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垂了漆黑的眸,湿漉漉的碎发遮了他眉眼神色,手里洗车水枪再次抬起。
某个眼神从发间掠过。
刘成志恍惚瞥见了,觉得是自己开上了一回心爱的库里南之后的错觉——
谁能看一辆小破轿车,跟看自己初恋情人似的?
何况是庚哥。
刘成志正想着,听见身后过来道脚步声。
他回头,见一个文质彬彬的年轻男人走过来,问道:“不久前有位小姐在这边排了洗车,我过来取车。”
刘成志一愣,指面前车辆:“这个?”
费文瑄走过去,对了下车牌号,轻抬眼镜,笑道:“对,是这辆。什么时间能洗完?”
“啊,还真是客人的啊,我还以为这是庚哥朋友的车呢。”刘成志心情更诡异了。
不是朋友,那庚野这车洗的……
大少爷纡尊降贵,专到他这小破店里体会人间疾苦来了?
刘成志还没想完,就听见身后。
“你是她什么人。”
那道声线低沉,听着是随口一问的淡漠,但又无故透出几分哑意来。
像是藏着什么。
费文瑄早就瞥见昏暗里拿着洗车水枪的青年,修长,挺拔,端是一副同性也得承认线条流畅长相清俊的长相,可惜,不还是个洗车工么。
一点不易察觉的不屑掠过眼底,费文瑄扶了下金丝镜框,笑眯眯地:“我是她,男朋友。”
“——”
轰泻的水声骤然停下。
华灯已上,夜色满城。
向着山海大学疾驰的计程车内,别枝无意识地咬着唇角,望着车窗上映着的影子发呆。
辅导员交流群里的信息在无限上刷。
她却无心看一眼。
睁眼闭眼,脑海里挥之不去的,都是那个少年或是青年的模样。
如果不是这场猝不及防的重逢,那连她自己都不知道,他给她留下的烙印依然入骨至深,经年难改。
“庚,野。”
别枝微微阖眸,在唇齿间咬过那个曾经最亲密、如今最陌生也最遥远的吐字。
想起蹭在他漂亮指骨上的油污,别枝忍不住蹙紧了眉。
有些鬼使神差地,她终于拿起手机,打开了某个回国后才下载的网友问答APP。
迟疑几秒,别枝在发帖提问里一字一字敲下:
《出国几年回来后,遇到当初被自己甩了的初恋男友,发现他非常落魄,我该怎么办?》
“叮咚。”
别枝刚点下发布问题,下一秒,手机顶框就弹出了山海大学辅导员微信群的信息通知。
【学工办】:@全体成员,今晚培训讲座至关重要,各院办辅导员均须到场,入场后在大礼堂后门签到;无故不得请假,收到请回复。
指尖一拨,跳转进微信。在浩如烟海的“收到”里,别枝不动声色地随了一条。
至于刚刚的问答APP,别枝没再返回。那个网站日活有几千万,一个用户的问题抛下去,跟往辽阔无际的太平洋里丢了颗小石子没区别。
别枝本来也没指望能从网友那儿得到关注,更别说答案了。
与其说是提问,不如说是宣泄。
只要有个地方可以让她把问题暂时搁在那里,短时间内,就可以不去费心劳力地想它了。
这个方法对别枝素有奇效。
接下来一整晚,直到培训讲座终于在时针指到10之前堪堪收场,别枝都没再分神去想。
晚上22:06。
这场专门针对大学生心理健康方面开展的辅导员讲座结束,别枝刚从山海大学大礼堂后门出来,还没下台阶,她的手机再次震动了下。
“……”
脚尖收停。
还未开口的呵欠被压回去,别枝摁着那点不太妙的预感,蹙眉将手机抬起。
兴许是要下雨的原因,今晚的夜色竟还有几分凉,她扶着袖口下微寒的胳膊,点开屏幕。
之前的辅导员群是校级,现在这个是院级。
统管本院全部辅导员的某位主任在群里亲切通知——
“既然讲座提前结束了,刚好大家今晚又都在校内,就来院办开个会吧。有事不能过来的,单独给我打电话请假。”
别枝一顿,将怀疑记忆的目光上移,落在了手机左上角。
确实是深夜,22:08。
别枝:“……”
国内高校教育事业都这么卷的吗。
不等心底那点烦躁在女孩神色浅淡的五官间有所具象,就听她身后,正走下台阶的女声压低了音量的暴躁咆哮——
“谁家好人半夜开会,更年期发作是吧?他睡不着我们还要睡的好吗??”
