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闻此一生(凝陇)


闻亭丽别过脸去,危难时刻,聪明人都顾着自己逃命,只有傻子才讲义气,可偏是这样的傻子格外可贵,让人心生敬意。
她回脸对着床上的病人轻声说:“郑姐,我们马上送你去看大夫。”
郑姐努力地把自己的脸转向床里侧,以免咳嗽的声气喷到闻亭丽的脸上。
“我这是肺痨哩,怕是治不好了,闻小姐,你们赶紧带小娥走吧,不要再管我,我已经够拖累人了。”
说话间,她愈发激烈地咳嗽起来,声音是「空隆」「空隆」的。
仿佛下一秒就要将肺叶从喉咙里咳出来,伴随着这刺激神经的声响,空气里开始弥散一种奇怪的气味。
郑姐愈发惶恐,将被子拉高盖住自己的脸,陆世澄将闻亭丽和丁小娥拨开,俯身把郑姐从床上抱起来,郑姐一惊:“不行,陆先生——”
她嘴边还有带血的唾沫星子,这一动,便蹭到了陆世澄的衣襟上,陆世澄却毫不在意,对闻亭丽说:“走吧,先把她送到惠群医院。”
丁小娥还在发愣,闻亭丽却极有默契地率先帮陆世澄打开宿舍的门,一行人匆匆到了陆世澄的车前,郑姐又开始挣扎:“这怎么好意思,会把您的车弄脏的。”
陆世澄不容分说把她放到后排的座位上,又掏出一块干净手帕递给丁小娥:“她出了很多汗,路上说不定会伤风,请你先帮她擦一擦。”
他是如此礼貌、细心、热忱,这回连丁小娥也不再拘束:“好。”
闻亭丽从头到尾没说话,只甜蜜地凝视着陆世澄。车走了一段,闻亭丽问丁小娥接下来有什么打算。
丁小娥恻然:“不知道,等郑姐安置好,我兴许一个人回乡下老家。”
回乡下老家?那个对丁小娥的死活从来不闻不问的老家?
闻亭丽几乎可以想见丁小娥接下来的命运。
“要不你跟我们一起去香港,到香港后,我们公司需要人手,不如你来帮我。”
“我?”丁小娥受宠若惊,“我能帮上闻小姐什么忙?我连大字都不识几个,我不行的。”
“你行的。”闻亭丽苦笑,“你不识字,并非因为你学不会,而是你的生活环境自小没给你识字的机会,你跟着曹小姐她们好好学,相信不出三个月就会上手的。”
丁小娥仍有些踟蹰:“我……我真的行吗。”
“真的行,假如你肯来帮我,我会非常高兴的。小娥,你不知道我有多喜欢你的为人。”
闻亭丽的语气是那样真挚,丁小娥的表情由疑惑不安,一下变为欣喜:“好,我听你的,我跟你们一起去香港。”
惠群医院因为地处法租界,暂无战火侵扰的可能,把郑姐安置在此处养病,是最理想的选择。
大夫收治郑姐期间,闻亭丽给刘亚乔打电话告知此事,也省得她冒着危险再跑一趟。
用过药后,郑姐的情况稳定下来。
闻亭丽和丁小娥都松了口气,闻亭丽悄悄去账房处帮郑姐缴纳全部医疗费用,没想到陆世澄早已提前缴过了。
丁小娥还想再陪郑姐一会,说好了过两个钟头闻亭丽再来接她走。
回去的路上,闻亭丽疲惫地把头靠在陆世澄的胳膊上,两个人许久没说话。
但沉默中自有一种会心的默契,她无聊地抓着他的手,一根一根摆弄他的手指。
路过慈心医院时,闻亭丽无意间一抬头,突然浑身一震。
“怎么了?”陆世澄立刻就察觉到了。
“我好像看到一个熟人了,但是——不可能。”她摇摇头,“肯定是我眼花了。”
话虽这么说,心里却七上八下的,一回陆公馆,就向陆世澄借用他的书房,在他疑惑的目光里,进书房反身把门一关,拿起桌上电话给刘护士长打过去。
“向之姐,我想向你确认一件事。”闻亭丽吞了吞喉咙,“刚才我好像在慈心医院看到邓院长了,会不会是我看错了。”
刘向之沉默片刻,给予了肯定的答复:“你没看错,她老人家是回来了。”
闻亭丽骇然,她老人家这个时候怎么会回上海来?上海随时可能会沦陷,万一这期间邓院长不小心暴露了自己的身份——不,她简直不敢想象那会有多危险。
却听刘向之带笑说:“这会儿邓院长就在我身边,她老人家想跟你说几句话。”
“亭丽。”电话那头传来久违的声音。
“邓院长?!”闻亭丽心怦怦急跳,“您真的回来了,您怎么这时候回上海?!太危险了!”
