叫孙无忧替他处理政事的是他,连着数月不上朝的也是他。
偏听偏信,不顾百姓的还是他。
户部尚书正被禁军往出拖拽着,孙无忧不再忍耐,挺直了腰板朝上方道:“陛下,不管怎么说,廷杖官员都容易受人诟病,老臣请殿下慎之再慎,勿要因一时之气伤了百官的心!”
没得到女子回应的少年帝王本就焦躁到了极点,又遭到孙无忧的喝斥怎会不怒?刘笙当即一挥大袖猛地站起,指着那有意迟缓的禁军,“磨蹭什么!还不拉下去给朕打!”
“陛下!”
“朕看谁敢再驳!”
皇帝与孙无忧当朝撕破脸,这还是头一回。
孙无忧眼中写满了不可置信。
在他的眼里,只要是一个正常人,都不会随随便便丢了自己的棋子。
户部尚书何等重要?他当初花了多少心思才将其收买?虽说后面还有不少人能顶上这个位置,但为何要冒那样的风险把人换下来?
就为了秦姝一句质疑?
就为了那个女人,公然和他对峙?
他可是他的老师!
前来逮捕的两名禁军一
时间不知该不该动,一个是明面上的皇帝,一个是这半年以来形同皇帝的掌权人,得罪哪个都是要掉脑袋的。
两人对视一眼,手上拖拽户部尚书的力气同时紧了紧,半拖半拽地又把人挪动几步。
孙无忧见状投过去一抹厉色,干脆跪下身来,嘴边的话咽了又咽,良久才恨恨道:“陛下若是要追究,那此事和臣也是有关系的,毕竟近些日子一直是臣代陛下处理政务,臣有罪,还请陛下将臣连同李尚书一同责罚。”
刘笙眼中的气焰略略消了些。
大概是思忖了一番,刘笙语气缓和几分道:“侍中不必如此,再追究下去难道都成了朕的错?朝中官员各司其职,国库运转不当本就是户部责任最大,怎么,朕还惩戒不得他们了?”
孙无忧欲再开口,身侧的萧鹤明却在这时候慢步而出,他走到那两名禁军身边,倾身伸手,轻松地将跪在地上不停叩首的户部尚书提起来。
在众人的瞠目结舌下,他弯下腰,为户部尚书掸了掸褶皱的官袍前襟,随后才朝着上首中央含笑道:“臣听闻,陛下今年还没有及冠。”
“且先帝曾有明言,陛下需得跟随辅臣好好学习政务,等到了及冠在着手亲政。”
刘笙在这一刻感受到了难堪,是比曾经多了千百倍的难堪。
他张了张嘴,竟然说不出话来。
那时的感觉,就好像满堂都是先帝的臣子,没有一个人是他的......
没有一个人为他一言。
萧鹤明仍是气定神闲,继续道:“如今两位辅臣皆不在任了,孙侍中又是陛下的老师,陛下年少,也该听一听老师的意见,对吗?”
“萧鹤明——你!”
“廷杖之刑太过血腥了,若是真的把国家良臣都打坏了,可怎么是好?”萧鹤明道。
刘笙这时只觉喉咙生疼,胸间的起伏加剧,连双手也轻微地抖了起来。那两名禁卫军的驻足不动,使他诡异地发现,面对这个刚回京的萧鹤明的为难,他竟束手无策。
仿佛所有的事都突然不在他的掌控中。
他甚至不敢看秦姝一眼。
可女子的声音却突然在耳边响起,像是往一滩死寂的湖中炸开了一道水花。
“许青霄,你是死的吗?”
“啊?”底下看戏的许青霄顿时一怔,迷惑地回首望向秦姝。
他们不是假装臣服陛下的吗?小殿下先前被陛下害得那么惨,这时候怎么突然又要站队陛下了。
魁梧高大的男人迷茫地眨了眨眼睛,忽而扬声道:“臣禁卫军领军许青霄,愿为陛下和长公主效劳!”
