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闻此一生(凝陇)


小高待要再开腔,无意间一抬头,就看见闻亭丽和一个年轻男子在荡马路。
小高瞬间张大嘴,那竟是陆世澄!
因为隔得太远,也听不见两个人在说什么,只晓得那个闻小姐正跟陆世澄有说有笑。
“孟先生?!”他惊讶得不知说什么才好。
原以为孟麒光会不高兴,没想到孟麒光只是兴趣浓厚地望着那边,注目良久,低笑道:“很好,目标明确,野心勃勃,比我还善于把握机会。”
说这话时,汽车刚好从两人身后擦过,孟麒光目光炯炯看着闻亭丽的侧影,眼看两人朝巷子里头走,又转过头继续向后盯着看,直到着两人的身影消失,这才淡着脸收回视线。
闻亭丽所说的广雅居离慈心医院不远,老板是一对中年夫妇。
老板娘待闻亭丽十分热情,只是说话时老偷偷打量陆世澄。这年轻后生不光生得挺拔俊雅,衣着更是体面得不像话,这样的人贸然走进路边的小餐馆,任谁都会多看几眼。
陆世澄进店后只在一旁静静环顾四周,察觉老板娘的目光,不但毫无恼意,反而礼貌地冲对方点点头。
闻亭丽早就见识过陆世澄的涵养功夫,老板娘却闹了大红脸,忙堆起局促的笑容,招呼两人进了一间包厢。
两人相对着坐下。
“喜欢吃这个吗?”闻亭丽拿着菜谱请示陆世澄。
陆世澄点点头。
闻亭丽却笑道:“瞧我,哪有做东的一个劲问客人的。”
接下来好一阵没吭声。
陆世澄没忍住抬眸一看,就见闻亭丽低头皱眉研究菜谱,单看那认真的表情,比治学还要严谨,不一会,就见她抬起头冲门外说:“老板。”
一口气点了七个菜,外加一份负责解腻的红苋菜汤加糟,只是菜刚点到一半,陆世澄突然朝她招招手,闻亭丽脸蓦然一红:“您该不是要——”
【不,我不要。】
他在小本子上写了一句话。
【你菜点的太多了。】
原来不是要净手,闻亭丽松了口气,但她随即坚定地摇摇头:“我是因为拿不准您的口味,所以才多点了几样招牌菜,陆先生每样都尝一尝,碰到喜欢的就多吃一些,不怕吃不完的,我可以把剩菜打包带回去。”
点完菜,闻亭丽当着陆世澄的面用帕子擦了擦桌面,然后把帕面反过来给他瞧。
“瞧,这家店小归小,但干净得出奇。他们后厨我都去瞧过,也跟外头一样卫生。”
陆世澄伸手去拿桌面上的碗筷,闻亭丽抢先把东西整整齐齐放到他面前。
同时让老板娘多上一副碗筷,预备待会夹菜的时候用。
紧接着,她又亲手给他倒了一盏茶。
“就是茶的味道差了点。陆先生先将就喝一口,我让他们给您买几瓶冰橘子水过来。”
【谢谢。】他正好渴了。
“不用谢!”闻亭丽开心地说,“天气实在太热,不喝点凉的简直吃不下饭。”
她拜托店里的伙计帮忙买冰汽水,之后便把两只胳膊交叠着放在桌面上对着陆世澄,仅仅安静几秒,又开始兴致勃勃找话。
“我从小就住在这附近,家家饭馆都吃过,再没有比这一家味道更好的了,要是陆先生还是不满意——”
她拍拍自己的胸脯:“不妨直接告诉我您喜欢什么类型的饭店,下次有机会我再请您一次,刚才的事多亏有陆先生,再怎么酬谢也是应当的。”
陆世澄状似随意拿过本子,在上面写下一句话。
【假如方才我没及时赶到,闻小姐可还有别的求助对象?】
闻亭丽头皮一麻,他可真会切中要害。当然她不能对他说他前脚刚到,厉成英的人后脚也到了。
“那我就向朋友求助。我有几个同学家里是很不怕白龙帮的,我因为实在不愿意麻烦她们,才拿邝先生的名片吓唬姓邱的,但如果逼到没办法,我也就顾不得那么多了,我会给我那几个同学打电话。”
陆世澄静静谛视着闻亭丽。
闻亭丽坦坦荡荡回视。
长长的睫毛一眨,她端起杯子轻轻抿了口,然后大约是觉得无聊,她就像欣赏名画一般研究起手里的茶杯来。
陆世澄则是像看名画一般研究闻亭丽,她的表情和眼神看不出半点心虚,可是自打进了包厢,这是她第一次长达半分钟没有开口讲话。
可惜伙计的脚步声打破了这短暂的宁静。“橘子水来了。”
闻亭丽的表情立刻变得活泛起来。
