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抹泪痕那么浅,却没逃过两个年迈老人的眼睛。
其中的老妇人顿时噤声,往前探了探身子,以确定自己是否看错,确认后才迟迟开口叹道:“谢少将军有心事了呀。”
谢行周只摇头,认真望着她,说道:“我是觉得,太好吃了。我这就回家一趟,取些银两,麻烦将剩下的饼子留给我,待会我便来取。”
老妇人一怔,说道:“这可不行。”
“嗯?”
老妇人蹲下身来,在他耳边低声道:“今天烙的饼,是要送去京城外面去的。少将军可能没留意,城外逗留了好些灾民,除了有军队令牌的,一律不让进城,所以外面每天都会饿死人嘞!我们这条街的几个小贩花了很久才成功托了人,允许我们今日天黑前将吃食交给他,再由他的路子送去城外。您看我们这会儿虽在这摆摊,其实都是掩人耳目、怕官府看出来哩!少将军喜欢吃饼,我明天再给您烙,但今天的可都是救命的粮食。”
谢行周回想一番,答道:“我确实没注意到灾民的具体位置,或许是今日大军进城前,已经有人将灾民驱散了。”
老伯在一旁嗤道:“哼,他们也知道大军中有为民做主的人,当然要避着你们了,朝廷不就是这样吗?哪朝哪代,都一个德行。”
老妇人恶狠狠地捶他一下,“你不要命了!”
老伯扬起头,“活够本了,我有什么怕的!连少将军的父亲都被逐出朝廷了,咱们还有什么指望?早晚有一天,那些人也会把京城百姓的命搭进去,最好整个天下只剩下他们,到时候他们就没人能奴役了。少将军,您最好也听老朽一句劝,趁早走吧,去哪都行,您是最难得的澄澈之人,就别再趟这摊浑水了。”
谢行周定定地望着老人的脸,说道:“我还能走去哪。”
老人耸耸肩:“就一直走呗,哪里安全,就去哪。战火来了,你们就跑,以你的能耐,肯定是能保护好自己和家人的。”
老妇人竟也跟着点头:“咱家少将军武功盖世,肯定是能平安一生的。”
谢行周苦笑一声,不知该是喜是忧,只得起身抱拳道:“多谢二位忠言相告,也谢谢你们的饼子。在下还有些事要回府处理,就先不叨扰了,但你们若遇到什么麻烦,尽可去我谢家府上找我。”
他说着就要提步而走,老伯却抬手拦住了他:“说句冒犯的话,你父亲已经退出朝堂了,你们谢家不打算走?”
谢行周正色道:“谢家如何我不管,我一定不走。”
“当真?”
“当真。”
“好,谢少将军,老朽信你。”老伯突然朝他行礼,“自打你去年入京后,我们这一片的京都百姓都很喜欢你,大伙心里清楚,你的付出和留下都是为了我们,我替大家多谢你。”
谢行周恭敬地回了礼之后,片刻不停地跑回了谢府。
正在院子里练枪的谢骁听到声音,只瞥了一眼气喘吁吁的来人,又继续自己的动作。
谢行周喘着粗气,胸口的起伏映射着他此刻的忐忑,他望着自己的父亲,眼中有些迷茫:“父亲,我刚刚去找……舅舅了。”
“我知道。”谢骁挥着银枪,背对着他。
谢行周张了张口,有些不知道从何开口。
舅舅是杀了母亲的人,那父亲呢?
父亲难道不也是背叛了母亲的人吗?
时过境迁,如今的谢行周或许可以体谅父亲当初来不及为母亲下葬而奔赴战场,但要如何理解父亲这么多年都拒绝找出杀害母亲的凶手呢?
谢行周不自觉地握紧了拳,探究地望着对方的背影。
母亲死后,舅舅和父亲好像就水火不容了起来,尤其是父亲娶了新的妻子后,萧谢两家就更不再走动,除了谢行周这唯一一个纽带,两大家族的人不会因为其他原因见面。
他急着跑回来,就是想问问父亲,他那么不喜欢萧鹤明,是不是早就知道了什么……
“你舅舅拉拢你了?”
