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闻此一生(凝陇)


陆世澄不必回头,也知道是谁来了。因为四周没有一个人敢上前拦阻,包括邝志林在内。
“澄儿。”陆老太爷厉声说,“你这是要做什么?快把枪放下,你不是答应过祖父绝对不伤你叔父的性命!”
陆三爷自觉有了倚仗,不顾体面冲着父亲哭喊起来:“爹,快救我!”
陆世澄牢牢地握着枪,无论陆老太爷怎么扳扯,都不肯松手。
陆老太爷情急之下,沉声道:“别忘了去年我们之间达成的协议,当时你答应放过你三叔,祖父答应不干再涉你和闻亭丽之间的事,难道你想毁约?!你就不怕祖父事后找你那位闻小姐的麻烦?”
此话一出,陆世澄的眼睛里堆起浓浓的杀意。这一次,对象分明是陆老太爷,邝志林在旁瞧得一清二楚,不由打了个寒颤。
好在澄少爷迅速遮掩好眼中的那抹戾色,他望着地面无声笑了笑,很无辜地问了句:“祖父,你都不问问三叔做了什么吗?”
陆老太爷恻然叹气:“不管你三叔做了什么,祖父都不希望再看到陆家子弟自相残杀。你那位闻小姐受了委屈,祖父可以代表陆家给她一点补偿。但你得听祖父的话,别再把枪口对准自家人!”
邝志林忍不住开腔:“老太爷,可是这一次,是三爷先把枪口对准澄少爷,澄少爷差一点就死在三爷的手里了!”
“我们祖孙俩说话,还轮不到你插嘴!”陆老太爷暴喝一声,声音震荡在宽阔的厅堂里,像狮吼,让在场的人心头阵阵发凉。
“记住了,你是陆家的儿孙,永远别为了外人为难自家人,祖父如今只剩下你三叔一个儿子了,你忍心叫祖父伤心吗。”
陆世澄的表情没有快意,也没有愤恨,只有麻木的平静,他嘴角慢慢上扬,带着讽意问:
“祖父,其实这些年我心里一直有个疑问,当年我爹娘被人设计害死,你真的一次都没有怀疑过凶手可能是你另外两个儿子吗?”
陆老太爷哑然失声。
“您自诩精明,当年的事破绽那么多,我不信你没有瞧出他们兄弟俩有问题。还是说,你明明心里有疑虑,只因他们是你心爱的艾巴雅所生的儿子,所以才要自欺欺人!”
陆老太爷反手就是一个巴掌,陆世澄脸庞上顿时浮现出几道清晰的手指印,他无动于衷,用手背擦拭着嘴边的血迹,缓缓从地上站起来。
他的视线,随着他的起立,一点一点在拔高。由一开始的仰视,变为平视,最终变为俯视。
他开始俯视自己的祖父。
陆老太爷额角一跳,他似乎第一次意识到当初那个弱小的孙儿,已经长得比自己还要高。
在一种无形的压迫下,一向不懂屈从为何物的他,竟下意识向后退了半步,这让他顿觉丧失了尊严,心中愈发恼恨起来。
陆世澄将祖父表情的每一个微妙变化都看在眼中,包括那微颤的皱纹,以及冷硬如刀的嘴角。
他脸上的笑意愈发扩大。
年幼的他,曾经指望从这位长者身上得到足够的关爱和保护。
在他最无助的时候,他曾期盼着这位长辈早日查清真相替自己的父母主持公道。
但后来他才知道,这世上就是偏心到令人发指的父亲。
小小的他,不理解祖父为何突然下令不再追查父母惨死的真相。
为了解答心中的疑惑,他一度到处找寻答案,后来他无意中走进祖母的房间,找到了一本藏在在抽屉里的日记。
自从祖母去世后,这个房间便被祖父下令封锁起来,他是趁晚上没人时,悄悄摸进去的。
通过祖母的日记,他才知道,祖父与祖母成亲后,始终相敬如宾,祖父对自己的发妻全无半点感情,联姻完全出自家族安排。
人到中年时,祖父偶然遇到那个名叫艾巴雅的美丽女子,一下子就丢了魂魄,为了娶她进门,不惜跟祖母反目成仇,可惜此举遭到了陆家族人的强烈反对。
因为陆家祖先当初来南洋闯荡时,就亲口立下一条规矩:陆家后代绝不允许跟南洋女子通婚。
祖父无法公然反抗族规,索性带着艾巴雅去别院常住,为此,祖母几乎夜夜失眠。
艾巴雅三十出头就死了,为了怀念这个女人,祖父不但亲手抚养她留下的两个儿子,还计划着让他们认祖归宗。不久之后,这两个儿子顺利跟着祖父回到了陆家大宅……
想到此处,陆世澄的胸口又开始作痛,一切罪恶,都源于祖父毫不掩饰的偏爱!
