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起那些趴在地上,或是互相搀扶,喘着粗气倚在青石砖墙前的男生们,那个站在他们中间,慢条斯理地在檐下水流里冲掉了指骨上的血迹,又避过伤口,给自己在T恤外套上白衬衫的少年格外显眼。
连他的侧影也被巷尾的灯火削得清瘦,修挺,像鹤立鸡群。
“庚野,你他妈——啐!替谁都出头,也不怕哪天撞枪口上!”
被打得箕坐在墙根那个男生大约是对面的领头,扶着墙捂着肚子,半佝偻着直起腰。
从语气听,大约是很不爽,又不得不服。
隔着雨雾,庚野似乎笑了声。少年低闷的尾音都叫细雨洇开了,听不分明。
别枝看见他低头,揉了把湿漉漉的金发,像只狗似的甩了甩,带着少年特有的清越又凌冽的笑意就碎进了雨雾中。溅开的水丝里,他迈着长腿走向对方,阴影拢下,叫靠着墙的男生不自觉地向后瑟缩。
似乎是终于扛不住那个慑上来的眼神,在庚野停住前,刚放完狠话的人扭头就要跑。
腿短了些。
一条折膝的长腿猛地踩在了他身前的墙壁上,将人逼停。
少年屈腰,把吓得腿软的男生提起,他慢条斯理地落下了腿,拍了拍男生的肩,然后给对方整理好拽歪了的领口。
没狠话,大约是懒得说,就只漫不经心似的问了一句。
“林哲这笔账,算翻页了?”
被他整理领口的男生脸色黑得厉害,可惜喉咙都在那人凉冰冰的指骨下,似扣非扣。而少年金发下漆黑的眸像藏着刀尖,也容不得他说个不。
沉默里,男生慢慢点下头去。
之后是认输后的默契收场,在领头男生的带领下,倒了一地靠了半面墙的男生们仓促离去。
只剩下庚野,还有那个狼狈地靠坐在墙根的男生。
庚野敛了眸,走过去,长腿懒抬,踢了踢地上一动不动的男生。
“死了没。”
打完场硬架的少年声音里都透着倦怠的哑。
地上的男生抹了把脸,骂了句什么,扭头:“我真不知道她有男朋友!”
哭腔难压。
庚野嗤了声:“就为了个女的?出息。”
地上那个估计是哭昏了头:“是,你最出息,你一天换八百个女朋友!新欢带你面前了你都不在意,谁能跟你比!”
庚野气笑了:“我什么时候一天换八百……”
少年声音停得兀然,他回眸,忽地望向雨中的巷口。
地上那个愣神:“怎么了?他们又来了?”
“……借给他们我八百个女朋友的胆,”庚野懒洋洋地收回视线,踹了踹地上的人,“可能是猫吧,走了。”
“哦。”
“……”
少年方才视线落点的巷口。
拐角后,别枝攥着伞,紧贴在墙后。赶在那两人的脚步声过来前,她快步转身,扭头进了不远处亮着灯的小卖部。
怕被撞破,猜到自己是那个听墙角的,别枝就在小卖部里躲了很久。
直到舅妈的电话打过来,跟她解释说今晚临时有个会议,她忙忘了,大概十分钟后就到她学校外。
别枝软着腔说好,尽管镜子里少女脸上没一点情绪。
打完电话,她拿起随便挑拣的东西,去结账,撑起伞,准备离开。
然后她就停在了台阶上。
在她预想里,二十分钟前就该走了的少年,此刻就在小卖部那几节台阶下。
背对着她,庚野坐在第二阶上,长腿一直落到几级台阶的最下面,踩在被雨水泡浆了土的地上。
统一版型的校服长裤被他穿成了九分,又折着膝,露出半截刻刀划线似的凌冽脚踝,冷白上溅着几滴泥色,他却毫不在意,只勾着手腕,撑在一条屈起的膝腿上。
而他穿在身上,那件几乎湿透了的白衬衫,此刻正被他蹭着伤痕的手拎起一角——
衬衫拉起的“屋檐”下,贴着他的腿根,窝着只瑟瑟发抖的小黑猫。
通体乌黑,眉心一撮菱形的白毛。
细密的雨全都落在少年身上,将他白衬衫淋得透明,衬衫下T恤的轮廓若隐若现。
凌厉的肩线撑起流畅分明的美感,金发湿漉漉地搭在后颈,他却好像没察觉,只半侧回身,低着头,含笑望着衬衫衣角下同样狼狈的小黑猫。
