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闻此一生(凝陇)


周小姐抱怨说:“姆妈,这地方一点意思都没有,横竖雪景也赏完了,佛也拜完了,明天一早我们就回上海吧。”
“傻孩子,你不说,姆妈也要带你早些回去的,大后天就过年了,家里还有一大堆事等着操办呢,乔太太,孟先生明天也下山吧?”
“他说想在这里住两晚,也许后天再下山。”
“这破地方有什么好待的,咦,不会是惦记着那个女明星吧?他们这些年轻后生,一看到漂亮女人就像丢了魂似的。”
闻亭丽本以为乔太太会趁机大说她的坏话。
不曾想,乔太太只是笑着给对家太太丢出一张牌:“二饼。”
周太太有些讪讪的,另一太太帮她解围:“都说少白道风光好,我看不过是荒山野岭,也就那几个戏子为了挣点铜钿肯在这种地方吃苦了,大过年的待在空山里,活像孤魂野鬼似的。”
闻亭丽下楼而去,下楼见了茶房,忙向对方打听公共电话机在何处,忽听外头传来汽车声,仿佛有新的客人来了。
闻亭丽也没多在意,谁知走廊上响起一阵急促的脚步声,黄远山把脑袋探进来笑着说:“你快出来。”
闻亭丽一头雾水跑出去,就看见一高一矮两个身影站在庭前,庭前黑漆漆的,可她还是一眼就认出那是谁。
她一下子懵住了,生怕自己看错,末了还是站在那两人后方的周嫂含笑喊了一声:“小姐。”
闻亭丽狂喜地朝他们跑去:“你们怎么来了?!”
陆世澄:“小桃子想你,我也想你,干脆一起找你来了。”
闻亭丽凝视他的眼睛,喜悦充满她的心:“我、你——我都要高兴死了。”
小桃子在姐姐腿边蹦蹦跳跳:“陆先生说要给姐姐一个惊喜,姐姐你惊不惊喜。”
“惊喜!惊喜!”闻亭丽蹲下身对着妹妹的腮帮子亲个不停。
旅社老板闻讯而来,热忱地说:“陆先生,里边请。”
原来邝志林提前帮陆世澄在此间订了两间上房,陆世澄住一间,周嫂和小桃子住一间。
在等待开房的间隙,陆世澄插着裤兜在闻亭丽的房间里参观。
对着那斑驳的墙壁、生锈的洋铁管、吱吱呀呀的木地板,他不禁一阵沉默,把茶房叫进来说:
“把我的东西送到这间来,把闻小姐的行李箱拿到后楼去,我要跟她换房间。”
闻亭丽忙拦住他:“有什么好换的,隔壁就是黄姐,我和她夜里随时有事情要商量的,你换到这间来,样样都不方便。
再说,你那间上房也没比我的高级到哪里去。
不过是略大一些,你摸摸我的床褥,我说自己怕冷,老板就帮我铺了三层厚褥子,你那间未必有我这间暖和呢。”
他们特地把房门敞开了说话,稍后又一起下楼去找周嫂和小桃子,小桃子第一次看到这样厚的雪,等不及跑到庭前堆起了雪人。
迎面遇上孟麒光和周太太一行。
周太太许是早已得到了消息,表情有些讪讪的,主动跟陆世澄打招呼:“陆公子,这么巧。”
又用目光示意女儿同陆世澄问好,周小姐嘟着嘴把头转向一边。
陆世澄没吭声,因为他的全部注意力都在孟麒光身上。
孟麒光也在此地,这令他感到相当意外!
他和闻亭丽,本是一前一后走着,一望之下,他立即将手从裤兜里抽出来,极自然地牵住了身后闻亭丽的手。
闻亭丽心中一荡,下意识要抽回手,陆世澄却不肯放,只斜睨着前方的孟麒光,她忍笑由他牵着了。
直到一行人走开,陆世澄才松开她的手。
“周太太回去乱说怎么办?”她问他。
“她不敢。理他们呢。我饿了,陪我去吃饭好不好?”
第二天天不亮,乔太太、周太太都由孟麒光护送着下山去了,陆世澄一行则留了下来。
大年三十晚上,闻亭丽和陆世澄在火堆旁守岁。
在上海时,人人都忙于是非、忙于得失,所以时间总是不够用。
一到了山里,时间都变慢了,从天黑到睡觉前,有大把光阴可以虚度,像现在,对着摇曳的火光,心里空空的什么也不想,一切俗世间的烦恼都抛到了脑后。
闻亭丽把头靠在陆世澄的肩膀上,有一搭没一搭同他说着话。
“你听,那飒飒的声音,怕不是野兽来了吧?”