大约是别枝的回眸惹了对方注意。
那人脚步一停,尴尬又狐疑地走过去,两秒后,对方又停下了,不确定地回头:“你是哪个院的老师?”
别枝在对方“全校导员都在这儿开会我不会就这么倒霉吧”的表情里,将手机翻过去。
赫然是同一个消息通知界面。
“理学院。”
对方:“……”
就是这么倒霉。
僵持两秒,别枝面前这个个子不高,带点可爱肉感的姑娘就露出尴尬又心虚的笑:“我刚刚的吐槽,完全是个人情绪没有控制好,不是对领导有什么意见……”
“理解。”
在对方绞尽脑汁想出更多辩词前,别枝颔首,主动往前走,“顺路开会,一起吗?”
“哦,哦,好啊。”
似乎没想到别枝的反应这么平淡,对她的把柄毫不关心的模样,女辅导员连忙跟了两步:“你是今年来的新导员吗,我之前好像从来没在理学院的会上见过你?”
“嗯,你好。我是别枝,今年心理系大一新生一到四班的辅导员。”
“啊,原来你就是方德远说的那个今年新来的大美——”
女生的话在全然脱口前连忙停住。
别枝回眸,像没听见:“嗯?”
“没,没事。”
女生讪讪摆手:“我叫毛黛宁,也是理学院的辅导员,比你早来一年,带的是物理系,不过是大二的学生。”
“毛老师。”
别枝含笑,点头致意。
夜色已经深了,这会又是暑假,还没到打学生们集体返校的时间,校园里也灯火寥落。
两人此时正行经一盏路灯,澄黄的暖光从肩旁罩落。
女孩笑靥轻婉,这一抹光影斜投之下,更像开了柔光滤镜似的效果。
毛黛宁不自觉屏了下呼吸,小声:“还真是个大美人哎。”
装没听见这种事,一次尚可,两次就显得过于虚假了。
别枝回眸:“你认识我?”
“啊,不是,没有,”毛黛宁见遮掩不过,干脆直言,“你今天白天,是不是来学校办什么手续了?”
“入职。”
“对嘛,然后我们院辅导员都是今天提前返校。办公室里有个男老师叫方德远,下午去学工办的时候遇见你了,回来以后就跟我们说,这一级新生有福利了,碰上了个大美人辅导员。”
“……”
别枝的笑意分毫未变。似乎是对这样的夸赞欣然受用,又泰然处之。
可如果毛黛宁观察得再细微一点,或是对她再了解一些,就会发现在自己说出“有福利了”这几个字的一瞬,女孩浅咖色的眸子里,有凉淡的厌恶情绪一掠而过。
自然不是冲她,而是冲着被她转达了原话的人。
可惜毛黛宁毫无察觉:“本来我们还以为是方德远夸张呢,今晚见了你本人,才发现完全没有!”
“……”
两人一路往理学院院办公室去,毛黛宁喋喋不休,很快就转向她积怨已久的工作:“你说你长这么漂亮,做什么不好,怎么来当辅导员了呢?”
“辅导员不好么,每年有两个长假。”
“呵呵,长假是不假,但就算假期也要保持一年三百六十五天、每天二十四小时不关机,随叫随到;学校和学生还都把你当文武双全钢铁侠,上到为爱跳楼下到例假忘带姨妈巾,大事小事全找你——知道的是辅导员,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什么高级保姆呢。”
“就我当辅导员这一年遇上的离谱奇葩事,比前面二十四年加起来都多……”
眼见着一路到了院办楼下,毛黛宁才反应过来,这一路上似乎都是自己在说话。
她有点不好意思地挠了挠脸颊:“我是不是话太多了?”
“没关系,我喜欢热闹,”别枝一顿,弯眸莞尔,“所以才来大学工作嘛。”
毛黛宁又叫这个笑容恍惚了下,回神,两人已经进了安静的理学院办公楼。
她迟疑几秒,压低声问:“冒昧问一下,你有男朋友吗?”