雨滴顺着他湿潮的长睫,垂去眼尾,又划过他抿着点笑意的唇角。
少年凌冽眉骨上还落着刚打完架的伤,血痕鲜艳得刺眼。
别枝握着伞,站在他身后,手指一点点捏紧。
少女无声看着,没有情绪的眼眸染上某种颜色。
砰,砰。
那是檐下汇起的雨滴落在伞上的声音。
怦,怦。
那是伞下藏在胸口里的心跳。
做一个决定只用几秒。
别枝转身回到小卖部里,到某个货架前,拿起上面的一盒东西,又回到柜台。
“有伞吗,阿姨?”女孩的声音很轻,像雨一吹就要散掉。
“没啦,这种天,雨衣雨伞都卖得最快。”
“……”
手里的东西结账,别枝出门,走下台阶。
经过庚野身旁,别枝弯腰将手里的袋子放在他腿上,然后在他微怔而抬眸望来前,她手里的伞也垂落,将少年的视野和他衬衫下藏起的小黑猫一并笼罩。
少女雪白的鞋子踩过泥浆,跑进雨里。
等伞面被只修长的手抬起,庚野挑眉望去,只来得及看见女孩子的裙摆掠过巷口,被细密的雨氤氲了边际。
浅紫色的,像雨雾中开出的花。
“喵。”
小黑猫在他衬衫下轻声叫唤。
庚野低眸,看见了被少女放进他怀里的东西。
一盒防水创可贴,粉色的。
图案是《百变小樱》里那只叫斯比的小黑猫。
——它绷着面无表情的冷淡猫脸,第一次朝他递出了爪子。
吃完了罐头,小黑猫蹲在灌木丛前,望着突然在它面前就开启了神游模式的别枝。
和当初的斯比不同,别枝新投喂的这只小黑猫高冷得很,多数时间像个哑巴。
难得开了尊口,别枝一下就被它唤回了神。
“怎么了?”别枝抬手想去摸摸猫头。
小黑猫灵活地一扭头,躲开了。
“……”
这小白眼狼。
别枝收回手,撑着下巴看小黑猫额头的菱形白毛,叹气:“宛宛类卿,宠着你吧。”
感慨完,别枝拿起揣在兜里的手机,方才接连震动了两下。
她站起身,低头看了眼。
是昨晚刚加上的毛黛宁。
【毛球】:[文件:《山海大学理学院迎新工作手册》]
【毛球】:啊啊啊别枝对不起!说好昨晚回来就发给你的,但我四点多才到家,给忘了,刚刚才醒!!
别枝点了接收,又选了个猫咪双爪比心的感谢表情包,发了过去。
【木支】:没事,我不急用
【木支】:怎么四点才到家呀
毛黛宁回得很快。
【毛球】:呜呜呜呜因为我昨晚真的在酒吧遇见天菜了!
别枝一边随意回了句“恭喜呀”,一边垂眸,小黑猫这会又主动过来,蹭到了她脚踝旁边,正蹲着舔毛。
爪子抬在半空,一边舔一边漫不经心地看别枝。
别枝眼底泛起笑意。
“嗡。”
“嗡嗡。”
手机振动不停,别枝再次抬起屏幕。
【毛球】:别说了呜呜呜呜!
【毛球】:该被恭喜的不是我,是昨晚那个小婊砸
【毛球】:天菜昨天晚上不知道怎么了,特颓废,靠在最角落的卡座里给自己灌了一晚上的酒,那场面,呜呜呜完全版男魅魔!
【毛球】:[图片]
图片弹出得突然,别枝原本要回复消息,不小心误触了下,就点开了。
乍一入眼,满是昏黑,活像一幅恐怖片片场镜头。
不过镜头中央位置,酒吧某个方向的射灯恰扫落下一片光,就将那道靠在酒红色皮质长沙发里的身影勾勒出来。
照片中那人似乎略向后仰,腰部以上模糊在翳影里。斜投下的三角光区内,覆着松散白衬衫的腰腹向里窝着,凹折出一截引人遐思的弧度。
光蔓延过腰腹向下,长腿斜撑起,倦懒地搭在沙发边上。
明明只是张照片,都透着种散漫又骀荡的靡丽。不难想,若是亲眼见该是个多蛊人的场面。
而镜头也恰巧捕捉到了——离着那人长腿只几公分的距离,正贴坐过去一个倾身向前的女人。
女人穿的是件抹胸裙,背朝镜头,一线红色勾勒过她雪白的肩胛,暧昧又亲密。
按这个距离,下一秒大概就要坐他腿上去。
【毛球】:啊啊啊啊可恨!