邓毅以亲切的语气说:“是,刚回来,我都听向之说了,这一年多来你成长得真快,听说你拍了很多部新式电影,还成立了帮助女工基金会?”
闻亭丽除了抹眼泪,什么也说不出来。
邓院长忽然叹口气,沉声发问:“我还听说,你们的秀峰电影公司刚被烧毁了?”
“是,不过这没什么大不了的,公司被烧毁了,我们人还在,我和黄姐准备去香港重头再来。”
“好好好。”邓院长欣慰叹气,“院长真为你感到骄傲,走到今天这一步,你已经足够坚韧,相信往后很难再有困难能够打倒你……”
“可是您呢?”闻亭丽不死心地说,“您真的要留下来吗?”
“这是我的使命,这场保卫战,需要我这样的人留下来出力,我们的战士和病患也需要慈心医院做后援。”
她用调皮的口吻说:“就像你,如今秀峰和电影也成了你的使命和你肩上的重担,对不对?”
“可是当年您受了那么重的伤,您的手,如今都好了吗?”
“能做一些简单的手术了,会恢复得越来越好的,别忘了,手术室就是我的战场。”邓院长的语气是那样振奋和轻松,全然听不出任何伤感的况味。
默了默,邓院长带着笑意说:“亭丽,后会有期。”
闻亭丽的嘴唇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
后会有期——
对着邓院长,这四个字无论如何说不出口。
她害怕,害怕这一别,就再也没有重逢之日。
她永远不会忘记两年前那个初夏的夜晚,她因为走投无路,冒冒失失到邓院长的办公室去求她老人家帮忙,危难时刻,邓院长毫不犹豫拉了她一把。而现在,她却只能眼睁睁看着邓院长以身赴险。
她心如刀绞,泪如雨下,却竭力用轻松的语调说:“后会有期。我只有一个请求:您和向之姐务必保重自己,我也会保重自己,我相信,早晚有一天,我们会笑着重逢的。”
“好,院长答应你,我们共同期待那一天的到来。”
挂断电话,闻亭丽扶着书桌滑坐到地上,捂脸痛哭起来。
这座城市,留下了太多宝贵的回忆,留下了太多值得她牵挂的人。她尤其放不下邓院长和向之姐,如果不是秀峰被烧没了,而她那部付出无数心血的《抗争》才拍到一半,她是绝不肯走的。
但,诚如邓院长所说,这是她们的使命,她自己,也有使命。
不知道是不是陆世澄有所交代,这期间没有一个人过来敲门,她可以尽情地释放积压已久的情绪,无所顾忌地大声哭泣。
哭到筋疲力尽,哭到浑身脱力,哭到胸口发胀,她才觉得轻松一点,把头埋在膝上,疲惫地闭上眼睛,休息了许久,用帕子将眼泪抹干净,重新抬起头,若无其事起身出去。
一出去,她便平静地将玉佩玲顾杰等人找过来:“都准备好了吧?我们要出发了。”
生活总要继续,而她的过人之处就在于此,不管发生什么事,总能在最短时间内调整好自己的状态,以崭新的面貌重新出发。
邹校长忙着部署务实女子中学往南迁移的事,暂时还不能走,听到消息,带着燕珍珍和赵青萝赶到码头上送别。
码头上人山人海,一眼望去都是忙着逃难的百姓。
闻亭丽与她们站起一起,时不时被人撞一下。幸而四个人始终紧抓着对方的手,才不至于被冲散。
