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尚书言之有理。”萧鹤明从容开口道:“十几年前,能有机会贩卖军备以换重金的大将并不多,除了先帝外,最有可能的就是本官和谢骁将军,说不定叔孙建当初是为了和本官成功交易,故意污蔑谢骁呢。可是本官依稀记得,张弛只有一场战事中与谢骁同营为将,便是他们随先帝共灭南燕的那一次,那次本官刚好忙着为家妹发丧,这件伤心事甚至还拖垮了本官的身体,本官被迫回乡休养了好一阵,如此说来,本官的嫌疑应该是洗清了吧。”
他扭头朝着顾琛说道:“这样推算下去,这嫌疑便落到谢骁和先帝头上了。”
“萧鹤明,你放肆!”顾琛喝道。
“有什么放肆的,这不是在正常推断吗。”萧鹤明好整以暇地哼笑道。
“确实放肆。”秦姝冷声道。
“阿姝觉得,此事当如何?是否还有审案的可能?”刘笙倏尔道。
秦姝稍稍回首望了他一眼,有些摸不准他这话的意思,按理说他该是最想要谢骁死的人,不添油加醋也就罢了,怎么还问起她来了?
她略一思忖,低声道:“皇兄,臣当时在北境时就对此事拿不定主意,眼下就更是了。”
刘笙低笑几声,无人能瞧见的角度,他轻轻扯了扯女子的袖口,“你还记得你与朕说过的‘军绩定天下’吗?”
“臣记得。”
“你打赢了仗
,把许青霄带了回来,于朕而言你已经做到了。那么谢骁现在是死是活,朕允你做主。”坐在王位上的男人道,“而且,朕上一次想要处置谢骁时就差点误伤了你,这次朕不会这样莽撞了。”
秦姝蹙紧了眉,眼神有些不可思议。
“何必这样看着朕?你还是不信朕,在生朕的气吗?”
“我没有。”秦姝移开目光,轻轻应道。
她犹疑的关头,台下忽有个陌生的年轻面孔站出列来,致礼的样子与旁人有些不同,像是专门针对礼仪勤加练习过的模样,举止很是端正美观,“陛下,微臣入官场不满一年,与谢骁将军不曾有过交集,或许可以说些公正之言。”
“沈南归?”刘笙眯着眼睛,“你且说罢。”
“李纪是凭借着十几年前的一张信条而对谢将军展开追查的。追查期间据说是在军营中再次找到叔孙建留下的信条,且断定是谢将军放叔孙建离去的,这两件本身就有很大冲突,谢将军都已经与叔孙建碰面了,何须用他留信?叔孙建留信之举必然是为了调拨我大宋内部,让我宋军自乱阵脚的,若是当时长公主殿下中了他们的计,恐怕会大不利于我军作战。”
这话对于朝中还留有一寸本心的人来说,算是中肯。
秦姝仔细回忆了一下,似乎从卢棂那里听过这人的名字。
她以为这就是个刚上任的小御史说点清正之言,没想到沈南归只是顿了顿,继续说道:“常理讲,此事应当好生审理,势必要还将军个清白才行。可麻烦的是,这是十几年前的旧事,且另一证人叔孙建已经被处死,这是无论如何也查不出实证的悬案了。既如此,为我朝陛下的安危考虑,谢将军实不应再担任禁卫军统领一职。”
末了他再一拱手,重申自己的立场:“微臣相信,满堂诸公包括谢骁将军在内,都不会拿陛下的安危做赌注。臣请陛下顾惜自身,即便对谢骁将军抱有宠信之心,也将其调往地方。谢将军远离军政要处,清白自可解。”
这倒是令秦姝意外了。
她余光往后方瞥了瞥,从刘笙满意欣喜的神情中,彻底知晓这位沈御史平日里是有多会做官、做人。
难怪一向不喜欢御史台的刘笙会好脾气的容他谏言。
秦姝心中除了在考量此人的忠奸,还在思考谢骁身为两朝重臣,是否会接受这个结局。
如果他需要,她一定会为他一搏。
这整个金銮殿的官员,多数人是为自己的利益而活,少数人是为信奉的官员体制而活,只有极少数——是谢骁这般为了民计民生而活。
“沈御史一番言论真是令朕感动。”刘笙笑道,“谢爱卿,你有什么看法?”
