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声闷响。
跪地之后,膝行三步。
“你...”他说不出话来。
秦姝的目光一直跟随着他,落在他身上如同柔光一般,他从不知,这小小女子也能有这样的见解。
秦姝皱了皱眉,不知是想到什么,面上忽然一紧,像是极力忍着痛楚,眼眶隐隐发红。
她转过头去,“我自认能做到的,已经都做了
。如若顾尚书依然认为使用这般手段的人不配与您为伍,秦姝绝不纠缠。但,我仍要说一句,大宋想要昌盛,不能缺了尚书这样的人,还请尚书珍重自身。”
她站起身,“言尽于此,尚书自断便好,我先出去了。”
他眼睁睁看着秦姝提步而走,只差一步便踏出门外,他终于忍不住大呼一声,“殿下——”
秦姝驻足。
“臣,愿对殿下肝脑涂地,共创我大宋盛世——”
她提着的这口气重重放下。
回身去扶他,眼中的泪险些落下,她忍了又忍,“朝中有尚书,是大宋之幸。”
顾琛却没有忍泪的习惯,面上泪痕更甚,狠狠抹了把脸,愧疚道,“殿下深谋远虑,非常人所能及。是臣浅薄了,臣以为...臣以为...”
他这样的身子,两日未进食便虚弱的很。秦姝把他扶回榻上,“忠奸之分,岂能一两件事就看得出。”
见男子仍缓不过来神,秦姝揶揄了句,“尚书可别急着投诚,说不定我真是个大大的奸臣,今日都是骗你的呢?”
顾琛愣愣地抬头,“啊?”
秦姝的笑意凝在脸上,哦,这个尚书不太开得起玩笑。
她抿了抿唇,觉着还是先给他弄点吃食比较要紧,“尚书安坐,咱们先进些饭,再说那些可好?”也不等他回应,就朝着门口走去。
手都搭在门上了,身后忽然传来一句,“不会的,奸臣不会想到这些,今日午时的行刑也不会暂停的,你是用三十人换了七千余人的性命。”
秦姝回首,眼中柔软而坚定,“今日那三十人,是他国的暗探和早就定罪的死囚。”
“本宫鲜少失手。”
门外的白羽听得清楚。
他身姿挺拔地立于门外, 身后就是高阁最外层的栏杆,栏杆之外,是暖人心神的夕阳。
门被推开, 蓝青色的裙摆映入眼帘, 目光上移,那女子面上还留着笑意,甚至在看见他之后仍没有将笑容收回。
他唤了声,“主子。”
秦姝回身,将门关好之后才转过来瞧他,莞尔一笑的样子令白羽心中更加复杂,“你饿不饿?”
白羽:“嗯?”
“陪我去找点吃的?”
“好。”
一路无言,他小心翼翼地跟在她身后。
其实他已经许久没有被罚了, 他心中喜爱在秦姝带领之下的九层台, 羡慕许青霄能够在许多事中帮得上忙, 因此他也想去战场,去夺取功名,去做那朝中威风赫赫的大将军。
他受尽先帝和秦姝的栽培, 练就一身本领, 希望能够竭尽所能地回馈他们。
可他似乎已经习惯了, 习惯九层台事事争先,习惯秦姝不论情义的谋划。
所以他害怕, 他害怕秦姝会失去判断,害怕秦姝低人一头。
她今日似乎很有兴致, 亲自煮了素面,他隔着热气瞧她, 却被她抬眼看了个正着,“拿碗去, 快煮好了。”
他收回目光,心绪却没收,只随手拿了两个大碗。
秦姝又扫了一眼,瞪着他,“两个碗,你是想不给谁吃?”
