭眼中的笑,阿意眼神忍不住闪躲了下,下意识补充了句,“不是因为你的缘故——”
话音还没消散,阿意自己就僵住了身子,紧紧抿住了唇,心里有种错觉,或许不是该请吴大夫给五哥哥看看身体,而是应该请吴大夫给自己看看是不是生病了,不然怎么会也是这般胡言乱语?
呜呜,她刚刚说的什么话啊,此地无银三百两也不外如是,这下好了,五哥哥肯定又在心里嘲笑自己。
她越想越懊恼,连带着整个人都有点郁郁起来,耷拉着脑袋,看也不看燕昭,只摆摆手有气无力道,“五哥哥,那你快走吧——路上注意安全。”
说完长长叹了一口气,自己直接头也不回趴在床上,扯过被子蒙住了脑袋,一眼也不想再看这个不停让自己丢脸的房间。
可是蒙住了被子,也还是能听见屋中旁人开怀的笑声——
阿意眸子湿润润的,无声将被子裹得更紧了些。
她性子一向要强,现在这般,她怕是要懊恼到今晚连觉都睡不好,燕昭哪里敢就这般走了?返身回来,隔着被子轻轻拍了拍,“阿意?”
阿意声音闷闷地从里面传来,“干什么?”
燕昭小心哄着她将被子掀开后,牵着她的手放在自己胸口处——
阿意怕碰着了他的伤口,手指一直想要蜷缩起来,却被人小心引着紧紧贴在他身上。
感受到手心的温度,阿意莫名有些不安,疑惑着抬眸——
“乖,闭上眼--”
燕昭指尖温柔拂过她眉眼,声音缓缓响起,
“感受到了么?”
阿意这晚最后还是没能睡好。
倒不是因为懊恼自己白日的“蠢话”失眠,而是因着做了好些个梦,醒来之时浑身都有些酸痛。
她迷迷糊糊抬眼看了一会儿头顶的床帐,不经意间将手放在了自己的胸口处,感受到心跳声时,倒是自己将自己吓了一跳,脑海里不由得又浮现起昨晚时,她的手心再五哥哥胸口处触摸到的跃动。
那样有力,
和急促。
察觉到脸上已经又有些发烫,阿意“呜”了声,摇摇头试图将这些全部都甩出脑子外,裹着被子直接滚到床内侧——
小绫正在院中看着人收拾东西,听见声响进屋来,看见这一幕,不由得放轻了步子,正要先倒一杯热水候着时,却瞧见阿意又卷着被子翻过了身来。
咦,姑娘往日不都要再眯一会儿的么?小绫疑惑了瞬,又见阿意平躺着目光有些怔怔的模样,便有些担心,上前小声问道,“姑娘,可是有哪里不舒服?”
阿意无意识呢喃了句,“我感觉我有些心悸——”
心悸?!小绫一惊,当即就要喊人赶快去请大夫,幸好阿意这时回过神来将人拦住,“不用请……我只是,我只是做梦吓到了。”
小绫仍旧不大放心,只是见阿意说话间气息并无不对劲才没那么紧张,顺着问到,“姑娘做了什么梦?”
什么梦——
先是梦见昨日里真实发生过的许多场景,又梦见到了回顺江府那日,她上了马车忽然发现五哥哥已经坐在了里面,说是要送她一程,但是她催了好些次,他都不肯下车回去,直到不知过了多久,她撩开车帘透透气时,突然发现前面就已经是顺江府的城门,惊愕回眸,车中人却笑着道,
“已经回过顺江府了,所以,是不是该回京了?”
什么回京?
她当即便被惊醒了!
如今回过神来,才觉出这梦境的荒唐,五哥哥一国储君,怎可能这般随随便便的离京?
阿意长呼一口气,劝着自己将梦境忘却,再回过神时,小绫已经先端了温水过来,“姑娘先润润口?”
喝了几口水,阿意也无意再睡下去,干脆起身来换衣洗漱用膳,想着不如早些收拾下山得好——
但没想到她这边刚用完早膳,倒是忽然听到了穆正的声音。
阿意一愣,“穆姐姐,你怎么这么早上山来了?”
“我娘她今日要来给我哥哥祈福,说是拜佛宜早不宜迟——”
“祈福?穆公子是?”
“没什么事,我娘——”穆正摆摆手,稍微停顿了下才继续道,“我娘只是想给他求求姻缘,别回头一把年纪了连个媳妇都没有。”
她说话间特意留意了下阿意的神色,见阿意面上根本未有半分异常时,虽早有所料,但心里仍是忍不住感慨了句,她那傻哥哥哎,这单相思的苦怕是要吃到底了。
算了,不想这些,穆正本也不是个纠结的性子,将适才的感慨撩在一旁,环顾了眼院子的箱子,“阿意妹妹,你是要回家住了么?”
“嗯——”
“好哎!”阿意话音刚落,穆正便忍不住笑着道,“这般我往后天天去寻你可就方便了!”