陆世澄侧耳一听:“不是,那是积雪从树梢上掉下来的动静。这季节,山上的野兽基本都冬眠了,你怕?”
“有点,听说有时候它们饿极了,会跑到农舍偷鸡吃。”
“那也是快开春的时候了,何况那也算不上偷,深山老林本来就是它们的地盘,是人非要跑来打搅乃至猎杀它们。不过是被叼走几只鸡,也没什么好说的。”
“很对。”闻亭丽吃吃地笑,“想不到陆先生的歪理也是一套一套的,我以为就我经常突发奇想呢,你看你头顶的那颗星星,真的好亮,是北极星吧,无论春夏秋冬,它好像总是在那儿。”
她忽然想起什么,从地上捡起一根柴火棍递给陆世澄:“要不我们许个愿吧,小桃子早上说了,除夕是新旧交替的时刻,今晚在最亮的那颗星下面把自己的愿望写下来,一准会实现的。”
陆世澄一边转动着手里的火棍,一边笑着说:“那不过是幼稚园的先生为了哄小朋友寒假练字编出来的话,你也当真。”
“好玩嘛,试一试又不会少块肉。”她推着他转过身去,“你写你的,可不许偷看我的。”
她随手捡起另一根柴火棍,唰唰唰在地上写起来,料定他写完了,忙探头去看。
哪知一回头,就被陆世澄用手盖住了眼睛。
“又开始耍赖了,是谁说的不能偷看?”
“真小气,要不我的也给你看。”
他不肯松手,她就作势要咬他的手指,刚咬上,陆世澄就触电般把手缩回去,睁眼一看,陆世澄低眉看看自己的指尖,又抬眸看向她,没作声。
闻亭丽不明白他为何反应这样大,后来有点意识到了,心怦怦直跳,一眨不眨跟他对视。
陆世澄倾身扣住她的后脑勺,吻上她的唇瓣,他的呼吸和身体都好烫,浑身上下散发着一种诱人的危险气息,在他的引诱下,她的呼吸也莫名开始发颤,他们吻了好一阵才分开。
后来有人来了:“他们两个是在后院吗?”
闻亭丽火急火燎伸脚去擦地上刚写的那行字,百忙之中,不忘朝他那边偷瞄。
他们俩居然许的是同一个愿望。
回去的路上,她问他:“你偷看了我的?”
“没有。”
“那为何会一字不差?”
“谁知道?也许是你照抄我的。”
“贼喊捉贼吧你。”
“谁是贼,反正偷看的人不是我。”
“我不信,你不如说:我们两个心有灵犀,天上地下再也找不到比我们更有默契的了。”
“我们两个心有灵犀,天上地下再也找不到比我们更有默契的了。”他朗声对着头顶的星辰说。
她笑不可抑。
闻亭丽在山里拍了十天戏,陆世澄几个也在山里待了整整十天。
等到他们一起下山,年也过完了。

正月二十,《双珠》毫无预兆提前上映,引起极大轰动。
四月份,玉佩玲的《天堂花园》顺利杀青, 五月初正式上映。
这是玉佩玲的转型之作, 上映前几日,玉佩玲每晚都担心得睡不着,常常会深更半夜给闻亭丽和黄远山打骚扰电话,闻亭丽拍着胸脯对她保证一定不会差,玉佩玲却怎么也放松不下来。
话说回来,玉佩玲有时候真像个孩子,喜欢热闹,爱听奉承话, 常常要人陪伴。高兴的时候比谁都乐观,一遇到打击又极容易消沉。
闻亭丽担心她再这样整晚失眠下去,会得西方医学所说的「神经衰弱」之症,干脆拉着黄远山到玉佩玲家中陪住了几晚,玉佩玲不仅要她们陪着聊天, 还要抓着她们的胳膊才肯闭上眼睛, 这个法子倒是很灵, 每次她都能很快入睡。
大家都集体松了口气,结果, 该片一上映就广受好评。
有位资深影评人如此评价:“从前只当这位玉小姐是个讨喜的花瓶,最多演些轻浮虚荣的都市丽人,或是豪门少奶奶之流, 一旦跳出既有的框架, 便如木头美人一般全无灵气, 然而在新片中, 玉小姐嬉笑怒骂,每一面皆活灵活现,演技之真实,犹如你我身边一熟人耳……