白羽这才猛然回神,懵懵地和她对视一眼,“啊啊,属下知道了。”
秦姝将三个空碗盛得满满当当,这才开怀一笑,“吃点儿素面,挺好。”
白羽跟着点了点头。
“你拿两个,用托盘拿着,莫要烫了。”秦姝随手抽出几对筷子,也来不及数,心急地捧着自己那碗朝外面走去,“快跟上。”
白羽觉得自己有很多话要说,可她的步伐一直未停,他也就没有机会挑起话口,默默跟着她的身影,又回到方才那个房间。
秦姝脚尖轻轻踢了下门,肩膀挤开那道不宽的门缝,把自己手里那份给了榻上的顾琛,随后才将一旁的小椅搬到茶案边,“白羽,进来吃饭。”
白羽踌躇了片刻,还是坐下了。
顾琛感激连连,两日未进食就馋这口热汤和素面,当即也来不及推辞,拿起筷子就先吃了起来。
秦姝放心了些,这才看向白羽,“吃饭吧。”
她浅尝了几口,味道不错,只是有些烫口。吹面的空档,她随口问道,“刚才不是有话要说?现在想说吗。”
想是想的,他瞧了瞧榻上专心吃面的顾琛,仍然坚定道,“想说。”
秦姝点头,表示在听。
“是属下愚钝,没想到主子是为了打压尹清徽才提早亮出那张牌。”白羽在来时路上见到簪月脖颈上的浅痕,出言相问才知道全程,原来自己错得这般离谱。
“至于主子这段时日的行事,确实是属下浅薄了,属下知错。”白羽咽了咽口水,他现如今已然明白,她是在以大宋为重。
他理解,但他眼中的关键是,陛下理不理解。
他没忘了,和她做交易的人,是陛下啊。
秦姝感觉到他的迟疑,抬眼瞧他,似乎知道他在想什么,“艰难与否,就不必多言了。”
她何尝不知道此路艰难。
害人易,杀人易,解人猜忌难。
虎口夺食,更难。
他盯着她,只想说最后一句,“让陛下迅速亲政,是主子如愿的最快办法。”
秦姝这口面终于进肚,完全不顾及身后的顾琛有些傻眼地看过来,“亲政?他要学的东西多着呢,亲什么政。”
“你也一样,想要九层台?慢慢学着吧。”
顾琛不知道该不该提醒她,自己还在这。秦姝就回头瞅瞅他,“尚书,面还烫吗?”
他的面都快见底了,“啊...不烫了。”
“不烫就快些吃,吃完睡一觉。”
顾琛瘪瘪嘴,跑他这儿来吃饭,却不和他聊天,九层台是没有书房吗?
秦姝扭过头来,又喝了口热汤才道,“今日就多说几句,说说曾经鲜少提起的。”
“你想要成为九层台之首,就用心些听。”
“曾经我与陛下约定之时就说过,不会把九层台涉事进来。我明明这样说了,却没把事情瞒着你,是我不对。”
白羽眨了眨眼,继续听着。
“今日教你,希望还不晚。九层台立身之本,绝不仅仅是为了君主能更好的监视臣下,它还需要对整个大宋负责。”
“因此,扫清朝堂奸佞是一回事,辨别君主话中的对错又是另一回事。”
“我们身处在这个位置,有些时候要比君主更了解谁是忠,谁是奸。”
顾琛侧卧着,背对着她,静静的做个听众。
“凡事皆有对错。只论权谋,便是主动将自己变成了别人的手中刃,九层台想要存世久远,就不能培养一帮只会听从命令的痴人。于公于私,我都不希望看到那般景象。”
秦姝放下筷子,“所以呢,陛下想要的,我们不能毫无理由的去做。你可听明白了?”
一字一句,他听得极为清楚。
胸口的起伏显露出他的震惊之感。
原来,原来。
她什么都知道,什么都谋算过,且最用心谋划的——就是九层台,就是他们。
他还以为她会一走了之,什么都不顾、不要了。
“你哭什么?你不会只听了我后面这一半话吧?”