燕珍珍和赵青萝在路上说好了不哭,可是一看到闻亭丽,还是不受控制地哭成了泪人。
闻亭丽心酸地想,自己刚转到务实女子中学时,燕珍珍和赵青萝给予了她多么大的友善,那段时光几乎是粉红色的,校园里常常能看到她们三人结伴而行的身影,还有高筱文,四个人这份坚不可摧的友谊,一百年都不会褪色。
今日这一别,不知何时才能见面,她一左一右拥抱着她们,三个人的汗与泪融在一起。
“别哭了,孩子们。”邹校长神色愀然,“还记得务实的校训吗?第一项就是要乐观。眼下就是最需要乐观精神的时候,校长坚信,这场仗我们一定会打赢的。”
“校长……”三个人集体发出呜咽声,像是小狗受了伤,三颗脑袋齐齐转到邹校长面前。
邹校长一脸疼惜地将学生们搂在自己怀中。
不管怎么说,这次上海各大学校的内迁行动,路上有大批师生互帮互助,邹校长绝不孤单,而赵青萝和燕珍珍,因是随着父母一起走,想来也不至于流离失所,这样想着,闻亭丽心中多少安定了一点。
时间实在不早了,闻亭丽依依不舍离开她们上船,邹校长三个在码头上对着她摇手,就如当初她们送高筱文一样,迟迟舍不得离开。
上船后,闻亭丽进盥洗间脸上的泪痕洗干净,又出来,把行李箱从床底拖出来整理。
小桃子昨天虽然有点吓着了,但因为是第一次坐船,仍然很兴奋,拉着月照云、丁小娥几个在甲板上跑来跑去,忽然「咚咚咚」跑进来说:“陆先生来了。”
闻亭丽没抬头,继续蹲在行李箱面前:“正要去找你呢,你是哪间房?”
谁知陆世澄进来时,居然顺手把门虚掩上,这是少有的情形,她惊讶地仰头看着他。
他把她从行李箱前拉起来:“我有话要对你说,待会我就下船了,你们先走,我过些日子再走。”
“为什么?!”闻亭丽大吃一惊。
“一方面,我得处理陆克俭,另一方面,我得将大生药厂的设备都运出来才能走。你想,那地方在华界,厂子里设备又新,日本人早就虎视眈眈了,若被日本人侵占厂子,岂不完全违背我母亲建西药厂的初衷?我走可以,但必须把厂子里的设备和原料也都一起迁出去。”
这一说,闻亭丽就理解了,可她还是担心不已:“大概要耽搁几天呢?不会有什么危险吧?”
陆世澄失笑:“没事的,上海要迁设备的又不是只有我一家,最近大量工厂都计划往重庆迁呢,今日还成立了「上海工商界南迁同盟委员会」,大家同仇敌忾,没什么好担心的。
你放心带他们去香港,我最多比你晚二十天到。对了,邝志林会比我先走,等他到了香港之后,你可以直接找他,记住了,任何时候邝叔都是值得信赖的。”
这下闻亭丽彻底放了心,可心底还是泛起浓浓的不舍,用胳膊环住他的腰身:
“有什么事我会找邝先生的。你最多比我迟二十天到,不许说话不算话。”
她蹲下去在行李箱里摸出一个小盒子递给他,“看看喜不喜欢。”
“给我的礼物?”
“嗯……”
陆世澄以一种相当珍重的态度打开盒盖,里面是一枚银亮的铂金指戒。
转动指环,就看到内侧镌刻着一行小小的字:you are the one for me.
