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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朵和山先生(十三涧)


江茗雪的声音被客厅内的江杏泉听见,骂道:“你这丫头,平时没见你多说几句话,舒丫头一过来,揭我老底倒是积极。”
江杏泉老人已至耄耋之年,脸上布满沧桑的皱纹,两眼却炯炯有神,声如洪钟,中气十足,说话间透着一股指挥若定的威严之意。
江茗雪噤声,小声抱怨:“看您,还不让说实话了。”
然后就“嗖”地一下跑到厨房帮忙去了。
眼见江杏泉被气得吹胡子瞪眼的,时云舒忙把礼物放到茶几上,上前拉住他的胳膊,扶着他在沙发上坐下,转移话题:“爷爷,这几年身体还好吗?”
“好,好着呢。”江杏泉声如洪钟,看上去很有精神,“本来这两天腰还不大得劲,今天一看见你啊,浑身都舒坦了。”
说着哈哈大笑起来,把时云舒都逗笑了。
时云舒正好把礼物拆开,把她买的这些补品送给江老爷子,当然还免不了被以乱买东西的由头训斥了一番。
时云舒卖着乖糊弄过去,又陪着老爷子聊了几句,便去厨房打下手了。
江父江母自然不会让她干这些杂活,刚一进厨房的门就被江母推着往外走:“你这孩子不听阿姨的话了是不是。”
苏芸动作优雅地举着锅铲,站在门口故作恼怒,保养极好的脸上看不出半点细纹。
江茗雪坐在垃圾桶旁边的小板凳上摘菜,看见这一幕不住地发笑。
时云舒被推到厨房门口,笑容有些无奈:“当然是听您话的,但我总不能光吃不做吧。”
“光吃不做怎么啦,阿姨巴不得你什么都不干呢。”苏芸语气坚决,就是不让她进厨房。
时云舒还想坚持,门铃声忽然响起,苏芸忙打发她过去:“诶,有人敲门,可能是邻居来送东西了,你去帮阿姨开门吧。”
说着就把她往院子里推。
时云舒无可奈何,只好妥协。
刚才江茗雪带她进来的时候,顺手就把门关上了。
她走到门口时,门铃早已不响了。她站在黑漆木门后,隔着门问:“是谁啊?”
没有得到回应,时云舒心生疑惑。
难道是她开门太慢,对方等不及先走了?
中式木门没有安猫眼,只有客厅内连着门外监控的可视门铃显示器才能看见外面的情景。
怕再晚一点人真的走了,时云舒拧开门锁,将门打开。
黑漆木门缓缓拉开,一道颀长的身影立于门外。
他身姿卓越挺拔,淡蓝色短袖衬衫,领口解开了两颗扣子。
正午的阳光融进门檐,将他一双桃花眼染上了一层温柔的润泽,中和了些许锋利和冷漠。
时云舒顿时愣住。
怎么是江淮景?
蝉鸣声环绕,两人四目相对,被风吹动的热气似乎凝滞在四周。
良久,江淮景才扯了扯唇角,缓缓开口:
“怎么,见到我激动得连话都说不出来了?”

第08章 云朵
时云舒这才缓过神来,侧过身给他让路:“你想多了,我只是原本以为你不会回来。”
她转身率先向屋内走去,想起江茗雪那天说的江淮景“周末很少回家”,她大概就是这么不巧地撞上了这个“很少”的概率。
江淮景就是她命中的一劫。
时云舒心想。
江淮景将门关上,两个人一前一后往前庭院走去。
男人跟在后面,单手插兜,语气闲散:
“我不回来你很高兴?”
时云舒头也没回:“你非要我说出让你难堪的答案吗?”
江淮景没所谓地笑笑,意有所指:“哦,你是怕我难堪。”
“......我是怕某些人的自恋症犯了。”
时云舒没好气地怼回去。
说着纤手提着裙摆,脚下已经优雅从容地迈进了客厅门槛。
下一秒,时云舒就扬起适宜的笑容,不给江淮景反击的机会,乖巧地对江母说:
“苏姨,是淮景哥回来啦。”
丝滑转换,看不出半点痕迹。
江淮景饶有兴致地看着她这高超的演技,半晌,唇角忽的勾起一个冷笑的弧度。
嗤声道:“真会装。”
声音不大不小,刚好传到时云舒的耳中。
时云舒故作懵懂:“嗯?淮景哥你刚刚跟我说什么?”