“摸一下,是不是很凉?”她把一瓶橘子水推到他面前,“先解解渴,菜应该快好了。”
陆世澄假装看不出她急于转移话题,喝完一整瓶,仍有些口干,闻亭丽主动把第二瓶推到他面前。
接着她开始拧自己的那一瓶,这次却半天都没拧开。
手中忽一空,陆世澄把她的汽水瓶拿过来帮她拧开。
“谢谢。”闻亭丽一脸诚挚地说,“陆先生,您真细心,又体贴。”
陆世澄把脸对着一旁,喝汽水。
菜终于上桌了。第一道菜是红烧秃肺,陆世澄本以为会很腻,一尝,竟异常清腴嫩滑。
“怎么样?”闻亭丽一眼不眨望着他。
陆世澄微微颔首,拿起备用筷子又夹起一块。
闻亭丽笑出两个酒窝。
第二道菜是扁尖腐衣,闻亭丽帮陆世澄盛汤的时候一句都未说,俨然对这道汤信心十足。
汤确实很美味,冬瓜和番茄都烹调得鲜嫩多汁,难得腐衣也没有豆腥味。
不知不觉间,陆世澄把半碗汤都喝完了。
请客吃饭,最高兴就是客人喜欢自己点的菜,闻亭丽作为东家,心里满足极了,接下来不再说话,只专心吃饭。
包厢终于安静下来,而且安静了好一阵。吃完饭,闻亭丽高兴地让伙计送些帕巾给两个人净手面,老板娘笑呵呵拿过账单:“一共是八块半,闻小姐是熟客,那半块大洋的零头就免了。”
这价格不便宜,毕竟寻常人家一桌酒席也才十块大洋(注),只怪方才菜点得实在太多,食材又极新鲜,闻亭丽心里早有准备,忙说“好”,从书袋里掏出一个巴掌大的蓝布口袋,把所有钱倒出来一数,却只有六块大洋。
闻亭丽不敢置信地在书袋里重新掏摸一遍,仍没摸出半毛钱。
包厢里的氛围顿时尴尬起来。
“等一等。”闻亭丽努力保持着镇定,“一定是落在哪个角落里了,我再找找。”
陆世澄倒是很懂得照顾别人的面子,一开始只是坐在那儿看着她找,看她越来越急,很自然地从自己的上衣口袋里取出皮夹子,预备帮她付账。
闻亭丽忙制止他:“说好了我请客的。”
又对老板娘说:“您千万别让这位先生结账,稍等片刻,我马上回来。”
她起身出了小包厢,陆世澄好奇之下,不禁也跟着望向门外,就见闻亭丽匆匆沿着走廊走了。
仅一分钟她就返回了,并且手里多了一张大票子,径直递给老板娘,大大方方地说:“帮我找一找。”
这一找,就找回来一大堆银元,但好歹顺利结了帐,老板娘又把剩菜仔细打包好交给闻亭丽。
两人出来时,陆世澄特地朝刚才那条小走廊看去,过道尽头居然是一间盥洗室,盥洗室里头自然不会藏着银票,那就只有一个可能……
两人视线相触的瞬间,空气诡异地一默。
闻亭丽正为刚才的事不自在。她明明记得兜里还有十块大洋,也不知何故少了四块,结账时才想起,前晚去花园坊的时候她从祥生车行叫过一辆出租车,今早出来时又给周嫂和小桃子留了些饭钱,这些花销她本来心里都有数的,被邱大鹏那老东西一闹也就忘了。
幸而前几天才把几张大票子都缝进了贴身小衣,可以临时去盥洗室脱衣裳取钱救急。
她生怕陆世澄多问,幸好,他很体贴地什么也没问,这让她多少自在了些,心头一松,她再次活跃起来。
“刚才说好了请您吃甜点的。”她开心地说,“那家店就在隔壁,它家的鸽蛋圆子特别解暑,才喝过热汤,现在吃正合适。”
话虽这样说,她也拿不定主意陆世澄会不会答应,谁知他竟顺着她指引的方向看了看,闻亭丽一讶,忙在前面带路,两人走到那家甜品店门前,闻亭丽刚要进去,陆世澄却停步看向街头。
原来街上不知何时来了好几辆洋车。
前头那辆车下来一个人,正是邝志林。
邝志林径直穿过马路朝他们走来。
“邝先生好。”闻亭丽主动向邝志林问好。
邝志林看看闻亭丽又看看陆世澄,他的眼底充满疑虑,他的态度却像往常一样客气:“闻小姐,你们这是——”
闻亭丽忙说:“我正要请陆先生吃鸽蛋圆子。”
说着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前头打电话的时候我就该一并邀请邝先生,都怪我太愚笨未曾反应过来,您来了正好,我要好好请您尝尝这家店的甜品。”