【毛球】:我们都眼巴巴看着呢,就那女的,完全不讲江湖道义,差点就坐他怀里了!!
【毛球】:幸亏天菜朋友来得及时,救了他的清白身!
【毛球】:现在想想好恨,我怎么就没凑近点拍……
别枝没注意那一条条飞快弹出的消息,事实上,她方才恍惚了下心神——
有那么一瞬,她竟然觉着,照片里这个就是她方才还在想的那人。
连头发丝都没露一根。
她现在是中毒最深,看只猫都像庚野了。
【毛球】:你说天菜这是怎么了?为情所伤?
【毛球】:可也不应该啊,要谁能睡到他,那还不得宣扬得整个西城区都知道?
再次想起某人的“百年好合”,叫别枝意兴阑珊。
和小黑猫作了别,别枝起身,慢悠悠往回走,顺手给毛黛宁回消息。
【木支】:可能他白月光昨天刚结婚
【毛球】:?
几秒后,毛黛宁才回过来一句。
【毛球】:可是他长得一副从幼儿园开始,一天一个女朋友的祸害样,怎么可能有白月光!!
别枝没来得及再和毛黛宁插科打诨,别广平的电话就打进来了。
最后一点笑意从眼底散去。
别枝默然几秒,接起了电话:“爸。”
“早上怎么没接电话?”大概是老板当惯了,别广平的声音颇具威严,跟女儿也像在对下属训话,“也不回电话,白让我和你阿姨担心。”
20秒的未接来电。
这点担心还真是少得可怜,稍纵即逝。
别枝懒得点破:“下周开学了,忙迎新准备工作,您有事吗?”
“你阿姨担心你身体的情况,让我问问你,回来以后怎么样?没什么不舒服的地方吧?”
“没有。”
“还有件事,你弟弟也成年了,你阿姨准备给他买辆车,问你要不要也换一辆。你那辆二手车都什么样子了,还能开吗……”
别枝的眉心蹙起。
倒不是她介意别广平怎么处理他们那个小家庭里的资金,而是别广平这话,突然让她想起来件事。
昨天的洗车钱,应该是费文瑄代付的,她忘给他转账了。
“不用。我还有事,您忙吧。”
匆匆结束了别广平的电话,别枝打开和费文瑄的聊天界面,留言顺便点了转账过去。
没一会。
费文瑄那儿把钱退还了,还拨来了一通电话。
“洗车钱?”费文瑄疑惑,“我取车的时候,他们店里没人提过。”
“那怎么……”
再次想起了费文瑄转达的那句“百年好合”,别枝一默。
庚野果然认出她来了。
洗车钱也是他代付了吗。
“取车的事情麻烦师兄了,”别枝再次道谢,“这周我工作上调整不开,等开学后,欠师兄的那餐饭我一定补回来。”
“跟我客气什么……”
心不在焉地结束了和费文瑄的通话,别枝走进楼梯间里,她无意识地点开了手机里的搜索引擎。
等回过神,别枝低头一看。
手机上是她刚搜索出来的结果——
问:[洗车工日薪多少?]
答:[150元左右。]
别枝:“……”
她记得自己选的还是50块那档。
罪恶感瞬间没顶。
别枝叹了声气,转身下楼,再次走出单元,朝户外停车场去了。
大概是已经晚上八点多了的原因,万象城楼下,停车场里的车明显少了许多。
别枝开车到B3层前,跟自己明确了“你只是来还钱的,还完就走,绝不回头”,结果停车下来一看,却发现庚野似乎并不在洗车店中。
看店的是个小个子。
“洗车吗美女?我们这儿——”
看见迎面过来的女孩,刘成志正心里惊艳着,话音就在看清她下来的那辆白色小轿车时戛然而止。
不知想起什么,他表情忽然微妙起来。
可惜别枝的目光正在他身后找人,并未注意:“打扰了,请问庚野在吗?”