秦姝眼见着白衣青年的眼眶里落了一滴清泪,她来不及再想,赶紧伸手挡住他的双眸,“别别,以你的性子,当众哭一次要后悔好久。我就当没看见,你过后不要来闹我。你可不是顾尚书。”
顾琛扭头,怒目圆瞪。
白羽抬手,把蒙在自己眼上的那只手抓下来,嘴角向下垮着。那点儿已经被烤化了的悲凉思绪还没完全收回去,只顾着去看榻上那人。
瞪什么,再瞪挖你眼睛。
女子顺着白羽的目光回头瞧了一眼,摊手无奈,“看,他已经开始后悔了。和九层台有点关系的人都有这个毛病,哭了就后悔。”
顾琛躺不住了,身上力气也恢复不少,坐起
身来将额前的乱发拢到耳后,“咳咳,殿下。”
“诶,尚书。”秦姝忽然想起,“还未给你介绍我身边这位,是九层台掌管神讯司的掌司大人白羽,也是我最得力的。日后许多事,若是我不方便出面,会让他去办。”
顾琛拱了拱手,“白掌司,幸会。”
他这人做事一向干脆,既然这位长公主的所思所做皆能令自己心生敬佩,那便不会再犹豫不定,“殿下,臣是觉得,臣已经休息好了,什么时候可以回府去?或者说,殿下什么时候需要臣。”
“尚书心急,却也应知,此非一朝一夕可成之事。”秦姝敛了方才的玩笑之意,正色道,“况且,我们所求的东西,就意味着我们永远没有主动权。”
可猜测,可准备,却都要依照着对方,甚至是他们双方的动作来行事。
扶摇阁的事已了,就算秦姝再神通广大,也猜不准他们的下一步棋会落在哪。
“臣猜测,既然张弛已死,太后已无军政实权。陛下为了取消自己的守孝三年,定会抓紧利用已无爪牙的太后,为他夺得执政权的。”
他继续道,“臣不知张弛之死与您有没有关系,若是有,那这步棋恐怕走错了。太后毕竟是陛下的生母,和辅臣一比,这位不通政事的太后可让人放心多了。”
秦姝眯了眯眼。
她顾着大势,顾着全局,这个月的所有事发展得太快,太急。这样的漏洞,她确实未能自查。
这顾琛对内政的了解和判断,倒是远超过自己所料的那般。
不鸣则已,一鸣惊人。
这许多年都未曾过于的崭露头角,秦姝可差点儿真拿他当个正直单纯的技术官员了。
“若我说,我并不想在此事妥协,甚至有万全之策,能令太后彻底退出权利争端呢?”
“那殿下就是在堵陛下的路,殿下危矣。”
“他的路有我一人足矣,待到他真正成为明君那日,即便是守孝之期未到,我也会助他亲政,因为他才是陛下。但若是在此时一味妥协,不仅是纵容陛下沉浸在党争之中,也难保不会引起更大的争端。”
他等的就是她这句话。
此等乱世,若无胆识,缺少雄主之气,早晚会被吞噬得连那点子“贤明”都守不住。
把话说到此处,他顾琛才算是真正的臣服于她。
顾琛恭敬肃拜,“是臣妄言。此事,臣但凭殿下差遣。”
但凭差遣, 就是最好。
她将大袖中的一个小小卷轴抽出来,“顾尚书的诚意,明日便可以展现给陛下看了。”
顾琛皱着眉, 不知这是何物、何意, “这么快?陛下会不会起疑心...”他正说着,双手拉开卷轴,只看了那么一眼——
他双膝一沉,险些从榻上摔下去,幸亏秦姝在他身前扶了一把。
“尚书,莫跪。”
礼法深扎于心,他无法不拜,稍稍按下秦姝仍要扶他的动作, 恭敬地站起身来, 面朝着手中卷轴, 沉膝叩拜。
这一次,他眸中没有半点惊慌,只剩下满眼的肃敬。
秦姝坐在一旁, 等着他直起身来认真瞧一眼那卷轴上的字。
“这...这...”顾琛瞠目, “原来他早就料到...”
“也算不上早就料到。只是为了以绝后患, 所以这封手书留在了我手里。”秦姝语气淡淡,瞧着下首, “尚书,收好吧。”
顾琛恋恋不舍的收回目光, 将卷轴小心放好,这才把心思放回原本要说的话上, “殿下的意思是,明日早朝, 臣就呈上这封手书?”
他轻“嘶”了一声,“这未免有些冒进?虽然第二句话有倾倒之力,但第一句话也会令陛下...”