“玉小姐有此飞跃式进步,想必与前一阵的解约风波有关。所谓吃一堑长一智,人在遭遇坎坷之后,往往对生活有了更深的理解和思考。
另一方面,也少不了名导演黄远山的指点。可见演员和导演,是互不可缺、荣辱与共的。”
闻亭丽和黄远山人逢喜事精神爽,一来,为帮助玉佩玲成功转型而感到高兴。
二来,也为秀峰连续三部片子都取得了上佳的成绩而自豪,秀峰自此转亏为盈不说,更彻底在上海电影市场站稳了脚跟。
五月底,高筱文写信来,说自己的傲霜公司已经正式营业,名下产品除了招牌产品「傲霜」粉膏之外,还推出了「绮年」口红和「迢迢」香水,由于用色新颖,颇合当地女子的喜好,试营业一个月,生意还算不错。
信中附上了高筱文的近照。
相片里,高筱文对着镜头咧嘴直笑,身上像往常一样穿着极夸张的服饰,帽子上的红色羽饰不知是不是鸵鸟的羽毛做的。
照片并非独照,高筱文身边还环绕着几位年轻朋友,大约是去了香港之后新认识的,她素来喜欢结交朋友,为人又讲义气,一下子交了这么多朋友,倒也不让人意外。
几人轮流传阅着高筱文的信件和照片,边看边笑,悬着数月的心总算是踏实下来。
再过一个礼拜,乔宝心那边也有好消息传来,她写信告诉闻亭丽,自己已经顺利通过了院内和美利坚玛丽女子学院的联合选拔考试,过不多久就会去美利坚念书。
透过信纸,仿佛能看见宝心那文静可爱的笑容。
读完信,闻亭丽不禁怅然叹口气。
宝心也要走了,人人都在为自己的前程努力。
她自己,也有新的打算。眼看秀峰走上了正轨,便回学校递交了复学申请书,可惜本学期的课程基本已经结束了,要等九月份开学之初再办理入学手续。
趁着这空档,闻亭丽给月照云打电话,商量着将她的新书买下来改编成电影,并力邀月照云来上海担任编剧。
月照云很爽快地答应了,但由于这部小说还有最后的一部分没写完,她打算继续闭门创作一段时间,等到彻底完工再来上海同她们汇合。
偏在这时候,北平的形势急转直下,闻亭丽和黄远山忧心忡忡,不断催促月照云动身。
这一天,月照云都买好票了,临上火车前却突然发起了高烧,几个当地朋友紧急将她送去协和,一查,居然患上了脑炎。
闻亭丽和黄远山急得团团转,但也知这时候病人不宜奔波,只能被动地等医院方面的消息。
经过一日一夜的抢救,月照云的病情稳定下来。但究竟什么时候能出院依旧说不好。
这天晚上,黄远山在闻家同闻亭丽一起等消息,闻亭丽一放下电话,就高兴地对黄远山说:“医生确认月姐可以坐火车了,我连夜去北平接她。”
“不行,最近公司事情太忙,你得留下来主持大局,我和李镇跑一趟,他在北平有不少熟人,有他沿路打招呼,万事都方便些。”
“不,你是大东家,你留下来主持大局才对。你放心,我不会一个人去的,我让陆世澄陪我一块去。”
这话不过是安慰黄远山,陆世澄的闸北药厂最近开始出货了,药品正成箱成箱送往抗战前线送,陆世澄每晚都在厂里亲自盯着,有时候一待就是一通宵。
她不想在这当口让他因为自己朋友的事分神,正如他也从不会干扰她的工作一样。
因此,她决定独自去北平接人。
黄远山却死也不同意:“如今你一出门,别人一眼就认出你是谁。等你到了火车站,怕是走得走不动,我和李镇去比你们去方便多了。”
闻亭丽亦步亦趋送黄远山到门口,客厅里电话又响了,周嫂坐在沙发上打毛衣,顺手就接电话。
闻亭丽立在大门口同黄远山又说了几句,迟迟没听到周嫂叫自己,纳闷地跟黄远山对了个眼,转身回屋问:“周嫂,是谁打来的?”