“啊,他不在,”刘成志一顿,“你找他有事?”
“昨天我在这里洗车,忘记付钱了。”别枝指向自己的小轿车。
“那个啊,庚哥给你付过了。”
别枝心道果然,轻捏了下指尖:“那我把钱给你,你能帮我转给他吗?”
“哎?那什么,你等等啊。”
刘成志转身回到店里,摸出裤兜里的手机,飞快地拨出一通电话去。
电话响了几十秒,才被接起来。
通话另一端的背景音十分嘈杂,听着像是DJ混响的酒吧,音乐声,笑闹声缭绕回旋,听得人耳晕。
“庚哥?”刘成志愣了下,差点以为自己拨错电话了。
不过在他拿下手机确认前,那混杂的背景音里,就有一道低而清越的声线响起,如拨弦轻震,叫冷冽干净的雪意劈开了喧嚣。
“是我。什么事。”
那人嗓音比平日稍低,尾音堕底,透着冷淡倦怠的哑意。
刘成志回神,忙低声快道:“昨晚那辆小轿车的女主人过来了,指明了找你!”
“……”
电话另一头骤然沉默。
像是掐断了一般,轻无声息,又徒留鼓噪,轰鸣的,叫人心口闷沉的背景音。
就在这沉默久到让刘成志觉出古怪时。
“找我的。”
庚野慢条斯理重复了遍,拨得音色散漫。
手机里的背景音慢慢寂了下去,关门声响起后,耳边倏地一静,像是将一切嘈杂隔绝去了另一个世界里。
“她还找我做什么。”打火机擦响的声音,那人似乎是咬上了根烟,问也漫不经心。
刘成志:“额,她是来还洗车费的,说,让我直接转给你。”
“……”
衔进唇间的香烟停住。
一两秒后,庚野低眸,颧骨线条收紧,他缓慢而面无表情地咬碎了香烟里的爆珠。
凌冽的薄荷气夹着冰片的凉意,从薄唇间吐出。
“不要了,”喉结滚压,撇出声冷漠至极的轻嗤,“就当封给她和她男朋友的礼金。”
电话挂得干净利落,不留余地。
刘成志把手机从耳旁拿下来,对着亮起的屏幕咧嘴:“不会真是前女友吧……”
心里犯着嘀咕,刘成志只得转头出了店。
他看见女孩站在洗车店的招牌旁,没来由地等了这么久,她却不急,也不恼,只是安安静静地盯着那块小黑板,像是在出神。
刘成志走过去,余光瞥见,黑板上是他前些日子麻烦庚野给他写的洗车标价。
庚哥这字是挺好看的。
刘成志想着,朝回神望来的女孩不好意思地笑了:“那个,庚野他说他不记得这事了,钱他也不要了,就当做是……”
盖过了刘成志话音的,是他突然响铃的手机。
“稍等啊,”他望着上面的号码,犹豫了下,一时不确定对方是不是误拨,“喂?”
“……”
西城区。
惊鹊酒吧,通向二楼的楼梯上。
懒支着长腿的青年斜倚在墙根前,长睫低曳下冷淡,侧颜上不见一丝情绪,更显得眉骨凌冽清绝。
他薄唇抿得极直,一瞬不瞬地望着掌心摘下的木牌。木牌的绳子缠绕过他修长的指骨,向下垂落。
那个眼神像坠在悬崖外的人看向手中最后一根安全绳。
[庚野,别再来找我。]
[别犯贱了。]
“……”
几秒后。
那人在昏昧里阖眸,垂下手。木牌从他掌心无声跌落,却在落到最低点的瞬间,被缠在他指骨上的绳子猛地向上一拽。
庚野插袋,从墙前支起身,迈着清挺劲瘦的长腿,朝楼上走去。
黑暗里传来一声低嗤,仿佛自甘沉堕前最后的嘲弄。
“把我手机号给她。”
庚野的手机号换了,是个陌生的新号,和别枝记忆里那串无比熟稔的数字早没了任何相似。
别枝将它存入通讯录,然后点了进去。
没有通话记录,没有短信,没有任何留存在她记忆中的、代表过往的痕迹。
只有干净得刺眼的空白。
像极了他们两人间的关系。
庚野对前女友一如既往地宽容大度,或说不在意,大概是看在被人转达的份上,才改意给她留了新号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