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姓顾的,若是我家姑娘在你这门口出了什么事儿,陛下和长公主怪罪下来,你顾家得掂量掂量要用什么抵!”
大门“吱呀”一声启开,里面走出个垂首落眉的老嬷嬷,嬷嬷朝二人俯身一拜,才劝道:“姑娘,奴婢方才已经说过了,我家夫人不想见您,您还是走罢。大冷天儿的,您这是何必呢?”
岳听白咬了咬唇,恳切道:“连我的东西,姑母也不肯收吗?这是我连着好几日...”
“唉,夫人吩咐了,这衣服您还是自己拿回去穿,可好?”嬷嬷摇了摇头,想到方才屋内女主人冷睨自己一眼,只道了句:“我受不起她那份孝心。”接着便换个方向继续睡着了,哪有半点转圜的余地。
簪月也真是没见过这么拗的姑侄俩。她斟酌了良久,只觉得按照听白的性子,自己若是呼天喊地的说太冷,她定然也是会跟自己离开的,可想到这小丫头回了家后,指不定要如何伤心,她便怎么也说不出劝说的话来。
无奈,她还是将矛头指向了那嬷嬷,压着火将嬷嬷叫到跟前来,沉声道:“嬷嬷,您可要想好了如何回那屋里人的话。我们姑娘如今是陛下和长公主的心头肉,是陛下日日要我送进宫里医治的贵女,且姑娘性子直,不达到目的定然是不肯走的,到时冻伤了,陛下怪罪下来,顾家可要想好了应对之法。”
“孰轻孰重,顾家该是懂得吧?”
嬷嬷抬眼相望,眼中的谨慎与惊异落入簪月眼中,簪月心中冷笑。果不其然听着那嬷嬷冷哼一声,轻叱着:“我家家主与先帝可是忘年之交,难道还有人敢...”
哪知眼前的少女皮笑肉不笑,声音低得悚然,“可惜,这不是先帝还在的时候了。”
这话噎得嬷嬷说不出话来,只恨恨盯她良久,连说了几声“好”,才退回顾府,禀报去了。
这次来人倒是快,还不等簪月觉得烦闷,就见着府门大开,中年华服男子一脚深一脚浅的从里面挪步出来,见着外面为首站着的二人,先朝簪月拱拱手,“不知大人光临敝舍,有失远迎。”
语气中倒是没什么谄媚的意思,但也做足了谦卑之意。簪月也不为难他,抱拳还礼,不咸不淡地道了句:“原来顾老爷在府里啊。”
顾老爷牵强笑笑:“家中妇人刁蛮,不知礼数,但我顾家绝无轻视九层台之心,望大人明察。”
见簪月没了追究的意思,男人才转身朝着岳听白道:“你姑母的性子,你知道的,见不着也就罢了,见着了必然又是一通数落,你何必去触她的霉头?”
听白垂眸,轻声道:“我许久未见她了,想着阿姝说这次打完仗后大抵就能带我离开京都,我便希望能再见一见姑母。”
顾老爷扫了一眼她手里拿的东西,言道:“人我是没法帮你绑来,东西我倒是可以帮你递去,且给我吧。”
听白眼中浮上一抹希望,将东西呈上,还不等开口,又听顾老爷嘱咐道:“至于离开的事,以后就不必在她跟前提了。”
“好......”岳听白无法子,只好转头道:“簪月姐姐,我们走罢,已然到进宫的时辰了。”
马车渐渐离开视线,顾老爷这才转身往回走,却一眼望见妇人立于府门之内,一身单衣,目光遥遥,满面泪痕,只眺望着那长街上正远去的马车。除此之外,好似什么也顾不得。
顾老爷连连朝旁人招手:“你们都是死的吗!还不给夫人拿件狐皮来。”
院中深处疾步跑来的丫鬟还算及时,边往自家夫人身上裹着衣边赔罪道:“老爷恕罪,夫人突然跑出来,我们便没来得及拿外衣,老爷恕罪!”
岳氏不理会他们的动作,落寞地盯着顾老爷手中的包袱,喃喃道:“还是要走......她还是要走......”