“闻小姐的美意,邝某心领了。”邝志林笑笑,“可是眼下实在不凑巧,力新银行的经理还等着见陆先生和邝某呢。”
闻亭丽遗憾地点点头,转头便要跟陆世澄告辞,才发现陆世澄并没有要走的意思。
他仿佛在认真等着她带他去吃鸽蛋圆子。
闻亭丽又惊又喜:“天气太热,请陆先生跟邝先生在门口等一等,我一个人进去买就好。”
不一会抱着几个食盒出来,将其一并交给邝志林:“伙计在食盒里放了不少冰块,但也不要放太久,最好马上吃。”
接下来她没再说什么,陆世澄等了半天,没在她四周看到任何可疑人物,仿佛陡然失去了兴趣似的,接过那食盒,向她点头致谢,转身上了车。
闻亭丽立在车旁送别:“再会。”
回到邝志林的寓所,陆世澄对着茶几上的食盒,面露思索。
邝志林问陆世澄:“吃饭的时候闻小姐都跟您说了什么?”
就因为没说什么,陆世澄才觉得匪夷所思。
她既没有借着吃饭的机会向他打听任何事,也没有趁机讨回那张名片。甚至在刚才送甜品时,她也没有想方设法为下一次见面制造机会。
不过这并没有打消他心里的疑虑,毕竟这位闻小姐最近出现在他面前的次数太多了些。其实早在那晚闻亭丽利用他的名义拍卖洋装,他就对她起了疑心。
上一次他在黄金剧院设局对付陆克俭时她撞上枪口,事后他也觉得太过凑巧。
傍晚在看到那帮形迹可疑的老太太的那一刹,他对她的怀疑达到了顶点,那样的练家子,绝非一般人能差遣得动的,他当即决定试她一把。
吃饭时,他有意无意给她了很多次动手或是开口的机会,但闻亭丽始终没有更进一步的举动。
他有点看不透她了。
邝志林没能等来陆世澄的回应,便知闻亭丽在饭桌上并未露出丝毫破绽,他忙从书房取出一份卷宗:“这些日子我已经把闻小姐的底子查清楚了,您先过目。”
陆世澄接过卷宗,邝志林查起人来巨细靡遗,这次也不例外,从闻亭丽出生那年查起,到她前一阵是如何进务实念书,包括闻亭丽自己早已忘却的一些经历,都被写进了眼前这份档案。
“北平那边也查过好几轮了,但不论是闻小姐,还是她的父亲闻德生,都未曾跟那边有过交集。即便闻小姐真有问题,也不像是北平那位爷派来的。”
陆世澄有一阵没反应,他很清楚他那位三叔的做派,陆克俭要用人,必然会先施展一些拉拢人心的手段,然而,闻亭丽的父亲至今未出院,那个被她视作仇人的邱大鹏甚至混得越来越好了。从这两点看,她又不大像陆克俭派来接近他的人。
“闻家的户头上最近也没有可疑的进项,倒是闻小姐的母亲——”邝志林含蓄地说,“曾经在南京的红粉花楼做过妓女,但这也已经是二十年多前的事了,闻德生和闻太太来上海之后,两口子一直兢兢业业做些小买卖,据我们调查所知,乔太太私底下也查过闻家的底细,正是因为查到了闻小姐母亲过去的这段经历,所以坚决不同意闻小姐同自己的儿子在一起。”
乔家的所作所为,陆世澄也大致听说了一点。
他露出颇不以为然的表情。
不过,乔家怎么做与他无关,他只知道,邝志林在查人方面从未出过差错,如此看来,闻亭丽就是个背景再单纯不过的小姑娘。
碰巧翻到了闻亭丽参加话剧大赛的那一页,里面夹着一张她荣获冠军的照片,陆世澄夹起照片凝视着相中人。几次交道打下来,他知道闻亭丽头脑很聪明,反应也快,假如她真是什么人派来的,这一次没动静,不代表下一次不会露出马脚。
还是得好好试她一次。
邝志林笑道:“还有一种可能,闻小姐只是单纯地想接近澄少爷,当初她跟乔公子认识的过程就有不少说道……澄少爷别那样看我,我并非恶意中伤闻小姐的品行,但闻家遭逢巨变是事实,加上邱氏父子一直对她虎视眈眈,处在这种困境中,小姑娘急于想找个靠山也是情有可原的,难得澄少爷又跟她年岁相仿——”
陆世澄想起闻亭丽那个快翻烂的单词本子,若有所思翻了翻她的档案,很快从后面抽出两张务实中学的成绩单。
闻亭丽刚进务实时排在第三十六名,最近一次却已经上升到了班上的第九名,才两月,不下一番苦功夫是不可能进步这样快的。
一个一心要依附男人的女子,岂会在功课上这样用心?