周嫂呆呆地举着听筒,脸色白得吓人。
闻亭丽心头闪过一丝不祥的预感:“到底出什么事了?是不是月姐那边情况不好?!”
“不、不是——”周嫂骇然张了张嘴,“邝先生刚才打来电话说,日本人突然开始攻打北平,叫你们千万别轻举妄动。”
四周的空气瞬间冻住了,在闻亭丽和黄远山震骇的目光里,周嫂呆呆地站起身,膝盖上的毛线团一下子掉到地上,骨碌碌滚得老远。
消息传出,举国震怒,全国各地都爆发了针对日军侵略行为的抗争活动。
文艺界不遑多让,连夜号召上海业内同仁一起筹办抗日救亡宣传活动闻亭丽和黄远山顾不上料理公司的事务,每晚都跑到电影协会和话剧协会帮忙。
三天后的傍晚,闻亭丽得到一个消息。顿时喜上心头,驱车赶到康定路金司徒庙附近一幢灰扑扑的老楼前。
马上有人过来开门,是个十六七岁的少年。
闻亭丽同对方点点头,随他进了屋,一径穿过天井上到三楼,到了卧室门前,门打开,就看见月照云靠坐在床上喝水,床边负责照料她的正是刘护士长。
闻亭丽鼻根直一酸,这一病,月照云几乎瘦脱了相,她都快认不出了。
月照云朝她伸出双臂,劫后余生,两个人情绪说不出的激动。
“我以为这回要困在北平出不来了。”月照云一开腔,眼泪扑簌簌往下掉,“万万没想到……亭丽,谢谢你。”
她的眼中,凝结着一层厚厚的泪壳,用感激的目光望向刘护士长:“我知道您是亭丽的朋友,我并不敢冒昧打听您的名字,千言万语化作一句话:谢谢你们。”
刘护士长把闻亭丽拉到门外,未等她开口,闻亭丽用力搂住了她的肩膀。
刘护士长眼中隐现泪花,却含笑道:“你一贯比别人坚强,人都救出来了,还哭什么,你也晓得,我不大懂得安慰人的。”
“不,不用您安慰,我自己哭一哭就好了,刘姐,这趟多亏您。”
“当初你一次次冒着风险帮我们的时候,又何尝多说过什么?”刘护士长叹气,“国难当头,同胞们本就该互帮互助。正要问你,这五千大洋是你送来的吧?你别装糊涂,当日只有你晓得那个联络地址。”
她从口袋里取出一个厚厚的信封要还给闻亭丽。
闻亭丽不肯收:“报纸上面说日本人的暗杀行动越来越猖獗,我想,你们的处境一定十分艰难,我也不敢擅自同你们联系,只能用这种方式支持你们了。不,求您一定收下,这是我以厉姐亲妹妹的名义捐助的——”
一听到「厉姐」二字,刘护士长迅速别过脸去。
静了几秒,她回过头来对闻亭丽说:“我得先请示组织的意见,再告诉你能不能收。为了安全起见,我们得连夜转移,你也赶快带月女士离开此地。”
黄远山得到消息,在闻家大门口焦急踱步,一看到闻亭丽的车开过来,便急奔过去扶月照云下车。
她跟月照云不仅是多年好友,更是彼此的知己,国破家亡,千里逃难,此番重逢,免不了痛哭一场。
经过商量,月照云先在闻亭丽家中安置一晚,次日再转到黄远山家中去休养,黄家没有小孩子,环境相对更安静。
燕珍珍一直将月照云视作自己的偶像,听说她被接出来了,夤夜赶到闻家探望。
月照云在床上说:“我那本新小说……不拍也罢,这些日子,我的胸膛里时时刻刻有一团烈火在燃烧。我虽是一介文人,也想为我的国家出一分力,路上我重新构思了一个爱国题材剧本,题目就叫《抗争》,明早就开始动笔。不,你们别劝我,我的身体已经恢复得差不多了。”
几人相顾默然,唯有点头。
自这天起,闻亭丽和黄远山白天继续参加上海爱国剧作协会的排练,晚上则紧锣密鼓筹备新片。
可惜月照云身体还很虚弱,常常写几页就要停一停,这日中午,闻亭丽看月照云脸色不好,苦劝她休息,月照云却不肯歇笔。
写到傍晚时分,床上「沙沙沙」的声音突然停止了,回头望去,就看见月照云不声不响栽倒在床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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