谢骁自从踏入殿内之后,还未曾发言,哪怕是与身旁官员的寒暄,也不曾有过。
但刘笙叫他,他还是垂着头走出列。拱手作拜后,蓦地弯膝跪地,额头触及地面,将礼数做了个十成十。
刘笙居然有些紧张起来。
谢骁恭恭谨谨地做完礼,才重新拱手,沉声道:“臣无愧陛下,亦感念陛下,愿意给老臣一个选择的机会。”
刘笙吊着的这口气,这才重重放下。“不必言谢,起来说话吧。”
谢骁却没有如他所说的起身,仍旧跪在地上,目光也轻飘飘地落在自己眼前的那块红砖上。虽说为臣子本就不该轻易直视君王,但谢骁一向是喜欢不卑不亢直言上谏之人,那些浮于表面的礼数是他最不屑的。
或许,刘笙也是因为没有见到他往常那般炯炯有神的目光而心慌。
“臣已老迈,此次抗击北魏又落了伤,臣想请陛下顾念臣一生为大宋兢兢业业,准臣辞官解甲,告老还乡。”
这突如其来的辞官,令众臣工无一不讶异。
也包括刘笙,“谢将军,沈御史只是为朕和大家提供个思路罢了,你若是不喜,也不必用辞官来置气。好歹你也是父皇留下的辅政大臣,说辞官便辞官,莫不是在诛朕的心吗?”
谢骁面上的神情有些淡然,叫人分辨不出究竟是什么样的情绪,“先帝赐臣辅政之权,那是念在陛下年纪尚轻,不通朝政。可陛下如今已经长大了,臣若再以辅臣自居,那就是在桎梏陛下。这些事,臣明白,陛下也明白。”
顿了顿,他竟倏然轻笑出声,笑中并无讥讽之意,只剩下无尽释然,“陛下千万不要认为臣在与陛下置气,臣的身体在战中受损,这是无数军医鉴定出的事实。官员上升之路如此艰难,臣一个老迈且有疾的人,不宜再占着这么重要的位置,我大宋有志之士良多,他们的抱负应该得到施展的机会。”
“犬子谢行周莽撞无知,臣若不是想着多提点他几分,让他更好地侍候陛下左右,合该更早些向陛下提及此事的。”
刘笙挑眉望向谢行周,一时间没考虑好对此人的处置。
孙无忧看出刘笙的心软,抢先道:“谢老将军虽有辞官之念,但其立场仍然存疑,谢行周也不便继续留在京都了吧。”
谢行周承受着众人的目光,出奇的没有为自己辩驳。
“臣没记错的话,谢少将军刚在北境立了功。”萧鹤明突然出声道,“谢骁的罪都未定,怎的就要连坐了?”
孙无忧狐疑地朝萧鹤明侧目,瞬息间便知其意,自觉改口道:“萧大人说得在理,谢少将军在抗击北魏时被革职待定,眼下看来该官复原职才是。”
刘笙就在上首冷眼旁观着他们,见萧、孙二人话术终归一致,才开口道:“谢骁将军的辞官之请,朕准了。骁骑将军谢行周,抗击外敌有功,加封散骑常侍,赏黄金百两。”
不咸不淡的安抚。
既削了谢家在武将中的引领地位,又叫那些想为其打抱不平的谢家门生说不出话来。
且谢行周的官位是萧鹤明出言作保的,在这一点上,拎不清的谢家门生和旧部可能会把忠心移交给萧鹤明,毕竟他和谢行周是舅甥,谢行周年纪尚轻容易行差踏错,他这位舅舅可不会。
秦姝想到这里,眉头轻轻一皱,倏尔转身朝王座上的男人道:“陛下,谢骁将军致仕,但禁卫军保护京城和皇城,可不能一日无首领。”
“说到这里,朕倒是有一事要与阿姝你商量。”刘笙眼中的神情很是温柔,他微微仰视着秦姝,像是在与亲密的人商量什么体己话,“许青霄,许大将军,他是先帝亲自下旨派到九层台金武司的,听说一直做的是驻守京外的活计,朕早就觉得此人是栋梁之才,想将他调至禁卫军领军一职。虽是升官,却是夺你所爱,不知阿姝意下如何?你且放心,金武军仍归在九层台管辖,朕只要许青霄一人足矣。”
历任禁卫军领军,都该是皇帝的嫡系,就如谢骁与先帝的关系一样。
秦姝知道,那位置上最合适的人选应该就是许青霄,武艺超群、在军中有足够的影响力,又从不涉及党争,近几年来一直在秦姝的手下安分做事,从无半分逾矩。
唯一有可能的变动,是秦姝对皇帝的忠心。
如若秦姝对刘笙有二心,那许青霄的可选择性就是对皇帝来说最大的威胁。
皇帝的嫡系,怎么可以是有威胁的人......