话音落下,他箭步冲向那两个驻足不动的禁卫军,身形与威严的压迫感几乎令那两人做不出反应,眼睁睁看着许青霄在众目睽睽下抽出其中一名禁卫军的刀。
再想逃时,已然来不及了。
原本是他们最梦寐以求想要追随的许大将军,在几个呼吸间就成了了结他们性命的刽子手。
大殿上的血流了一地,这在以前是忌讳,是肮脏,如今是挽回皇帝颜面的利器。
那自然是无人敢再嫌忌讳的。
“此二人,身为禁卫军竟敢违抗圣命,臣身为新上任的领军将军,理应为陛下清理门户!但臣擅自在陛下面前动刀,还请陛下治罪。”
早就挪步到一旁的萧鹤明闻言冷嗤一声,朝上首看去,果然见着那刘笙脸上已经恢复了自信。
刘笙深呼吸了几次,才笑着应道:“许将军有功,当赏。”
他终于敢偏头看向秦姝,毫不掩饰道:“这都是阿姝培养得好。阿姝,也当赏。”
“李尚书有错,可毕竟也掌管了多年户部,陛下可否给他一个恕罪的机会呢?”秦姝问道。
殿中的户部尚书李元真早就看呆了眼,还以为自己也要被许青霄一命呜呼的时候,倏然听到上首提到自己的名字。他不敢再有丝毫侥幸,重重跪地叩首道:“臣愿将自己的一生奉献给户部,请陛下给臣一个恕罪的机会,臣事后一定回到户部整理卷宗,想出一个能丰盈国库的良计!”
刘笙闻言不语,只将目光留在秦姝的脸上。
直到秦姝微微点头示意,刘笙才转而朝下方道:“也罢,既然阿姝都在为你求情,那就只罚三年俸禄,若你两日内不能想出个办法来赈灾,就用命去抵罪罢。”
李元真闻之大喜,狠狠叩了几个头:“多谢陛下,多谢长公主殿下!臣定当尽心竭力!”
已然不将身旁负手而立的萧鹤明放在眼里。
萧鹤明心中冷笑连连,眼里净是讽刺。
武帝教出来的小丫头,御下之术赫赫有名的项安长公主,就是用这种手段招揽家臣的。
推其入地狱,再将其救出苦海。
将自己塑造成神了,是吗?
她无暇去瞧, 毕竟现下有更心急的事。
“皇兄,两日的时间,若白白流失了恐怕不妥。”秦姝开口提醒道:“方才顾尚书令也说了, 流民人数过多, 一日恐怕就有上千人因饥饿而死,若是长此以往恐怕再生乱象。据臣所知,不少流民正徘徊在京郊附近,臣请皇兄开恩,在国库往各州郡输送赈灾粮之前,先对京周难民进行安抚,让他们有余力走回州郡,不至于在这两日内白白送了性命。”
她与男人不过一步的距离, 男人闻言稍稍往前探身, 低声应道:“阿姝, 你也该为大局考虑考虑,国库已经亏空得不成样子了,即便还有余力给那些人施粥, 但若是几日后他们硬生生赖在这, 这不就成了个无底洞?到时朕若想调兵镇压, 你可不要怪朕无情。朕看,还不如一直吊着他们的胃口, 等赈灾银到了附近州郡,他们就会脚不停歇地赶过去了。”
女子双睫微微颤动, 她稳着情绪问道:“那这几日死的人呢,他们算什么?”
刘笙直了身子, 反问道:“每天都在死人,有什么大不了?作为皇室, 我们要想的是他们是否会影响国家的安定,而不是那些有的没的。”
他站起身来,离她更近一步,用只能让他二人能听到的声音,“阿姝,你方才让朕很高兴,只要保持住,朕就绝不会让你吃亏的。”
萧鹤明今日让他很是不快,原本还以为来了个得力的,不成想竟敢如此冒犯他。
可刘笙一时间还真想不出如何对付他。
萧氏鼎旺士族,这人在地方的影响力非凡,且其为人处世明显和祁牧之、谢骁之流不同。
够狠,够毒。
刘笙想,或许待会儿应该先和孙无忧算算账,费尽心机将这货色迎回京城,打的是什么主意。
所以现在,他希望他的阿姝乖一点,如果萧鹤明有反心,自己势必要立即启用阿姝作为手中刀,斩了那张狂逆臣。
他如此思忖着,却听秦姝在他耳边道:“臣突然有一问——岳听白,是不是因流民处置事而死。”
刘笙心中一寒。
“谁在胡说......”