当年在看过祖母的日记后,年幼的他就隐约感觉到,自己永远也不可能等来公道了。
公道,他得亲手去讨。血债,就得血来偿!
时隔十六年,同样是三叔参与谋划的绑架案,祖父依旧选择偏袒自己的小儿子。
不同的是,他已经不是当初那个无能为力的小孩,他无声笑了笑,作势将枪管从三叔的头上移开。
陆老太爷趁这机会,冲着身后自己的随从说:“还不上来救人?!”
可叫他出乎意料的是,随从们只是望着陆世澄,没人应声上前。
陆老太爷惊讶回头,恰对上长孙平静无澜的目光。
面对他的震惊和无措,长孙微微一笑:“祖父,您大概忘了,现在陆家掌权的人是我。”
陆老太爷脚下一晃,眼看他们要将儿子绑起来,再次冲上去挡在前面,高喝道:
“很好!看来你已经不把祖父放在眼里了,可你别忘了,你所拥有的一切,都是陆家给予你的!要杀,不如从陆家最老的那个开始,先把你祖父杀了,再杀你三叔也不迟!”
那几人愕然停手,静等着陆世澄的示意。
陆老太爷一口气上不来,捂住自己的胸口大声喘息,他不是不明白,这类威胁。
对于如今的长孙来说,软弱得像在他耳边轻吹一口气。怪就怪,当年他的偏心还不够彻底!
要不是自己当初对这孩子怀有极深的愧疚,他也不至于坐视这孩子一天天成长起来而不管,直至有一天,被这个孙子夺权、夺势、乃至夺走人心!
如今大势已去,一贯强硬的他,不得不将头放低几分,柔声说:“澄儿,祖父知道,你这些年心里藏着许多恨。但是为了当初那件事,你二叔和三叔已经付出了惨重的代价,你二叔至今躺在床上不能动弹,吃喝拉撒,样样都要靠人照料,你三叔呢,也失去双腿成了废人,看他们这样,你心中即便就算有再多的恨,也该放下了。”
此话一出,陆世澄的眼神里不仅仅充满嘲弄,更迸发出强烈的憎恨,放不下!
最无辜的是母亲,陆家的是非,从头到尾与她无关,遇害,仅仅因为她是陆家的长媳。
本来,他们连他也不打算放过的!
要不是母亲拼死相护——
不,唯有死亡,才能让祖父真正感同身受。
陆老太爷眼角泛起了泪光,短短几分钟,他俨然又老了十多岁,他用近乎哀求的口吻同长孙商量:
“你那位闻小姐并没有伤到不是吗,何必把事情做得太绝,只要你留你三叔一命,无论什么条件祖父都可以答应你。”
一旁的陆克俭预感到什么,疯子般在父亲腿边挣扎起来:“不,爹,你千万别听他的,这小子恨我入骨,势必会叫我一无所有的!与其那样,我情愿死!”
闻亭丽半夜醒来,瞥见自己的床边睡着一个人。
她一惊,但马上发现那是陆世澄。
她不禁微笑,睁大眼睛,悄悄凑过去观察他。
他什么时候回来的?黑暗里,看不到他的眉眼,但能看见他的侧脸,他大概是太累了,头枕着胳膊,睡得相当沉。
听着他匀净的呼吸,她想把自己的脸蛋贴在他的手背上,又怕把他惊醒,天气愈发冷了,他这样睡着,势必会着凉,回身把自己的被子扯一半过去盖在他身上,这一动,才发现自己的手被陆世澄攥在自己手里。
哪怕他睡得这样沉,也不曾松开她的手。
她没由来得有些心疼,失神良久,用另一只手将被子扯到他身上,自己依旧保持着原来的姿势,静悄悄挨着他躺下。
第二天早上吃过饭,陆世澄在床边帮闻亭丽削苹果,周嫂送来报纸,闻亭丽随手一翻,就看到一条新闻。
【南洋巨富陆鸿隽老先生正式宣布与第三子陆克俭断绝父子关系。】
闻亭丽默契地瞥一眼陆世澄,按耐着内心的惊涛骇浪,自顾自对着正文读下去。

正文当中,一句也没提陆老太爷为何要突然把陆克俭逐出家门,只宣布陆克俭从今往后不许再姓陆,此子名下的股权、厂子、地产,更是悉数被陆家收回。
报上没提现金,想必陆老太爷另有安排。
但哪怕一次性给陆三爷再多现金叫他出去另立门户,这则公告都意味着——
陆克俭从今往后不能再以陆家人自居,也无法再打着陆家的旗号兴风作浪。
从今往后,陆家是陆家,他陆克俭是他自己,白龙帮这样的江湖帮派若再想跟他搅在一起,得先掂量掂量究竟值不值。
这下子,陆克俭算是彻底成为孤家寡人了。
但闻亭丽很清楚这还只是开始,真正的炼狱还在前头等着陆克俭。
陆世澄没看她,继续削着手里的苹果:“想问什么?”