谢行周眉头一跳,答道:“你是不是也猜到了。”
“这很明显。”谢骁收了架势,走向旁边的兵器架,挑了谢行周最喜欢的那支红缨枪,单手扔到对方的怀里,“陪为父练练。”
谢行周皱起眉来,没有动。
“这一次你随为父出征,为父看你的枪法也没有传言的那般出神入化吧?”谢骁擦了擦额头的汗,“趁为父还没老得动不了,还是好好教教你谢家枪法吧,免得你在外面给我丢人。”
“哪有……”
谢行周的话还没说完,谢骁的银枪已然先一步刺过来,他挥枪抵挡,两人就这样交起手来。
“你舅舅叛宋,我和你祁伯父心里有准备。”谢骁枪法技艺确实娴熟,不仅处于攻势,还有闲暇开口:“你以为他那一身独一份的官袍是因为什么?萧家根基深,在地方的权势过大,先帝夺天下后自然要对其施以安抚。”
“怪不得!我还纳闷,以先帝的性子怎么可能会允许这种特例。”谢行周额上已现薄汗。
“麻痹他们萧家的手段罢了。”谢骁道:“不管他那身官袍有多特别,先帝在位的两年,都在暗中狠狠打压了朝中不听话的士族。”
“先帝就这么厌恶士族?”
“是厌恶将权力垄断的士族。”谢骁唇边露出一抹笑,“被世家操控的皇帝,谁愿意做?”
“可形势怎么会变成如今这般?”
“因为谁也没料到先帝走得这么急。”谢骁答:“以去年的情况,孙无忧还未得势,萧鹤明在地方再折腾也没用,京城里的世家不会支持他。先帝一走,孙无忧靠陛下拉拢士族,陛下又对孙无忧和世家的放权太厉害,局面便不可收拾了。”
谢骁的银枪如同出海蛟龙般刺向他,谢行周咬紧牙关,在那枪尖只差一寸触及身体时才侧身一闪,仗着脚下步伐灵动而就势近身,谢骁回枪抵挡,只听“铮——”的一声,两支枪杆碰撞在一起,两人近在咫尺,寸步不让。
这显然是谢行周故意为之,“可你是辅臣,世家曾经的代表是你!”
谢骁喝道:“权力决定人的同时,人也在决定权力。士族在我手下只可保命求存,在孙无忧手下却有机会掌握京城命脉,你当那些人有多蠢?他们当然会快速倒戈!”
“你!”
“在我们拼尽全力保家卫国的时候,你舅舅已经赚尽了京城世家和地方军民的人心,但即便我早些猜到了又如何?猜到了就会选择别的路?”
谢行周双唇颤抖,他不得不认可父亲说的话——即便他们对政治再敏锐,也无法抛弃家国大事,转而陷入权谋内斗。
即便是自己来选择,也会是如此的。
他手上放松,将红缨枪撤了回来,两人的距离一下子拉开。
“不打了。”
“学会了?”
“也许吧。”
谢骁闻言收势,将手里的枪放回架上,转身便往正堂的大门迈去。
身后人却起势,枪身划破空气的声音令谢骁再熟悉不过,即便两人距离颇远,他亦能感知到那红缨枪直指自己的后背正中。
“父亲,你还记得李纪死前说,孙无忧背后的人,就是当年导致我母亲身死的真凶吗。”
谢骁没有回头,不躲不避,“记得。”
“你竟然记得?”
“是,我会为你母亲报仇。”
谢行周仿佛听到什么天方夜谭,讥笑道:“母亲去世到今年为止应该有十四年了吧?十四年,您下令让所有谢家人都不许配合我查找真凶,现在你竟说会为她报仇?父亲,你不觉得荒谬吗?”
“看来你方才还没有全部领悟。”谢骁话音刚落,谢行周便见着自己的父亲猛地转身朝他大步而来,徒手握住谢行周手里的枪头,将枪的顶端顶在自己的额头前,动作骇人,吓得谢行周连忙想要抽回银枪,却没有如愿。
“父亲,你这是做什么!”