第104章
因着房中的东西收拾好也还要一些时间,阿意便索性和穆正一起到了寺中前院去散会儿步。
说起来,她虽已经在千佛寺上住了些时日,但养病的日子就占去了大半,还当真未曾仔细看过这大修过的千佛寺,如今乍一看,只觉得处处都很陌生。
倒是穆正,因着家中母亲信佛,陪着来过不少次,对各处都极为熟悉。
两人边走边说着话,不过也大都是穆正在说就是了,阿意时不时应上一两声。
直到一路绕过前院时,阿意不经意抬头,突然被一大丛从屋檐上伸进院中的苍翠亮了下眼睛。
这棵树,她记得。
她曾捡过这棵树上的落叶当做纸张,带到后山去在落叶上涂涂画画。
过往顺着这点儿线索浮现在眼前,简朴的桌子旁,坐在板凳上脚还够不着地面的小姑娘,正暗中和身后的小公子较着劲,覆在她手上的力道在引着她向左顿笔,她偏要故意直直一横到底,到最后写出来个难以辨认的歪曲字形时,还要理直气壮和对方理论,
“五哥哥,你看,你教我写的还没有我自己写得好看呢!”
“阿意?”穆正喊了两声都不见人应声,不由得抬手在阿意面前挥了挥,“阿意妹妹,你看什么呢?”
阿意从回忆中醒过神来,不好意思笑了笑,“想起小时在这里住的日子了——”
穆正“哦”了声,也抬头向着那树干瞧了两眼,突然拉起阿意的手道,“不如去外面看好了,这棵树已生有两百年之多,从外面看甚是壮观,之前有些不信神佛之事的人,都专门上了山来看这树呢!”
现在虽然时间还早,但来烧香拜佛的人已是不少,穆正拉着阿意一路绕过人群,一出了门,眼前的视野顿时开阔起来。
大树几乎将这一带全部笼罩在它的枝冠之下,好些孩童将从土地中盘虬出来的树根当做凳子坐在上面玩耍,笑声一阵一阵的,阿意被感染到,眉眼也忍不住弯了弯。
穆正侧眸时瞧见,突然趁着阿意不注意伸手就直奔着她脸颊而去,如愿捏到了后,在阿意控诉的目光之下,又讨好的将自己的脸凑到阿意面前来,“别生气嘛,要不你也捏我一下?”
这话说得简直和自家二姐姐说过的一模一样,阿意眼睛轻轻眨了下,“穆姐姐,若是我二姐姐——”
她本想说若是二姐姐在的话,穆正或许会和二姐姐很是投缘,但是还没说完,一抬眼突然见一个步履匆匆低着头走路的男子差点撞到了穆正背上,忙伸了手去拉穆正——
“穆姐姐,你没事儿吧?”
穆正摇摇头示意她别担心,“没撞到——”
说罢,要回身去看那男子时,却发现那男子已经抱着怀中的一团什么东西走远了!
穆正顿时皱紧了眉头,“又是这样的——”
又是这样的?这样是何样?阿意不解,正要问这是何意,鼻尖忽然嗅到了一股奇怪的味道,话头不由得顿了顿——
穆正身后,丫鬟朦朦一边掏了帕子来给穆正拍打肩膀,一边压着声音不满道,“这些赌徒,赌到家破人亡了也不知悔改,现在官府在城中查得紧,这些人竟然胆大到跑到这山上来赌!”
阿意听得一愣,下意识问道,“怎么知晓刚刚那人是为着赌钱而来的?”
听得她问,穆正主动侧了侧身子,示意阿意去看她肩下衣袖处——
她今日穿的是一件姜黄色的衣衫,适才离得一步远时看不清,如今凑到面前来,阿意才发现穆正指着的那处明显沾染了些其他的粉末,只是因为也是黄褐色,才不明显。
且好似自己适才闻到的那种怪异的味道就是这种黄褐色粉末发出来的?
“穆姐姐,这是刚刚那人怀中的东西沾了些上来?”
“对,”穆正点点头,又继续解释道,
“这种粉末是一种叫招钱草的东西晒干磨成的,招钱草起初也就是种路边的杂草,牛羊吃的,后来也不知到底是从哪儿传出来的荒唐话,说是赌牌前将双手在这粉末里搓一搓就带来好运气,因此好些个赌徒私底下都会带着些这个,早些年,还有人靠着贩卖这东西发了家的,后来还是官府出面澄清一二,这风气才消散了些,但直至今日也还是有信的——”
阿意恍然,难怪适才穆姐姐和朦朦能一眼识得出来那人是来赌钱的。
她揉了揉鼻尖,试图将这不舒服的味道推散些,穆正瞧见,笑着从腰间取下一个荷包在阿意鼻尖晃了晃,“可好些了?”
荷包上的橘木清香扑面而来,阿意点了点头,正要说好多了,突然瞧见不远处有个眼熟的丫鬟正在东张西望找人的模样,“穆姐姐,那丫鬟是来寻你的么?”
穆正顺着阿意的示意看去,当即忍不住拍了拍额头,“坏了,定是我娘来喊我了——”
她一边招呼朦朦去告诉那丫鬟自己在这儿,一边看向阿意道,“阿意妹妹,我怕是得先回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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