顾老爷有些不耐,倒还是上前抚着她的背,极力安慰着:“孩子长大了,她本就不是京中黄鸟,想成为自由的鹰也并非是错,何必伤了情谊?再者说,长公主势大,我顾家一介商贾有什么脸面和人家闹得不快?规规矩矩将人送走,殿下一高兴,定不会叫顾家吃亏的。”
岳氏固执地打开那包袱,翻出暖袄,一眼瞧见那上面是自己素来喜欢的纹样。泪水决堤,再也提不起劲来,身子径直软了下去。
那个小丫头......怎么就这么想去走那条看不见前景的路呢......
尹清徽的治疗不算慢,听白只小睡了一会儿,便感觉尹清徽将自己穴位上的银针已尽数取下,她有些睡眼惺忪,言道:“多谢天师。”
尹清徽扫了她一眼,不冷不热道:“今日怎的没见簪月掌司在外头等你。”
听白垂眸,含糊地说道:“掌司近日事务繁多,我不甚清楚,可能晚些时候才来接我了罢,还要烦劳天师将此屋再借我逗留片刻。”
尹清徽无所谓道:“随你歇着,这间本就是单留给你的。本天师还要去侍候陛下,就不陪你在这了。”
听白颔首:“叨扰了。”话音未落,就闻见殿外一声细嗓:“陛下到——”
尹清徽颇为意外地朝外瞧了眼,前行几步后,又回首叮嘱了声:“陛下近日为朝政烦忧,应是有正事来找贫道。岳小姐切记不可出这道门,若是听到什么不该听的……”
岳听白点点头,应道:“天师放心。”
尹清徽浅笑一声,这才踏出门去。刚赶到正殿门口就听见里面一道碎瓷声,他压下心中烦躁,推门而入,却又差点被迎面而来的瓷瓶砸中。
瓷瓶擦身而过,他无奈视之,转眼冷瞧着屋内的满地狼藉,朗声开口道:“这是谁惹陛下不快了?臣这就想办法为陛下出气。”
“那个顾琛算个什么东西?敢堵在朕的寝宫门口跟朕要旨意!五六万的灾民,朕能有什么办法,把国库粮仓都给了他们,京都用什么,吃
什么?总不能让宫里的人都饿死,去养活那些贱民罢?”
尹清徽略一思索,踏进屋内将房门掩上,“陛下何须动怒?孙大人不是说,此事他会想办法的吗?只要陛下不出面给那些人机会,由着他们哭天喊地去。国家辅臣都不在,没有陛下的旨意,他们不敢擅动国库粮仓。”
刘笙摇摇晃晃,显然是宿醉未消,他自己晃到中间的大塌上坐下,踢掉鞋子,提起塌上小案上的酒瓶就喝,灌满了口酒才有了些满意的神态,咂巴咂巴嘴道:“孙无忧说,他想办法?他两日没进宫了,忙什么呢嗯?把这烂摊子都扔给了朕,他倒是逍遥快活去了?”
尹清徽不紧不慢地往前踱了几步,冷冷瞧他:“陛下怎会如此想,萧鹤明萧大人在会稽之地镇压有功,孙大人这两日在筹备封赏他的事呢。”
刘笙仰着头,嘴里喃喃:“好,大功——得赏,重重的赏。”
尹清徽这才凑上前俯身道:“江南会稽之地如此放肆,孙大人筹谋着,想让那些俯首称臣的流寇奉上些粮草作为抵罪,或许可解京都燃眉之急,这样陛下就不必开国库了。只是顾琛他们定然是不肯的,此事大概要悄悄的办,等大事已定,就由不得他们不肯。”
刘笙提起三分精神,笑道:“这样好,这样好。”脑子转了转,又道:“还活着的流寇就那么点儿人,凑得够那么多粮食吗?可别喂不饱,到时岂不又要管朕要?”
尹清徽冷笑一声,回身朝着屋门走去,在开门的前一刻停了手,再回眸时目中宛如阎罗索命,“那是引起暴动的流寇,罪大恶极。即便将他们的尸身当做粮草供奉上来,又有什么不成?”
“流民,吃流民。呵呵呵......”皇帝笑得癫狂,“真想知道,到时候他们听说了自己口中的是什么肉,该会有什么样的神情。”
忽然,门外远处一声浅浅的“吱呀”传进了他的耳朵,他对气息是何等敏感,屋外有几个人、站在哪他都一清二楚。目中杀气已现,尹清徽怒喝一声:“谁!”