秦姝回京时想过皇帝会为许青霄升迁,甚至她方才正是想要将许青霄扶上那个极重要的位置,她觉着至少要花上一番力气,没想到皇帝会自己提出。
今时可不同往日了。
秦姝望向上首帝王的目光有些复杂,她不相信他没想过——她会因为岳听白的死而背叛他,对他痛下杀手。
他是在赌吗。
他们之间难不成还剩下什么信赖可言吗?有什么好赌的。
还是说在赌她对先帝以及刘氏皇族的忠心?她不觉得他这样蠢,她一直只觉得他乖戾狠辣,觉得他不是一个好皇帝,但从不觉得他蠢。
“阿姝?”那人打断了她的思索,“怎么了,你不愿意吗?”
“没有。”秦姝回过神来,“臣是觉得,许大将军能得陛下青眼,是他莫大的荣幸。”
许青霄正在阶下拧眉而视,见上方二人都望过来,这才慢半拍地走到殿中,俯首道:“臣谢陛下隆恩,只是......”
“只是。”秦姝忽而抢了话头,朝刘笙拱手道:“九层台和禁卫军都直属于帝王,从没有任何一
方是臣的门下,臣恳请陛下万不可再提‘夺臣所爱’,更不必与臣商议将官调度,臣愧不敢当,有死而已。”
刘笙原本还惊于她的架势,听完她的话愣怔了一瞬,而后才笑道:“阿姝啊,最懂事了。”
第115章 希冀
“阿姝啊, 最懂事了。你放心,许青霄虽入了禁卫军,但日后若敢对你不敬, 朕定不饶他。”
少年帝王仍是稍稍抬眼望着她。秦姝直起身子时, 目光不小心落入对方那双乌沉沉、望不到底的眸子里,她倏然有短短一瞬的迷离,十分荒谬的从那双眸子里看见了情意。
在看出情意后,她心中不曾升起任何动容,唯有寒冷遍袭全身。
“许领军,可听到了?”刘笙转而朝下方唤道,“朕与阿姝,不分彼此。你入禁军后切不可忘记旧主。”
许青霄的表情有些精彩, 高声领旨的时候还不忘了用余光观察一下身后的谢行周。
只是谢行周面上神色如常, 一双桃花眸只冷眼旁观着, 许青霄见状失落地摇了摇头,暗叹这小子不够警觉。
“好了好了,许爱卿平身吧。”刘笙心情不错, “朕有些累了, 其他的封赏就等朕休息好了, 再着各部颁发下去。诸位若是无事,今日就先到这吧。”
“陛下, 臣有本启奏。”是顾琛。
刘笙笑容有些僵硬,“顾卿有这么急吗?什么事不能等到明日再议。”
顾琛闻言, 双膝触地,上身仍保持着端正, “陛下恕罪,臣自然是能等的, 只是怕苦苦等待陛下施恩的近十万流民等不了了。”
刘笙的表情肉眼可见的变得极难看。
流民这事,顾琛已经追着不放了许久。先是在朝上多次提及,后来又联合御史台追到皇帝寝宫几次。
刘笙成日酗酒,被他扰得烦闷,但也没什么理由发作,本想散些金银粮草躲个清静,可孙无忧那边又一直在他耳边献策,叫他很是混乱。
他想着,孙无忧应该会在秦姝回来之前将流民处理干净的。流民事平息,国家看起来安定,他的阿姝应该就会相信他,敬仰他。假以时日,她一定心甘情愿地留在他这个贵为天下之主的人身边。
他自然是想不到,孙无忧早就将他这点隐秘心思看得清清楚楚,嘴上答应着尽快处理,实则就等着看他颜面扫地,二人离心。
“陛下之前给臣的回答是,长公主在北境率兵打仗,输赢关乎整个国家的未来,国库钱粮要首先供应北境大军。国库不开,北境与会稽等地的流民沿路乞食,各个州郡都不愿意接管他们,可如今仗已经打完了,陛下是否可以着手此事?毕竟,灾民不得救济一日,便会死去数千人啊!”顾琛恳切道。
刘笙的拳头握得死紧,他捱着阿姝投过来的目光,怒而大喝道:“孙侍中,这事朕不是早就交给你了吗?”