“陛下当臣是傻子。”秦姝紧紧盯着他,声音逐渐增大,“以为一句误会、一条断臂,就可以把听白的事了了。”
“阿姝,你睁眼看看这是在廷议!”
“岳听白生性纯良,听闻灾民处境后定会心系其安危,如果陛下真的无心杀她,那定是与听白一样,也希望好生安置灾民的。”
这声音不大不小,刚好能让阶下前排的几个重臣听见。
她望着刘笙写满了不可思议的脸,情绪似是直转而下,声量再次低得如同耳语,带着隐隐的哀求,“皇兄,你是明白我的,我只有这一个心愿。”
你满足我这个心愿,以后我什么都听你的。
刘笙能听出这弦外之意。
他甚至猜得到秦姝只是用这种话来拿捏他。
但没关系,她肯这样在他身上花心思,肯求他,他就开心。
“阿姝亲自请旨,朕自当允。”他扬声道:“传朕旨意,在国库调足赈灾银粮之前,先行在京郊设置施粥点,要力保灾民不得在京郊再损一人,权当是为长公主的凯旋——庆功祈福。”
“陛下圣恩浩荡——”
“今日就先到这吧,朕乏了。”刘笙摆手示意臣工尽数退下,唯独叫住秦姝:“阿姝,留步。”
人群退散,大殿很快进入一片寂静。
“陛下还有何旨意?”秦姝轻飘飘地问。
“解气了
?”刘笙轻嗤一声,也不强求她的靠近,“好生闹腾了一通,这回算是解气了吧。”
“臣在陛下心里,可真是无情啊。”秦姝回道:“她是我此生挚友,她死了,即便我为她报仇,也不会有任何痛快之感。”
“好,就当朕狭隘吧,左右你也不会再对别人这样好了,仅此一人的话,朕可以忍。”刘笙倚靠在龙椅上,神情较刚才放松许多。
“陛下没有旨意的话,臣就下去办事了。”
“阿姝。”眼看着女子快要走出大殿,少年帝王终于唤出声,“朕今日......做得好吗?这次你愿意留在朕身边了吗。”
秦姝闻之驻足,不曾回首,但仿佛是思忖了很久很久才回应道:“陛下今日,比之前做得好,但臣还是希望您下一次做得好的时候,是出自本心,而非臣的威胁。”
皇帝愣住了,喃喃道:“你对朕的期待竟是这样的。”
秦姝说:“希望大宋国祚绵长的臣子,对陛下的期待都是这样的。”
久久无回应,秦姝便再次提步欲离去。
“朕知道了,朕会尽量。”
秦姝难以形容自己听到这句话时心中是何等的苦涩。
等反应过来时,面上已经满是泪痕了。
好在是背对着那人。秦姝飞速地擦干眼泪,哑着嗓子“嗯”了一声,又垂首转身补充道:“臣方才忘了说,会稽等地的流寇情况严重,虽已经得到了萧大人的武力镇压,但也不是长久之计,荆州宜都王自请前去治理,他毕竟是陛下的三弟,是皇室宗亲,对于地方百姓来说是有威慑的,臣认为此法可行。”
皇帝只点点头:“那就暂且依他,若做不好,治罪便是。”
“陛下圣明,臣告退。”
秦姝踏出殿门时,已经看不见众臣的身影了,在军营中长达半年多的成群结队,此刻她心中莫名升起一抹孤独之感,阿姝迷茫地甩甩脑袋,提裙走下长阶。
“主子。”
阿姝看过去时,眼中茫然还未尽褪。
是簪月。
秦姝望着她,出奇地说不出话来。
“主子,好久不见。”
簪月看起来长大了,稳重了,不太像自己印象中的小女郎了。
秦姝站在原地,看着簪月一步步走近自己,看着她把手中的外披搭在自己身上,这一刻,秦姝终于看清楚她眼中的哀伤。
九层台消息灵通,她定是知道白羽的身死,甚至是死因。
再加上先前听白的离开,鸣泉的离开,簪月所承担的痛苦一点也不比自己少。
“对不起,阿月。”秦姝如是说。
“我就知道,主子会把白羽带回来。您放心,我已经将他接回九层台了。”簪月为她整理好衣襟和袖口,再对视时,唇边扬起一些弧度,“属下在大殿外偷听许久了,我家殿下在里面演得累不累?”