苏芸注意到这边的动静,探身喊他:“淮景回来啦?怎么回家又忘了带钥匙,还让云舒大热天的去给你开门,下次可不能再忘了啊,快过来帮忙端盘子吧。”
江淮景面无表情地看了她一眼,那双明亮如小鹿般的眼睛此时正闪烁着得意的光芒。
并未恼怒,慢慢悠悠地把东西放下,去厨房干活。
“院子就这么几步路,热不死人。”
漫不经心的声音隔着厨房门口的米白色棉麻帘子穿过来,不知道是说给江母听还是说给她听的。
时云舒扳回一局,在原地得意了一会儿也跟着去帮忙。
江家讲究药食同源,平日的三餐将近一半的食材都是以中药入味的。她过去想把案上炖好的党参红枣排骨汤端出去,结果手指刚一碰到雕花白瓷盆边缘,就被烫得缩回去。
她无声倒吸口冷气,摸了摸耳朵,环顾四周,幸好没人看见。
正打算找块抹布垫着,白瓷盆忽然被一只修长的手提前抢去。
“起开,别在这儿碍事。”
江淮景一手端着排骨汤,一手拿着一摞白瓷碗,语气不太耐烦。似乎是报刚才被怼的仇,都没正眼瞧她。
时云舒轻轻瞥了他一眼,并不与他计较。
闻言侧身让路,等他出去之后才去端其他的盘子。
吃饭时,大家对时云舒在国外时一阵寒暄,无论是身体还是衣食住行上。
时云舒苦着小脸吐槽在国外上学的惨状,她声音轻轻柔柔的,说学校都没什么熟食,每天就是三明治、沙拉、面包、牛肉换着来,无时无刻不在怀念苏姨的手艺呢。
苏芸既开心又心疼,直往她盘子里夹菜:“看把我们小云舒虐待的,出去一趟又瘦
了一圈儿,喜欢吃苏姨做的菜以后就常来,苏姨以后天天给你做。”
“喜欢着呢,谢谢苏姨。”
饭桌上你一言我一语的,氛围其乐融融的,只除了江淮景始终缄默寡言。
他坐姿端正,夹菜的动作慢条斯理的,自始至终都在专注地吃饭,没有参与话题的欲望,与大家格格不入,不知道的还以为时云舒才是江家人。
“对了,云舒在国外交男朋友了吗?”
聊着聊着,苏芸突然扯到了感情问题上。
几位长辈都期待地将目光放到时云舒身上,只有江淮景微垂着眼捷,没有看她。
似乎对这个答案并不关心。
时云舒静默了两秒,才笑着回答:“没有呢,苏姨,忙着学习没时间。”
苏芸戴着一对翡翠镶金戒指、保养滋润的玉手,和时云舒素净的手交叠相握,既可惜又觉得庆幸:“要是你在国外交了男朋友,阿姨以后可就难见着你了。”
“不过没关系,你现在回到北城了,阿姨以后慢慢给你参谋啊。”
时云舒不好拂了江母的面子,便应了下来。
没有人注意到,江淮景捏筷子的手指几分发白。
江老爷子问:“舒丫头现在在哪儿住啊?”
时云舒回答:“我现在住南洲区,离公司挺近的,通勤也方便。”
“小姑娘一个人在外面住不安全,要不干脆直接搬回来住吧,你的房间一直给你留着呢,被褥都是干净的。”
时云舒刚要说话,一道不合群的冷哼声突兀地响起,打断了她:
“她回来住,我就不回来了。”
饭桌上有一瞬的静默,时云舒张了张唇,有些尴尬。
苏芸倒是心直口快,没好气地跟他讲:“那你就别回来住了。”
江淮景被自己亲妈噎住,想发作又不能,索性放下碗筷:“我吃饱了。”
说着起身上了楼。
时云舒看他吃瘪,忍不住弯了弯唇,才对江杏泉说:“爷爷,我上班时间比较早,等逢年过节我再回家住吧。”
江杏泉直道遗憾,但也随了时云舒的意。
饭后,碗盘被扔到了洗碗机中,时云舒帮忙收拾了下桌子,就被喊去陪江老爷子下棋了。
时云舒坐在棋桌上,江杏泉拾着上一局留下的黑白棋子,说:“来,舒丫头,让我看看祁思源那个老家伙这几年有没有让你的棋艺增进。”
时云舒心底发虚,这几年她一直在旧金山上学,外公住在洛杉矶,除了节假日之外,很少回去看他,更别说下棋了。
她这六年下棋的次数不超过五根手指头。
“围棋还是象棋,你来选吧。”江杏泉问。
时云舒小声问:“......五子棋?”