孙无忧料到小皇帝会这般大怒,暗中得意地瞥了眼萧鹤明,得到对方的含笑轻嗤,才佯作慌乱跪地道:“陛下恕罪,是臣这些日忙着筹备为长公主殿下和萧大人接风洗尘,这才将流民的事耽搁了!毕竟殿下和萧中书令都是我大宋的功臣,臣自当是要全力安排好他们回京事宜的。顾尚书勿要对陛下不敬,这事着实是本官的疏忽啊!”
顾琛望向孙无忧的目光中,愤恨尤深。
毕竟顾琛才至中年,早些年一直只想做个技术官员,安安分分地为国家做些实事,哪里有那么些心计和颠倒黑白的话术。
秦姝和老师不在的日子里,他骤然登上尚书令的位置,尚书省各部官员的面貌仿佛头一次在他面前被剖开——那些官员并没有像之前在祁牧之面前保证的那样去辅佐配合顾琛,他们根本就不怕这个没有根基的新任尚书令。
哪怕是看得出陛下有意纵容,大家心中也清楚,上头那位纵容的,其实是秦姝。
秦姝嘛,远在北境,战况惨烈,谁知道能不能活着回来。
“孙大人几句话,就可将人推入地狱呢。”秦姝冷不防开口。
“臣不敢。”孙无忧拱手道。
秦姝的眼神朝下方一一掠过,“顾尚书方才说,国库钱粮在战时会首先供应北境,这个说法本宫是信的,但实际上的粮草呢?若不是后方粮草紧缺,我北境何至于打成那般模样,事已至此,户部就不站出来解释解释吗?”
户部尚书的身形顿了顿,受到前方的授意后才敢开口回道:“回殿下,国库确实是在以大军粮草为优先供应的,可这钱粮也不是凭空诞生的,这一年百姓的收成不好,各级官府交不上银子,再加上宫中殿宇的修缮......”
言到此处,他小心翼翼地往上瞄了眼,又赶紧缩回头,咬牙勉强道:“户部实在是亏空得厉害,要不然怎么也缺不着前线不是?”
“这就是你的回答。”秦姝说完此话,又将身体转向刘笙,声音沉沉:“陛下。”
刘笙被唤得心头一颤。
他知道,她问的人不是户部,是他。
她失望的对象也不是户部,是他。
他又叫她失望了吗。
既然如此......“国库无钱粮可取,这难道是一日两日的事吗?你们早就该找出应对之策!何故等到今日误国误民!”刘笙憋红了眼,大喝道:“来人啊,把户部尚书李元真给朕拉下去,赏二十廷杖以儆效尤!”
户部尚书闻言瞬间跪地,嘴里磕巴着求饶恕罪,可眼见着帝心已定,他再没了法子,只敢把乞求的目光投向孙无忧。
孙无忧倒也没想到刘笙能忽而暴起,见这架势也不得不出来说话:“陛下,户部尚书虽有过失,但毕竟人至暮年,哪里承受得住二十廷杖?这不是要了他的命吗?”
“他承受不住廷杖之刑,倒是能承受得了国库亏空,嗯?”刘笙并没有给他薄面,反而坚定道:“若不惩治,以后三省六部便都要效仿其行!这廷杖就是要告诉诸位臣工,不要想着蒙骗朕,不要把自己掌管的各部当做自己的私人!朕就不信,若你们早些如实上报,你们的上峰会不尽早处理?”
他话说得正义凛然,活像是个处决渎职官员的明君。
秦姝心中不免一声冷笑。
“阿姝,朕这样做,可对?”
女子望着对方那双充满了希冀的目光,险些忘了他是在推人出去顶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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