闻亭丽笑着摇摇头,接下来几天,陆世澄几乎寸步不离守着她。无论她想干什么,他都顺着她,不论她想吃什么,他都想方设法为她弄来。
朋友们轮流来探望闻亭丽,闻亭丽心情无比舒畅,每晚都睡得极香。
她终于亲手除去了心头大患,从此连这城市的空气都比从前清新。
她同陆世澄商量:“等我出了院,我想回一趟南京。”
“想去祭拜伯母和伯父?”
“嗯,我爹走得太憋屈了,至今我还会梦见他老人家临死时的那张脸,他不仅恨死了邱大鹏,更放心不下我们姐妹俩,我想亲自到他坟前告诉这一好消息,这下他老人家总算可以瞑目了。”
“好,我陪你回南京。”他把苹果切下来一块放她嘴里。
闻亭丽吃着苹果,忽然兴起:“要不我们在南京玩几天?我虽是在南京出生的,但很小的时候就来了上海,南京的风貌我早就忘光了,要不我们这次在南京好好走一走。”
他笑着点头,正说着,周嫂过来说有客来访,陆世澄跟闻亭丽对了个眼色,暂避到书房去。
不一会,就见曹仁秀领着一个人上楼来。
“你怎么来了?!”闻亭丽又惊又喜,忙要下地迎接。
是那位红棉纺织厂的女工丁小娥。比起上回见面,她的面颊丰润了不少,不再那么像骷髅,只是身板仍很瘦小。
丁小娥抢先扶住闻亭丽,刚进门时,她还有些无措和紧张,看到闻亭丽如此欢迎自己,紧锁的眉头一下子舒展开来。
曹仁秀在旁笑道:“她听说你生病了,非要来亲自看看你。”
“闻小姐,你好些了吗?”丁小娥期期艾艾开腔,“老早就想来探望你了,上次的事,我真过意不去,我还以为你跟那个黄导演要拿我寻开心,没想到你们真把卖电影票的钱都捐出来了——”
她无措地从自己的口袋里摸出一个布袋:“大家已经收到你和黄导演筹集到的款子了,是那个姓刘的女状师送来的,郑姐的肺痨拖了好些日子了,刘状师一来就把郑姐送去了医院,那两个日本工头一开始还不肯,刘状师把他们训得一个字都说不出来,我长这么大,还是第一次看到女状师咧!她可真神气,她说这些钱是你们那个什么女工基金会捐给我们的,不用我们还——”
说着说着,丁小娥忽似想起什么,手忙脚乱将胳膊上挎着的竹篮放到床头柜,揭开篮子上的布,让闻亭丽看里头的鸡蛋。
“这是我们姐妹几个凑钱买的,这东西最补身体了。”丁小娥诚恳地说,“底下还有一罐洋奶粉,听说生病时喝最管用。”
在她的认知里,这已经是最好的补品了,闻亭丽不知说什么好,丁小娥每说一句,她就噙着泪花点头一次。
“闻小姐,曹小姐说你们给我们办了夜校,要教我们大家认字,这是真的吗?”
“是真的。”
丁小娥的表情愈发惶恐,嗫嚅道:“可是,你和黄导演都不认识我们,为什么对我们这样好?”
“因为——”闻亭丽抽抽鼻子,“当初也有人这样帮助过我。”
丁小娥有些惊讶:“闻小姐以前也在工厂里做工?”