“谢行周,这是为父唯一一件对不住你的事。”谢骁沉声道:“我问你,我方才说,先帝治下的朝廷,与前朝何异?”
“前朝重世家,先帝要打破这个规矩。”谢行周答得心惊。
“谢氏与萧氏同为鼎旺士族,焉能在新朝继续保持联姻关系?”
谢行周顿时面色大变。
谢骁继续道:“若你舅舅与我是同道中人,我或许还会与他一起私下密谋着寻找凶手,可惜他一直视先帝为眼中钉。我很
抱歉,但我当下只能做出毫不在意的样子,逼萧家族长声明与我决裂,那年先帝已经开始对前朝乱象发起改革,世家断绝正是大局所需要的结果!”
谢行周艰难开口:“你在我母亲逝去的同年迎娶继母,也是为了和他们撕破脸,是吗?”
“是。”谢骁答:“不仅为了这个,还因为卢氏当年刚南迁过来不久,卢氏清流扬名在外,与萧家惯于敛财的性子不同,卢氏是靠传学起家的,若我能助其快速立足,对我朝学子有益。”
“为什么,不能早些告诉我呢……”谢行周眼底通红。
“先帝的性子,用人且疑,否则他就不会创立九层台了。”谢骁的声音渐渐弱了下来,“不仅没有告知你,连我自己都不敢在私下查案,我当时是想,不能为了逝去的人再损失任何一个活着的人,尤其是你。”
第121章 劝进
谢行周持枪僵在那里, 不知过了多久,他骤然将手一松,红缨枪的一端随之落地。
“我是母亲最疼爱的人, 不管多难, 我都会为她报仇。”
谢骁亦放下那枪,他望着自己的孩子,大概知悉谢行周已经放下对自己的怨恨了。可谢骁却无法松一口气,因为他明白,得知真相的谢行周此刻该有多痛苦。
“为父会让京师所有的谢家部曲配合你。”谢骁如此说道:“你长大了,已经足够了解这个时代的运转了,父亲可以放心地把这些人的身家性命交给你。”
谢行周闻言,面上并无太多色彩, 淡淡道:“只是借用。”
“什么?”
“不必永久地交给我, 我只是借用, 大仇得报之时便会还你。”谢行周答道:“父亲近日就可以着手培养其他族中子弟了,反正谢家争气的孩子颇多,少我一个也不影响家族荣辱。”
谢骁顿时有些急, “你这是何意?要去搏命不成?若是如此, 我宁愿……”
“想多了。”谢行周毫不犹豫地打断, 人已经在往府外走,只留个谢骁一个潇洒的背影, “我才不会死,我会陪着我爱的人好好活着。”
谢骁闻言诧异, 吹胡瞪眼,被噎得说不出话。
他爱的人?不是长公主吗?
这浑小子不会是移情别恋了, 打算远走高飞吧?
眼瞧着追不上自家儿子了,谢骁只好背着手转身往正堂走, 走了两步又恍然大悟道:“这小子的意思……是不是让我早些把他踢出族谱划清界限啊?免得牵连我们?还怪有心的。”
“老爷说什么呢?”管家仲叔迎上来问道。
谢骁连忙朝他嘱咐:“你是看着这小子长大的,没事时候你得劝劝他。”
“额……老爷让我劝什么?”
“当然要劝他别把路想窄了,移情他人的事儿可以与长公主好生商量嘛!哪怕是负荆请罪呢?长公主又不是那么计较的人,哪至于将那小子吓成这样,连族长之位都要拱手让人了。”
“哦哦!那是应该好好劝劝!”
秦姝再度睁眼时,已经是次日清晨了。
她是被窗外的晨曦刺了眼才苏醒的,走下床活动一番,觉得筋骨舒服了不少。推开房门,正好碰见端着水盆走过来的桃良。
“殿下醒了。”桃良见她很是欣喜,“簪月大人说您只是睡着了,但奴婢见您睡得时间颇久,还是有些担心来着。”
秦姝眉眼弯弯,朝她笑笑才道:“这是准备做什么?莫不是要用水将我泼醒?”