“你的武功精进了?这都能听得清。”阿姝抿唇,一双清眸睁得圆圆的,观察着对方的情绪。
“是啊。”簪月点点头,“我如果能早些精进,或许在阿白中伤时我就能快一步跑去救她,主子临走时,是为了我和九层台才没把阿白带走,我却没保护好她。所以我想,如果主子回来不叫我抵命,我愿意为阿白报仇,刺杀尹清徽和陛下。”
阿姝蹙紧了眉头,“刺杀帝王,和送死有什么区别。”
“有区别。”因为紧张,簪月忽而抬手握住秦姝的手腕,“对属下来说,有区别。”
她这样说,其实是最能刺痛秦姝的。
愧疚与思念同时疯狂地涌上心头,阿姝的眼泪夺眶而出,她一把将簪月拉进自己怀里,紧紧抱住她。
那一刻世界是安宁且善良的,两个正值青春的姑娘相拥着嚎啕大哭,全然不在乎一旁的内监和禁军,也不在乎身后是否有上位者注视的目光,世界仿佛只剩下她们两个,和她们怀揣着的深深情谊。
末了,两人稍稍分开半步,默默擦着自己的鼻涕眼泪,擦得整张脸都红彤彤的,阿姝率先吭声道:“本来在里面演了两场戏就累......”
“怎么是两场呢?”簪月特意往大殿里瞧瞧,没见着人,才低声应道。
秦姝拉着她往宫外走,一边走一边嘟囔,“我进宫之后,先去的皇帝寝宫,朝皇帝好好闹了一场才转到金銮殿。”
“主子在金銮殿故意让萧鹤明、孙无忧他们知道你与皇帝还有着听白的隔阂,这个我懂。但皇帝寝宫又没有萧鹤明他们,为什么要在那演一场?”簪月问。
秦姝晃晃头,“你猜猜咯,让我看看你的长进。”
“你猜猜咯, 让我看看你的长进。”
簪月闻言微微蹙眉,喃喃道:“和陛下闹了一场......该不会是在廷议前,陛下突然不打算提拔青霄大哥了吧?这可是出征前说好的。”
秦姝一笑:“我当时倒没想这个, 或许是我已经默认, 只要我稳得住,许青霄自是前路坦荡。”
“所以,我满脑子想的都是,如何让皇帝......信我。”
簪月好奇地扭头看她。
白衣女子仍握着她的手腕快步前行,旁若无人的样子比方才更甚,这下不仅是殿门口的内侍暗中张望,更引得这一路的宫人远远地偷瞄,数道目光皆交集于两人的手上。
簪月挣了挣, 没挣脱开。
直到两人出了宫门, 阿姝将簪月一同拉进马车, 吩咐桃良驱车往九层台行驶后,她才轻声续上方才的话:“听白于我之重要,皇帝心里清楚, 我回京报复是板上钉钉, 但他不确定的是, 我要报复的人是尹清徽,还是他。”
“如果我回京后装作相安无恙, 隐忍不发,那他一定理解成我要对他下手。”
“我只能闹一场, 做出个‘正常人’的反应,他才能放心, 加倍弥补我。”
言道此处,秦姝偏头朝着她笑笑, “说来可笑,皇帝平时看起来那么宠信尹清徽,方才竟让我随意处置他,若不是萧鹤明来得及时,我还真有可能杀了他。”
簪月摇摇头,恳切道:“我这些日有暗中跟着尹清徽,他和萧鹤明竟是连半点的避嫌功夫都不做,尹清徽自由出入萧鹤明的府邸,摆明这关系是在陛下那里过了明路的,如果殿下方才在寝宫动手,尹清徽恐怕会不顾皇命,竭力反抗,直至等到萧鹤明来救他。”
她稍有停顿,忽而严词道:“殿下,不到万不得已时,您千万不要再动用武功,否则您的身子撑不住一盏茶的时间。”
阿姝握了握她的掌心,点头道:“我知道。”
簪月警惕着望着对方,又问道:“您这次出征,没有亲自下场搏杀吧?”
阿姝眉眼弯弯,方才哭红的清眸此刻平添几分柔脆之风,“我牢记着你的话呢,簪月大人不让我动,我哪里敢动?况且两军交战,一个神思清明的主帅要比会搏杀的将军更为重要,这道理我懂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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