“没做过女工,但我当过接线员,还当过报童呢。”闻亭丽笑着说,眼中泪光若隐若现,“别忘了,我也只是从平安里走出来的一个孤女。”
要不是当初有人不计回报地帮助他,她又怎有今日。
她握住丁小娥的手:“请你相信我,你们的苦,我比谁都清楚。所以,请不要感到不安,坦然接受我们的帮助好不好?”

丁小娥的到访, 让闻亭丽意识到最近公司的事务有多繁重,她不在,黄姐一定忙坏了。
好在她本身也没什么大碍, 连日来又休息得甚好, 说复工就复工了。
一回去就风风火火投入《双珠》的拍摄中,同时紧锣密鼓帮玉佩玲筹划新戏开拍的事。
仅花了一个半月的时间,《双珠》剩余的棚内部分都拍完了。与此同时,秀峰影业为玉佩玲量身打造的新片《天堂花园》宣布正式开机。
为此,秀峰举办了一场盛大的开机仪式,当日来了不少达官丽姝,各大报社、股东们、影迷们纷纷到场祝贺,几位股东里,最高兴的当属高筱文,她是闻亭丽的挚友,同时也是玉佩玲的资深影迷,从前这两人的电影档期撞在一起时, 高筱文常常为自己去哪一位的首映礼而头疼。
如今两位心爱的女明星都在同一家公司, 叫她怎能不开心, 当晚她喝了好几杯鸡尾酒,醉醺醺笑个不停, 最后还是黄远山开车送她回的家。
《双珠》的棚内戏虽然拍完了,但外景部分还没结束,原计划是要去宁波的少白岭古道等地采景的, 但考虑到临近年关, 当地天寒地冻的, 于是决定等过完了元宵节再出发。
腊八这天, 天气冷得出奇,客厅里早早就烧起了壁炉,吃过早饭,闻亭丽在壁炉前的地板上打电话,她的腿边,放着一大堆礼盒。
左边那堆,是她作为秀峰的老板,为社会各界朋友们准备的节礼,等下就要寄出去。
另一堆则是别人送给她的礼物,尚来不及一一拆开看。
“今天我在家休息……”闻亭丽像只懒猫一样趴在沙发边缘,轻声细语讲着电话,“你呢,你早上吃的什么?咦,我好像听见高庭新的声音了,又是为那个游乐场的项目来找你?你昨晚落了东西?
我找找,什么样子的盒子,急等着要用吗?待会我找到了,马上叫老李给你送过去。”
听着听着,闻亭丽噗嗤一声笑起来。
“陆先生好大的架子……好吧,不是不可以亲自给你送过去。但你得一个人在办公室等我,再就是,像上次那样把吃的喝的都提前准备好……等等,我好像找到了,是一个方盒子对吗,好重,落在茶几下面了。”
陆世澄在那头说:“你帮我打开看看有没有摔坏,董事会等着要用。”
闻亭丽不明就里,将听筒放到一边,小心翼翼拆开盒子,眼前倏地一亮,里面竟是一块钻光熠熠的女士手表。
那璀璨光芒像是游动的银蛇,一下子就游进了她的心。
她屏住呼吸把手表从底盒上摘下来,目光细细描摹着,透过透明的背壳,能够清楚看见标芯里转动的复杂齿轮,表壳边缘刻着一行「P」打头的字母,俨然与陆世澄常戴的瑞士手表是同一个牌子,款式独特而秀气。
她听到他在那边说:“喜欢吗?新年快乐。”
她的心早已像浸在绵软的奶油里面:“你真是……”
挂完电话很久,她仍对着手表微笑发呆,应是专门为她定制的。因为她从未见别人戴过类似的款式。
她试着将手表套在手腕上,居然一寸不差。
周嫂进来,看见闻亭丽在那儿笑吟吟发呆,随口问:“陆先生中午过来吃饭吗?”
闻亭丽忙跳起来:“他不来,我也不在家里吃,您不用给我们留饭,我得出门了。”
与他送的新年礼物一比,她顿觉自己准备的那份礼物不够别致,等不急要出门去首饰行里逛一逛,这时董沁芳打来电话:“速来我家,高筱文很不好!”
闻亭丽火急火燎驱车赶往董沁芳家,上楼,董沁芳的卧室门开着,往里看去,就见高筱文躺在窗下的长榻上,脚边放着好几个大行李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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