“谁说要在早朝呈上去了。”女子的眉心隐隐动了动,眼中闪过一抹狡黠。
白羽试探道,“似乎,早朝之上自有可用之人。”
看着秦姝并不打算反驳的模样,顾琛明白个大半,“原来是殿下早有安排,那臣就要提前恭祝殿下心想事成了。”
秦姝勾手,示意他坐起身来说话。
他这才重新坐回榻上,双手撑着膝,面上认真,“臣是觉得,短短一日之间,臣便成了公主的臣下,此事未免会让陛下生疑。”
“况且您在朝上的安排定会让陛下心生不满,您在朝下不消一消他的火气也就罢了,还让臣再添一把火...”
陛下不把她揪过来发顿脾气,就怪了。
“是啊,处处都可疑,处处都令他不满。”秦姝煞有其事的总结道,指尖上绕了几圈耳边的青丝。她尾音拖得老长,长得像是在思考什么了不得的事儿,却突然转头问了一声。
“你说,他气得过来吗?”
顾琛:?
不对劲,这个殿下不对劲。
大好的天气,他浑身打了个寒颤。
他只觉自己心甘情愿跳进一个火坑,命悬一线,却有一番别样滋味。
......
秦姝与白羽从那房间里走出来时,天已经擦黑了。
她立于高阁之上朝天边望去,最后那抹光亮在自己眼前消失不见。
楼阁高,风也大。她迎着晚风,衣袂翩跹,连青丝也被刮得凌乱。她忍不住缩了缩肩,叹道,“该入秋了。”
白羽也随之看过去,“快九月了,主子穿的单薄,回房去吧。”
秦姝垂眸,看着被风吹在自己裙摆上的,那片泛着杏黄的落叶。稍稍弯了身子拾起,拿在手上瞧了又瞧,“你回去吧,我去寻听白。”
起风了,也不知道她有没有乖乖添衣。
“是。”对于岳听白,他们从不会多问。
她步子大,走得却不快,在楼阁的每一层绕了又绕,像是有意地享受片刻的安宁,享受无人环绕在身边,享受无事可做的这一瞬。
她去看了听白的房间,簪月的房间,还有自己的房间,都未曾找到那总带着明媚笑意的少女。本还从容的慢步逐渐急迫起来,顶着不小的秋风在楼阁中穿梭着,那风隔着女子的轻轻衣物,吹得她单薄的身形愈加明显。
步子快了起来,也就不觉冷了。可那单薄的身子,任谁看了都会说一句,近来是否太过辛苦。
快要行至谢行周那间房时,她终于又听到了熟悉的女声。
房门大敞着,少女的声音也很容易被听得清晰。
“那你需要轮椅吗?就是我用的这种,里面还装置了一些机关短箭,只要一摁这个这个,就能射出来箭了,一点都不怕有危险。”
里面的男子似乎婉拒了一下。
少女又道,“你不用担心,你的腿医治的及时,不出一个月就能站起身了,但这一个月,还是不要乱动为好。”里面滚动轮椅的声音响起,她似乎在打量着谢行周,“只不过,一个月不能走也忒憋屈了,你不憋屈,我都替阿姝憋屈。”
秦姝眉心一跳。
男子果然问,“阿姝憋屈什么?”
听白“啧”了一声,“每年九月重阳节,朝廷都要有会宴的呀,阿姝每每在宴席上喝醉了,都要先去长街赏菊吃糕,再陪我去寺庙祈福,哦对!还要喝菊花酒...”
秦姝稍稍上前几步,透过墙与门的间隙看过去,少女讲得眉飞色舞,就差把“这么好玩所以你也要去呀”这句话挂在脸上。
可那谢行周像是故作听不懂,“这么好玩,那殿下憋屈什么呢?”
岳听白的小脸一下子垮下来,半是疑惑半是悲伤,“原来你不想陪她一起去?”
“唉,可是我看总有世家子弟想要陪阿姝登高,我想着你或许...”
这句话纯纯是胡说的。
而且还挺没技术含量的...整个京城知道秦姝身份的基本都对她敬而远之,偶尔在街上
会有几个未见过她面容的翩翩少年郎,多半也就是远观一番,想要搭话的总会被女子的眼刀吓退。
秦姝无奈扶额,这丫头说谎也忒假了些。
刚想抬脚冲进去解她尴尬,却听谢行周惊呼一声,“那殿下呢,有没有答应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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