这个问题作为认识不足十分钟的同事,问得确实冒昧。
不过别枝没点破,只笑了下:“没有。”
“啊,”毛黛宁眼神更迟疑了,“作为比你早入职一年的辅导员,有件事我得提醒你。”
“嗯?”
“你长这么漂亮吧,对别的职业兴许是件好事,但在我们这行里,还真未必。”
毛黛宁一边上楼一边上下看看,确定没人才道:“就去年,在你之前的这个位置,也是个女辅导员,结果跟她的男学生搞在一起了。”
别枝眨了下眼,适度捧场:“这是,校内违规?”
“我们不是教学岗,不算师生,倒是还好,”毛黛宁摆了摆手,一副见过大场面的模样,“闹大了的原因,主要是这个女辅导员的老公跑来学校,把那男学生给打了!”
别枝:“……”
谁老公?
在别枝被打开了新世界大门的难得怔滞里,毛黛宁获得了八卦的快乐之一。
她直回身,拍拍别枝:“诚心劝你,不管谁问,你对外一定说自己有男朋友——多少能有点挡学生桃花的作用,给自己少点麻烦,是吧?”
“明白了,谢谢,”别枝发自肺腑,“从今晚开始,我就有男朋友了。”
毛黛宁给了她一个“够上道”的肯定。
两人到了院内学工办的小会议室外,敲门前后走了进去。
别枝本来只想安安静静跟着毛黛宁,去会议桌旁坐下,可刚进门,已经到场的辅导员们的目光不算,主位上,院办那位副主任见了她,眼睛一下就亮起来了。
“哎,别枝来了,来来,我给你们介绍一下,”年过四十的主任刘浩昌笑眯眯地示意别枝,“这位,芝加哥大学心理学的高材生,今年刚回国。心理系的几位导员应该听过——国内心理学泰斗,潘成恩、潘教授——她可是潘教授的得意门生!”
“……”
辨不出真假的哗然声,零碎响在会议室内。
绕在别枝身遭的目光顿时翻了几倍,连会议室内的困顿疲乏,似乎都被别枝身后的金字招牌给消解了。
众人目光云集,是赞赏、羡慕,还是排斥、敌意、嫉妒,已经难以一一分辨。
直到落座,毛黛宁惊愕艳羡的眼神都没从别枝身上撕下来:“你也太厉害了别枝,长得漂亮也就算了,芝大毕业,还是师从潘成恩教授哎。我不是心理系的都听说过,前几年他来咱们学院讲座那会,简直是万人空巷啊。”
别枝笑了下,没接话,坐进毛黛宁旁边的椅子里。
正巧这刻,她另一边响起个带笑又带刺的女声:“是啊,高材生,直接走教学岗职称路子都够用了,跑来跟我们这些二流大学的研究生一起当辅导员,未免太屈才了吧?”
“何芸,你这话就过了啊。”旁边有人提醒。
“过了吗?哎呀,你看我这人,开玩笑就是没个数儿,”叫何芸的女辅导员抬头,眨了眨被睫毛膏拉长的眼睫,“别老师是吧?我说话直,你别介意呀。”
别枝的时差还没倒好,昨晚只睡了三个多小时,又折腾一天下来,此刻毫无斩妖除魔的心气儿,她弯着眸勾着笑,一副没脾气好乖巧的模样:“没关系。”
“……”
装什么白莲花。
何芸冷了笑脸,暗自抛给她个白眼,拿着手持镜子,扭过脸去抹眼角蹭花的睫毛膏了。
新学期规划会议又开了一个半钟,才终于在此起彼伏的呵欠声里,把一群困死鬼给放回去了。
有几个辅导员老师住学校宿舍。
别枝跟着余下的人往外走,出楼时她看了眼手机,还差十分钟就0点了。
她身旁,几个年轻辅导员撺掇着,要一起去学校外西边一条街上喝酒。
“这个点儿还去酒吧?你们可真有精力。”毛黛宁语气有点犹疑,似乎在将去不去间纠结。
“就是这个点儿了,所以才去啊。开学后可就只有周末空了,还容易撞学生,真不一起?”
“去哪家?”
“惊鹊呗,还能哪家。”
“整个西城区,都得数那家的帅哥美女最多了。哎毛黛宁,你不一直想见见他们酒吧老板吗,说不定今晚人就在呢?”