他凝视着闻亭丽,心里充满幸福的感觉。
她催他:“快试试大小,哎哎,别戴错了,是戴在中指上的……”
他一试,尺寸再合适不过,这样戴在手上,每时每刻都能看见这枚指环。
他煞有介事把它再往指节深处再推一点,把手举高给她看:“好了,从此它是我身体的一部分了。”
两个人在舱房里腻了一会,陆世澄在床边走来走去,再三帮闻亭丽检查有没有落下什么,趁闻亭丽不注意,将一张早已准备好的大额支票悄悄塞进她的包里。
闻亭丽全不知情,不一会,船长过来说要开船了,陆世澄才一步三回头下船。
这回换他在码头上目送她,闻亭丽倚在船舷上遥遥望着他。
哪怕隔得这么远,她也确信他能看见她全部的表情,她将手指在自己的嘴唇上轻轻盖了一下,将这个无形的吻,轻轻朝他吹过去。
陆世澄果然低头失笑,又抬头目光炯炯地看着她。
闻亭丽托腮与他对视,当真是鹤立鸡群,那样高挑漂亮,光是站在那儿,便自成一道风景。
终于,他的身影变成一个小黑点,直至消失不见,闻亭丽无奈收回视线,依依不舍回了舱房。
半个月后,客轮顺利抵达香港天星码头,隔着老远,就看见码头上飘荡着两条长长的红色横幅。
【热烈欢迎上海秀峰影业全体成员顺利抵达香港。】
【热烈欢迎著名电影明星闻亭丽女士、电影皇后玉佩玲女士、著名导演黄远山女士、著名作家月照云莅临香港。】
闻亭丽不用猜也知道是谁弄来的这两条横幅,高筱文总是这样夸张,往往事还没办,先把声势摆足。
只一眼,她就在人堆里捕捉到了高筱文的身影,高筱文今日穿着一身大红色的超长连衣裙,头上戴着阔边帽,远远看着,好似一团移动的火焰。
她们刚下船,那团火便向她们直扑过来,先将闻亭丽抱了个满怀,又扑向担架上的黄远山。
黄远山休养了这些日子,精神状态好了许多,只是力气还未完全恢复,被高筱文强行搂在怀里,半晌出不得声,无力地举了举手,闷声说:“快放手,姓高的,一见面你就要谋杀我吗。”
大家都笑起来,因是战乱时期,码头上人多且乱,男女老幼个个困顿不堪,那种地狱般的景象看着让人心酸,最要紧的是人挤人,才说两句话,她们就被冲撞得站得站不稳,黄远山的担架更险些被人冲到地上。
还好高筱文带了几个朋友来帮忙,大家拼了半条命才护着一行人从人潮中挤出来。
高筱文的公寓在中环,房子不算大,豪华程度也与上海的高公馆没得比,但高筱文自己明显住得很开心。
在这里,她是女王,凡事她自己说了算。虽然每日辛苦奔忙,甚至担惊受怕,但那种成就感,绝不是当初在高家做「二等公民」时能比拟的。
等到饭菜摆上桌,高筱文豪情万丈在屋子当中拍了拍手:“诸位,让我们把国恨家仇暂时先放一放,今晚畅畅快快吃喝一回。”
闻亭丽到处找报纸,又忙着在屋里找电话。按理说,陆世澄十天前已经从上海出发了。
但时局瞬息万变,陆世澄随时可能会滞留在上海,她打到陆公馆,电话却迟迟没有人接。
若是他还在上海,陆公馆绝对有人接电话,只有全体离开了上海,偌大一间公馆才会没人。
这下闻亭丽彻底放了心,她猜,最多过个十天就能见到陆世澄了。
当晚,闻亭丽和月照云、周嫂、小桃子同挤在一张床上,旁边那张床则挤着丁小娥、玉佩玲和曹仁秀。
大家连翻身都有点困难,但大约是暂时远离了战火的缘故,晚上竟睡得空前实沉。
因黄远山还在病中,找房子的任务就落在了闻亭丽的头上,第二日一大早,月照云和丁小娥留下来照顾黄远山,高筱文开车带闻亭丽一行人出发了,顺便带她们参观自己设在香港永安百货的「傲霜」化妆品专柜。
高筱文没说错,她那间柜台生意好得不得了,闻亭丽站在边上看了又看,发自内心替高筱文高兴。
几人出来上车,高筱文说:“那日一收到你们的电报,我就开始马不停蹄看房子,你们这么多人,房间肯定不能少,同时还要兼备办公的职能,最佳选择是租下一整栋楼。但因为时局紧张,中环这样的办公楼租金比去年高了不少。”
“那怎么办?”
“别急呀,碰巧九龙塘那边有间小厂子倒闭了,老板正急着转租,有职工宿舍,我看了很满意,就是位置偏僻些,待会你们自己再看看行不行,不满意再另找地方。”
没想到闻亭丽一去就相中了。
整间厂子占地至少有五亩,前楼是一幢灰白的两层小楼,可供大家办公,中间的厂房已经被搬空了,天花板极高,将来完全可以搭建摄影棚。
后边则是一排低矮的平房,约有二十间,间间独立,用来做职工宿舍再合适不过。
宿舍的后窗种有大株大株颜色艳丽的鸡蛋花,味道极浓郁,一派南国景象,赏心悦目。
走廊尽头两边各有一间很大的公共浴室,可以各自做女职工浴室和男职工浴室。
租金固然是有点高,但对于目前的秀峰来说,算得上是一个四角俱全的场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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