殿门随着他的掌风大开,一阵狂风吹进来,几乎快要模糊了刘笙的眼睛,刘笙嘴里含糊道:“有人偷听,杀了便是,别脏了朕的眼。”
尹清徽半眯着眼,扫视着门外的每一处,掌中劲风已起,触之即死。他一步一步地往外迈着,仔细搜索刚才那道熟悉的气息。
“出来。”他冷道,“现在出来,我饶你一命。”
真是奇怪。院外的侍卫都在五十米开外,竟无刚才那道气息,他心中纳闷,停了脚步,慢慢回身就要往回走,口中叹息:“竟叫他逃了?”
可刚刚回身,迈出去的步子还未落地,他忽而又将目光转向大殿右侧屋檐下的暗处,目光贪婪而无情:“抓到了。”
墙柱后的少女周身颤抖,眼睁睁看着那人一步步的靠近,她终于要紧牙关克服那阵难以抑制的寒颤,转动轮椅,毫无留恋地往后跑。
但已经来不及了。
那人明明是不紧不慢地在追她,可每一步都比她快,越来越快...她拼了命一样的转动轮椅还是距他越来越近,她怕得快要疯了,甚至失声大喊:“阿姝...簪月!簪月姐姐...”
簪月...阿姝...你们在哪...
救救我,也救救他们...
尹清徽嘴角牵动着笑意,随手扔一石子便将轮椅打得调转了方向,听白只觉一阵眩晕,自己正前方就突现那张骇人的身影。她几乎是毫不顾忌地按下轮椅把手的开关,机关内的短箭迅速射出,尹清徽还真没料到她还有这一手,闪身略有不及,右臂与右腿便都被划出一道不浅的血痕。
“这可不太好啊,小丫头。”尹清徽睨了眼伤口,“你这样的人也能伤我,我还真是有点动怒了。”
“这该怎么办呢,嗯?”
听白慌乱地摇着头,她甚至说不出乞求的话来,再次转动轮椅,她除了逃,便只有逃。
可转动的轮椅忽而无法前进,她回眸一看,是那人的手已然死死抓在了轮椅背上,无论她怎样动也撼动不了分毫,那人仿佛是喜欢看她垂死挣扎的模样,并不急着杀她。
记忆重叠,多年前从项城逃出来的那一刻,也是有个满脸是血的将士,一把抓住她的头发,却不急着杀她,只笑着看她疯狂挣扎,笑她的不自量力。
等回过神来,她已经站起身来,一步、两步...她迈开了步子,在没有任何的助力下。
那双颤抖的腿,支撑着那小小的身体,在朝着希望跑,期望能得到救赎。
连尹清徽都惊得松了手,笑得多了几分诚意:“你这样给人惊喜的病人,我还真有点舍不得杀了。”
“簪月...簪月姐姐!”
可一声惊呼,将尹清徽拉回残忍的事实,远处似乎有一身量纤细的女子正是少女所寻之人,尹清徽的笑意渐敛,黯然道:“可惜了。”
感受到身后人的靠近与杀气,岳听白忽而大喊:“簪月姐姐,他们想要把会稽的流民给吃...”
“别杀她!”这一道呼喊,不仅是簪月的,还是从大殿光着脚跑出来的刘笙的。
少女倒在血泊中,令这一声呼喊显得无比可笑。
岳听白只觉背部火烧火燎的疼,嘴里控制不住地往外流着血,她无助地倒在冰冷的雪地里,呼吸一点点离去,她尽力地偏头,只想让眼中的最后一道影像变得无暇,最好什么都不要看到,就看着那天、那云。那也是阿姝能看到的天,和云。
阿姝你看啊,当年你从项城的屠戮者手里救了我,可如今,我还是没躲过。
早知今日,何必为了我,吃这么多年的苦。
如果一切都没有发生就好了,项城没有被攻下,阿爹阿娘都还活着,等我们长大了,就结伴去大草原上,赛一场烈马,喝一壶马奶酒,再听着风里的马头琴曲...
可会稽的那些被迫反抗的流民流寇,又该怎么办呢,他们会被人救下吗?阿姝,你会来得及救下他们吗?