桃良一皱眉头,嗔道:“殿下胡说。是朝上有人来台中传旨封赏了,大人让我来看看殿下,若是殿下还不醒,就给殿下擦擦脸。”
“这个坏丫头。”秦姝随她重新进屋,恨恨地坐回床上,“她就是想让你用凉水把我弄醒,桃良姐姐可不要学她。”
桃良笑了笑,为她擦拭的动作不停,“好像是颇为重要的旨意,陛下特别委派了沈御史来的,此刻正在大殿候着殿下呢,大人也是没法子。”
秦姝闻之抬首,“这是稀奇事儿,不磨蹭了,这就走吧。”
秦姝下楼赶到大殿时,殿中的气氛并没有她预想的那样糟。
簪月和许青霄一左一右,将前来传旨的沈南归夹在中间,正热络地谈论着什么。
簪月听到秦姝的脚步声后率先回首,面上露出明显的喜色:“果然醒了,我就知道时辰差不多了。沈御史,你没白等哦。”
沈南归抿唇淡笑:“信簪月掌司的准没错。”
秦姝听这话不免觉得怪异,但也没急着追问,反倒朝许青霄问道:“你任职领军将军后,恐怕不便回九层台走动了吧?这些忌讳,你不懂吗?”
许青霄顿时敛了笑意,老实垂下头道:“是陛下准臣回九层台交接事宜的,正好今日早朝时陛下派沈御史入台颁旨,臣便与他一道了。”
秦姝面上没有方才的随意,“切记不要坏规矩。”
“臣明白。”
秦姝这才手提前襟,双膝触地,殿内众人亦随之跪地,“御史请吧。”
沈南归的目光落在秦姝身上已是许久,却没见她与自己交谈几句,不免有些失落。但也没耽误了正事,“陛下口谕,项安长公主抗敌赈灾有功,加封护国长公主,赏食邑八千户,特赐上朝议事之权。”
末了,他才道:“恭喜护国长公主殿下,成为我朝女子上朝第一人。”
“秦姝,领旨谢恩。”秦姝站起身来,朝着沈南归直言道:“我,赈灾有功?”
沈南归早就等着她问他了,“是。今日朝上顾尚书已经上奏,京城富户经殿下游说后皆倾尽家财用于赈灾之事,这可是前所未有的景象,不仅解了燃眉之急,更令满朝臣工汗颜,纷纷自请捐献家财,共解灾民之难。”
“速度这么快。”秦姝喃喃道,“看来那些商户都不糊涂,早就有此准备了,否则光是整理那万贯家财,也是需要一些时日的。”
沈南归盯着女子的眼睛,说道:“或许,他们原本准备的是带着家财离开中原,可殿下突然给了他们转机和生路。”
秦姝抬眼看去,两人目光交接处尽是警惕与试探。
“沈南归,本宫记得你。”
沈南归眼中跳动着熠熠的光,炽热而坚定,“能被殿下记住,臣不枉此生。”
秦姝凝视着眼前气质儒雅、面如冠玉的年轻公子,稍稍回想一番才道:“你师承卢中丞,半年前你入京就职,第一件事便是向陛下举荐,由本宫掌后宫出入权。”
沈南归露出笑容,“正是微臣。”
“没想到半年而已,你便在朝中游刃有余了,陛下竟会派你来宣旨,可见对你信赖非常。”
许青霄探了探头,插嘴道:“殿下,其实今日这旨意,本就有沈御史的功劳,他在众臣面前列举您近年来参政的功劳和不易,特请陛下降旨,准您上朝议政。”
秦姝心中警铃大震,眼中的敌意不加掩饰。“明人不说暗话,沈御史,你屡次为本宫进言,莫不是以为本宫该多谢你?你当真觉得,自己做的事是本宫所需要的吗?”
身后的簪月和许青霄闻言对视一眼,一同缩了缩脖子。
此时殿内只有他四人。
秦姝言中的怒意,使得簪月与许青霄瞬间收起方才看热闹的笑脸,看向沈南归的目光也变得陌生谨慎。
沈南归的神色虽有变化,但也还算稳得住。“难道殿下不需要,陛下就不会给殿下了吗?”
“洗耳恭听。”秦姝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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