江杏泉似乎没听见,自问自答上:“那就下围棋。”
时云舒:“......”
方形棋盘上,一黑一白逐一落子,时云舒被追得东躲西藏,很快就输掉一局。
江杏泉连连嫌弃道:“祁思源不行啊,怎么把我们舒丫头越教越倒啊,回头我得好好骂骂他不行。”
江老爷子向来如此,对时云舒只夸不贬,即便棋艺烂的没眼看,也会将锅推到他的老朋友身上。
时云舒腼腆一笑,将黑子拾进棋盒:“还是江爷爷太厉害了。”
“就你丫头嘴甜。”江杏泉朗声笑起来。
一老一小下棋时有说有笑的,客厅内好不热闹。
苏芸收拾完厨房出来就看见这一幕,凑过去看了几分钟正打算上楼睡个午觉,忽然看到江淮景坐在沙发上办公。
便走过去问:“淮景,有工作要处理怎么还不回书房做?”
时云舒听见江淮景的名字,下意识往沙发这边看,这才发现江淮景不知道什么时候过来了,貌似还待了挺长时间。
江淮景不自在地轻咳了声,才道:“书房的椅子没有沙发舒服。”
苏芸狐疑地看着他。
书房不舒服,难道他这个把电脑抱在腿上的姿势舒服吗?
时云舒目光也往这边瞥了瞥,还被江杏泉提醒:“看什么呢舒丫头,该你下了。”
“噢噢,好的。”时云舒忙转过头去,专心下棋。
在她刚挪开目光的一瞬,一双墨色深瞳恰好随之望去,眼中暗色翻涌。
时云舒虽棋艺不精,但她陪聊水平高,还是让江老爷子过了把瘾。
下了几局后,江老爷子带她去药房,给她把脉。
跟着江老爷子去诊室时,时云舒不自觉向沙发上瞄了一眼,才发现江淮景不知什么时候已经不在了。
莫名觉得他不在后,房子都空旷了许多,即便他在时也说不了两句话。
为了与居室隔绝开,诊疗室和药房是单独构成的一整座小型医馆,位于前庭院偏侧。诊疗室沿用旧时医馆的布局,陈设也均为木质,几案后竖立着一个一人高的实木中药柜,由数十个抽屉式小格子组成,俗称百子柜。
时云舒坐在案前的椅子上,将胳膊平放在桌子上。
中医看诊的过程是望闻问切,先看面相,再把脉诊断,而后问一些问题,最后开药方。
诊疗室氛围安静,江杏泉抚着稀疏的胡子,凝神感受时云舒脉搏的变化,末了眉头舒展些:“心脉维持得还不错,就是你这气血还要继续补,我给你开点药,你拿回去每天煮一剂喝,平时的锻炼也要坚持住。”
时云舒点头记下。
江杏泉写了张方子,便开始给时云舒配药。因为不知道她什么时候再回来,便一口气配了一个月的。
药的种类和剂量较多,称重装袋的时间久,江杏泉说药房味冲,让她出去等着。
时云舒依言,上了二楼,去了她之前住过的房间,途中路过江淮景的房间,见他房门紧闭,心下不由生出几分好奇,他难道已经走了吗?