如果天下,永远没有战乱,没有干戈,就好了呀。
第101章 玉玦(三)
正于项城帅帐中, 与众将领研讨守城新方案的秦姝只觉眉头一痛,她忙不迭地抬手去抚,却在动作间——失手刮断了腰间的玉玦带子。
玉玦落地, 一道清零的脆响, 打断了众人的争论不休。
众人偏头朝正中首位上的女子看去,见着女子单手撑着沙盘边沿,另一手死死摁着眉间,痛苦的神情难掩,将领们纷纷出言关切道:“殿下怎么了!”
“殿下?快来人传军医!”许青霄朝外喝道。
“不必。”秦姝竭力压制那阵突如其来的疼,佯装无谓地敲了敲额头,唇边浅浅带笑,“只是近日没睡好, 犯了头症而已。”
“当真无事?”谢行周关切问道。
秦姝神情中含了几分犹疑, 口中却道:“无事。魏军来势汹汹, 我这点儿小毛病,抵不过军中将士身上伤痛的万一。”
“只是...”她垂首去瞧那已然碎得七零八落的玉玦,惋惜得低低叹息:“弄坏了阿白送我的东西, 不知道回去之后她要怎样闹腾一番了。”
少女的气息, 远比众人想象中消逝的还要快。
那一掌, 直逼心脉,药石无医。
可但凡能给簪月一点时间, 哪怕只有短短须臾,让她来得及将胸口随身携带的保命丹药予她服下, 或许事情都会发生转机。
但女孩似乎很急着走。等到簪月快步狂奔至她面前,小
心翼翼地去探她鼻息时, 已然是什么都来不及了。
那具温温热热的身体,卧在冰冷彻骨的雪地里, 被一点一点的吞噬温度,再也吐不出温热的气息。
轮椅就停靠在几步之外,失去轮椅的女孩在簪月心中是罕见的,就像将军手中没有握刀,像医师手中无草药。她心里无比清楚女孩双腿恢复的状况如何,清楚女孩近日即便可以勉力行走几步,却无论怎样都是不敢放开轮椅作支撑的。
她不敢想,她当时...该有多么怕。
“是你,杀了她...”簪月的双目通红一片,她从未如此憎恶一人,而这人就立在自己眼前,气定神闲地冷瞧着那样良善的女孩死去。
她自问手段也算狠辣,审问暗探时的法子有时连主子都觉不堪入目,自幼学医学毒使她的本领日益增长,不管多么嘴硬的犯人,都无法从她的地牢里好生走出去。
可她也是有心的,她也清楚,什么样的人不该被涉入局中,不该被那样对待。
“尹清徽,向弱者出刀,你枉为人!”
她甚至等不及听他的回应,身体本能似的向前猛冲,翻手为爪,直朝他喉咙而去。
尹清徽大抵也想象不到,簪月竟敢在皇帝面前公然动武,短暂的错愕后便闪身躲过,只是腿上的箭伤到底还是阻碍了他的速度,闪身略有不及,脖颈被那劲风划出一道浅浅的血痕。
他哂笑着,抹了一把脖子,冷瞧着指尖上的血迹,玩味道:“曾经差点死在我手上的人罢了。今日竟险些着了你的道?”
簪月一招不成,不肯罢休,抬手又去近身相逼,尹清徽虽碍于有伤,可功力不减,本就是江湖上赫赫有名的人物,面对女子毫无章法的招数,顷刻间就占了上风。
刘笙原本还愣愣地望着雪地上的少女,不知怎的,忽出言喝道:“簪月,放肆!”
簪月微微侧目一瞬,手上动作竟丝毫不停,置若未闻一般。
这倒令尹清徽颇为意外,抵挡的动作不紧不慢,还有闲暇开口道:“身为陛下直属的九层台掌司,你敢不听上命?有意思。”
簪月只道:“若能杀你,我为姑娘陪葬又何妨?”
“还是个小姑娘,沉不住。”尹清徽笑道,动作忽而发狠,招招不留情面,不等簪月反应过来这变化,便趁势一个翻转。大袖拂面晃了簪月的视线,等回过神来,她整个后背都暴露在他面前,喉咙已在男人掌中。
她顿时如他掌中鱼肉,动不得分毫。
男人一面瞄着侧后方皇帝的动静,一面朝簪月冷哼道:“遇到些事情,就乱了心智,你想杀我,起码也该抽出你那鞭子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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