毛黛宁明显意动,扭头看别枝:“别枝,你去吗?”
别枝正对着手机上,费文瑄一个多小时前发来的那条消息,轻慢地蹙起眉来。
闻言她心不在焉地抬眸:“嗯?去哪。”
“学校隔壁街一家酒吧。听说老板可帅了!宽肩长腿公狗腰,见过的都说是极品天菜,西城区一绝!”
毛黛宁竖起根食指,声音贴近她耳畔,勾着夏夜燥人的玩笑。
“睡上一回,终生难忘哦。”
费文瑄发来的那条消息,正叫别枝心不在焉。这会毛黛宁的话入耳,三个字要漏两个半。
“我还在倒时差,困得厉害,就不去了。”
别枝拨开心绪,朝毛黛宁和望着她的未来同事们勾起个浅笑:“你们尽兴。”
“啊啊,别枝你真不去啊?”毛黛宁听了,遗憾得不行。
她自来熟,别枝又没脾气好说话的模样,在同事中最合她心思,半晚上下来就处得跟朋友似的了。
至少毛黛宁这么觉着。
一行人都是往校门外走,别枝和毛黛宁在前面。
后面男导员们中间,何芸听见了,跟身旁人压了声嘲笑:“傻妞一个,真带了人去,谁还看她啊?”
“……”
别枝落在手机上的视线轻抬。
这个何芸,是惯来刻薄,还是偏偏对她这么大的敌意?
不过不等她有所回应,毛黛宁就怼了回去:“你少挑拨我俩关系。”她抱上别枝胳膊,未曾注意,身旁女孩在这个动作里不太习惯地滞了下身影。
“别枝再好看也是我朋友,她要能把这西城区一绝给摘了,那我与有荣焉呢!——再说了,你回回浓妆艳抹地去,那天菜看你一眼了吗?”
何芸被戳了痛脚,笑都挂不住了:“不看我也不会看你,大家公平,谁都别赢。”
她冷飕飕地一瞥别枝:“至于她?我看你还是死了这条心。比她手段高身段软、会哄人会撒娇的,惊鹊里大有人在。每个月不知道要折戟多少,她凭什么,就凭她干干净净白莲花?”
“哎行了,都是同事,开着玩笑怎么还吵出真火了。”
“多大点事,何芸。”
“别吵架。”
“啧,惊鹊酒吧那赌局都搁几年了?我看是不会有赢的了,蓝颜祸水啊……”
那个叫方德远的男导员一副笑面,居中调和了几句,其余人跟腔,把话题挪到了别处。
大概是方德远又哄过了身边的何芸,将场面按了下来。
毛黛宁还在气,拉着别枝往前快步走了。
别枝总算挪回点心神:“赌局?”
显然有什么潜规则,同事们人人知道,只她不明所以。
“噢,没什么,”毛黛宁回神,挠了挠脸颊,“就这家惊鹊酒吧里有个不成文的说法,常客们玩笑立下的。因为那老板长得顶级天菜不说,性子还特冷,非常难搞……”
别枝歪过头来。
她本来没什么兴趣的,但这句“难搞”,不巧又叫她脑海里某个好不容易淡了些的轮廓开始清晰起来。
她自嘲轻声:“有多难搞。”
那一刻女孩音色轻得恍惚,又曳一点哑,尾音像带着细小倒刺的刷子,叫毛黛宁心里忽地哆嗦。
但她扭头去看,灯下又是那个乖巧,干净,漂亮得没什么攻击性的女孩了。
应该是错觉吧。
毛黛宁回神就笑:“我也只隔着很远见过一次,怎么说呢,他跟人说话的时候吧,就那么懒洋洋地靠在吧台上,看着离你特近,抬一下眼角眉梢都像在跟人调情。但真对上一眼,那眼神又很冷,倒不是故意的,但就冷淡,好像压根没在看任何人,所以让人觉着离得特远,远到天边儿去了。”
“……”
别枝眼神晃了下。
随即她心里自嘲,高中那会就有女生玩笑,说庚野最擅长拿眼神给人下蛊。
他瞥一眼是漫不经心,但旁人被蛊上了就忘不掉。
那会别枝并不觉得在自己身上应验过,直到今天重逢,忽然一切就都覆辙重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