因此,对于邝志林的这番猜测,他内心并不认可。
想了几秒,他指了指闻亭丽的档案,想办给她法制造一点“机会”。
邝志林点点头,倘若试出闻亭丽有问题,自然好处理,但——“如果查下来闻小姐没什么问题呢?”
陆世澄沉吟,那么,她就是一位话多的年轻女士。
话多是错么?
显然不是。倘若她再来找他,他只需远离这位话多的小姑娘就行了。
邝志林心里有数了:“好的,我会尽把‘动手的机会’透露给闻小姐。”
陆世澄点点头,把笔插回口袋,干脆利落结束了这个话题。
回到家,闻亭丽找出一本小人书让小桃子坐在床上看,自己在灯下记账。
她一回到慈心医院就给厉成英打电话致谢,但是关于陆世澄,她未能提供任何有用的线索。
毕竟今晚她从头到尾没有故意向陆世澄打听过什么。
邓院长的事固然重要,陆世澄赶过来救了她也是事实,既要请他吃饭,自该真诚相待。

厉成英倒没再多打听什么,只在电话里叮嘱闻亭丽当心。
礼拜天这日,闻亭丽约燕珍珍去赵青萝家里温书。
赵青萝自己有间单独的小书房,在她那儿看书,比在闹哄哄的慈心医院病房清净许多。
一上午过去,闻亭丽温熟了不少功课,中午又在赵家用的膳。
饭毕,三个小伙伴坐在一起研究各学校的招生公告,赵太太忽过来敲门:“青萝,筱文打电话找你。”
三人互望一眼,高筱文既是她们同班同学,也是赵青萝的表亲,但与赵青萝不同的是,高筱文不大喜欢念书,她父亲是糖果大王,将来不愁没有出路,高筱文自己也承认当初来务实就是为了混一张中学文凭,别的同学忙着备考,她却日日忙着骑马和参加舞会。
“多半是要叫我们去她家玩,我去推了她吧。”赵青萝推开椅子。
不多时,赵青萝咚咚咚上楼,然而并不进屋,只立在门口气呼呼叉着腰说:“这人真是的!”
“怎么了?”
“高筱文说她大哥在霞飞路新开了一家百货公司,比欣欣百货盖得还要摩登,在正式开业之前,高家大哥预备先举办一个大型招待会,邀请了本埠一众明星前去赏光,又费了九牛二虎之力请到陆家帮忙剪彩,高筱文说当晚一定很热闹,叫我务必去开开眼界。我回说考完之后再去,高筱文却说她一个钟头前就差人送请帖过来了,还强调这是她家的大事,我若不去她就要跟我断交。你们说这人霸道不霸道?她跟她大哥平日关系又不睦,非拉着我去凑热闹做什么?”
燕珍珍漫不经心地翻着课本:“高筱文这个人从不记仇,不想去的话,直接推了她好了,她这人,顶多气个两三天就撂开手了。”
闻亭丽听到“陆家”二字,耳朵倒是立即支棱了起来,然而一想到那晚请陆世澄吃饭的初衷,复又耷拉下去,横竖厉成英已经开始调查陆家三爷了,她这边缓一缓也没关系,于是并不接茬,只一个劲地催促赵青萝:“别浪费时间了,你快过来看看这道题,我和燕珍珍解出来的答案不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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