她拧开房门,房间内的陈设还是老样子,江母告诉她,虽然这几年她不在,但还是会让周姨定时打扫,尤其是她常用的木质书桌,每天都会擦拭一遍。
因为她们觉得她随时可能会回来。
书桌是临窗摆放的,窗外是一棵大榕树,上面挂着一串风铃,二楼墙边还搭着一个梯子。
高一下半学期时,时云舒和江淮景的关系刚有所缓和。
一个周末下午,她做题累了便趴在桌子上睡着了,迷糊间被一阵敲玻璃声吵醒。
隔着玻璃听见江淮景闷闷的声音:“别睡了小病秧子,小爷带你去捉乌龟。”
时云舒迟缓地眨了眨眼,睡眼朦胧中,一抬头对上窗外江淮景那张贱兮兮的脸,一时间愣住了。
江淮景以为她是因为要捉乌龟太激动了,脸直接贴在了玻璃上,还一边拍着窗户催她出来。
他还得意地想,自己难得主动带她玩,这小孩儿肯定是高兴傻了。
然后下一秒——
小孩儿被吓哭了。
时云舒全然不顾淑女形象了,桃唇咧成薄薄的两片,豆大的眼泪哗哗地流,还伴随着清亮的啜泣声。
江淮景也懵了,浑然不知自己原本帅气的脸被挤压得扭曲变形,尤其张口说话的嘴巴俨然要吃小孩的老虎。
时云舒当时本就是迷糊的状态,还以为是大白天遇见鬼了,眼泪开闸一般往外涌,受了惊好一阵才缓过来。
这件事之后,江淮景被几位长辈连番教训了好一通,说妹妹的心脏很脆弱,禁不起这种玩笑。
那是江淮景第一次被骂之后没有还嘴。
当天晚上,江淮景连夜爬到树上挂了串紫色风铃。
他告诉眼睛哭到红肿的时云舒,如果风铃响了,就是他要来了。
桌子上的书被吹翻了几页,榕树上的风铃被吹得“叮当”作响,时云舒习惯性向窗外看,却只见到树枝愈加粗壮的大榕树,孤零零地立在落日余晖中。
风铃一直在响,他却再没来过。
时云舒自嘲地笑了下,都分手这么久了,还怀念过去干什么。
她将窗户重新关上,隔绝外面的风铃声,拉开抽屉,拿出一只坠着流苏穗子的精致木盒,打开盖子,是一枚串着桃胡篮子的红色编织手串。
桃胡也叫桃核,只有指甲大小,被雕刻成带有手把的小篮子,精细程度极高,是小时候爸妈带她四处求医,妈妈在第十七家医院陪她住院时,亲自雕刻并穿成手绳送给她的,细看篮子侧面隐约还有
一小片红,那是妈妈不小心划到手时留下的血迹。
桃胡意在“保平安”,小篮子意在“拦灾”。妈妈每年都会到寺庙为她求平安符,但最终是这枚桃胡为她带来了一线生机。
后来随着她的身体不断长大,手腕变粗,妈妈每年都会为她编一个新红绳,重新串起来给她戴上,这一戴就戴了十五年。直到他们将她抛弃在医院,时云舒取下后便再也没有戴上过。
这次她依然没有戴上,只是紧紧捏在手心里,然后平静地从房间内走出去。
在她关上门的一瞬间,从另一个方向同时传来一道关门的响声。
她诧异地抬头看恰好撞上一双深邃难辨的眼睛。
江淮景竟然还没走。
男人似乎是刚忙完,神色有些疲倦。他淡淡瞥开视线,下楼前目光不经意在她垂在身侧的手上落了落,拇指和四指环起间露出的缝隙中,有一抹显眼的红色。
时云舒也跟着下了楼。
她在身后望着他的背影,莫名觉得有些落寞,如婚礼上一般。
两人前后脚走到客厅,江杏泉恰好在找他。
他将列好的方子递给江淮景:“淮景,这些是给云舒配的需要现摘的药,正好你在家,你去后院把这些药按我上面写的量采了吧。”
江淮景没接那单子,声音淡淡的:“她的药凭什么我去采。”
江杏泉瞪眼责骂道:“你这混小子,不是你采难道让我跟云舒去啊?”
江茗雪医馆还有病人,吃完饭就提前走了。而且即便是还在,江杏泉也不会让女孩子去干这样的累活。
江淮景觑了眼身后的时云舒,抬了抬眼睫:“那得让她陪我去,我一个人采不过来。”
“云舒干不了重活,你让她跟你去干什么?”
“让她给我撑袋子。”
江淮景似乎铁了心让她一起去。
江杏泉气急,敲了几下拐杖:“你这小兔崽子怎么这么多事儿!”
时云舒自然是不想与他单独同处的,但眼见江爷爷被气得敲起了拐杖,怕他一把年纪被气出个好歹来,忙上前一步拍着老爷子的背:“没事的爷爷,我愿意跟淮景哥一起去,正好好久没在后院逛过了。”
江杏泉脸色稍有缓和,想了想,这才同意时云舒跟着去。
在他们走之前还特意叮嘱江淮景:“别让云舒累着啊,出汗了就赶紧让她回来。”
“行了,知道了。”
江淮景头也没回,敷衍地应道。
后.庭院是面积更大的中药百草园,相比前院多了二十几种药材,每一块药圃上方有一个高高的架子,上面贴着药草的名字,架子上放着大号簸箕,上面晾晒着对应的药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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