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我是在想世上怎么会有你这般厉害的人。”他忍不住感慨,“这么离谱的店,居然也能在你手里风生水起。”
万宝楼从开铺子到起名声,足足用了三十年才拢住那些贵客。而香奢楼吸引所有人的目光只用了三日。
三日啊,让他来想要用什么法子打响名声,他都没有头绪。
而面前这人,不识字也没做过生意,居然轻轻巧巧地就拿了个开门彩。
“又用这种眼神看我。”陈宝香歪着脑袋笑,“就这么崇敬我?”
“是。”张知序轻轻点头,“甚至想扭身回去宫里,对那些骂你的同僚说一句没长眼的东西。”
怎么会有人看不见陈宝香的好呢,她明明整个人都在熠熠生光。
面前这人被他逗乐了,扶着他的肩笑得前俯后仰。
许是看她笑得太开怀,又许是看她嘴角沾了点没吃完的糖酥,张知序低头看了一会儿,还是没忍住凑过头去。
楼间的笑声戛然而止。
陈宝香有些诧异于这人的动作,但只片刻,她就笑着将他抵在栏杆边上,放肆回压。
张知序这人多思多虑,有时候像只不敢长停叶尖的蜻蜓,故作沉稳只是表象,不安才是他的常态。
可他也总会毫不掩饰地夸她认可她,自己都半截淹在河里的人,还想努力将她往上托一把。
陈宝香自问不是个完全没良心的人,她时常也想馈他同样多的情意。
陈鸢儿和程槐立的经历告诉她,人是会变的,人的感情也是,今朝缠绵不可分,明日许是就情意消磨不剩分毫。
如果一头扎进去,游得远了回不了岸边该怎么办?
她还有别的事要做,不能死在牢里,也不能淹死在他这里。
唇齿分开,她眼神清澈。
抬眼看过去,张知序眼里情意涌动,却在触及她的目光时变回冷静克制。
她偏还笑眯眯地凑过去问:“甜吗。”
面前这人拿她没有办法,红着耳根嗯了一声,然后朝她伸出手。
“什么?”她不解。
“卿卿。”他道,“明日想戴它去上工。”
陈宝香将他后脑勺按下来就又亲了一口:“这个吗?”
“……”他连脖颈都一起红了,眉间微微皱起,像是想说她无赖,却又无可奈何。
白皙的手指来回捏着袖口,喉结在交叠的衣襟间滑动。
真是秀色可餐。
陈宝香卿卿递给他,笑问:“明日公子可否赏脸去摘星楼一起用饭?”
“明日不行,后日可以。”他道,“族中有人升迁,明日晌午父亲让我去摘星楼吃酒。”
“那就后日。”她豪爽地甩了甩银票。“这回我请。”
张知序骤然失笑。
两个人在一起久了,其实反而会不知道感情到了什么地步,只觉得当下过得不错就行,今日看见你很开心,明日也是。
爱意像弥散在空气里的淡香,无法被抓来掂量。
“马上就是春闱了,你不说帮着各处走动,怎么还净拖后腿。”
摘星楼上,张元初一边走一边板着脸道,“折子不许再往上递了,再递下去祖宗都保不住你。”
“还有东荣府那边,你到底跟谢兰亭有什么仇怨,非参得他丢了官帽?人家侯爷来问我,我还得给人赔笑脸。”
“近来也不回祖宅看看长辈,几个老人家都不高兴了。”
张知序跟在后头踏上摘星楼的台阶,话都应着,但一句也不往心里去。
别家孩子都是十六七岁就生出反骨不服管教,他的反骨来得有点晚,二十年才堪堪长齐。
不过也挺有用,他不会再因为父亲的责难而自责,也不会再让他左右自己的决定。
折子要递,谢兰亭要参,祖宅最近就是没空回。
一脚踏上摘星楼的第十层,迎着外头和煦的春风,他愉悦地吐了口气。
“凤卿终于来了?快坐。”张蕴丰朝他招手。
这是三房那边的祖父,张知序有礼地问安,再跟着入座。
原想随便吃两口就应付过去,谁料没坐一会儿,旁边的空位突然又坐下来几个人。
“张大人,在下礼部苏临允。”来人朝他拱手,“这是小女胜意。”
张知序礼貌颔首,扭头继续尝摘星楼的新菜,这道菜上次没吃过,陈宝香应该会喜欢。
“凤卿。”张元初不高兴地出声,“你不跟苏伯伯多聊两句?”
有什么好聊的,前日才刚在朝堂上吵过架。
张知序放下筷子,转头问张蕴丰:“三祖父最近身体可好?”
张蕴丰看他一眼,长叹一声:“你又不是不知我底下那几个晚辈的德性,身体好有什么用?福气不好,不像苏大人,前些日子听说大女儿生了个龙凤胎?”
苏临允笑道:“运气不错,一家子都平安。”
张蕴丰满脸羡慕,又看向苏胜意:“这是你的小女儿吧?瞧着年纪挺小。”
“过完年也已经十七了,不小了。”
“比我这孙儿是小几岁,但瞧着倒也登对,不知可许了人家?”
“……”张知序后知后觉地抬起眼。
如果没记错,他上次才与父亲说过近年没有成婚的打算,父亲当时也应了,说先立业再成家。
结果怎么的,二话不说直接相看?
“张大人。”苏胜意似乎被他的脸色吓到了,小心翼翼地道,“难得有机会见您,我有几句诗想请教。”
扫了桌上众人一眼,张知序得体地起身:“苏姑娘,借一步说话。”
苏胜意有些受宠若惊,连忙起身跟着他走去露台之外。
今日的摘星楼很是热闹,各处厢房席面都有人,吵吵嚷嚷的声音不绝于耳。
苏胜意脸红得厉害,小声喃喃:“大人写的《树论》小女拜读了十遍也不止,今日能得见大人,小女十分欣喜。”
四周很吵,所以她才壮着胆子开了口,其实没指望张知序能听见。
但不知怎么的,她一说话,四周突然就安静了一瞬。
于是这话脆生生地就朝张知序飘了过去。
苏胜意吓得捂住了嘴,不安地看着他。
张知序平静听完,有礼地颔首:“浮词浅句,不值抬爱。”
他在栏杆边站定,目光落在她的头上。
“请恕张某冒昧,姑娘的簪子样式不俗,张某也想买一支送心上人,不知姑娘可否告知铺面所在?”
摘星楼上觥筹交错。
席间的长辈们一边谈笑一边不住地往露台的方向看,却见苏胜意含羞带怯地出去,一脸愠怒地就回来了。
她坐下就小声对自己的父亲道:“不是说张大人没有心上人吗,爹你骗我?”
苏临允脸上有些挂不住,含糊地道:“没听说有啊。”
“那我方才该带您一起去听听才是。”苏胜意直摇头,“做媒做到有主的人身上也太失礼了。”
苏临允噎住,看向对面的张元初,后者脸色不太好看,皱眉瞥向露台。
张知序正慢条斯理地拿着小抄记店铺名。
那簪子上头的彩珠花里胡哨的,他觉得一般,但料陈宝香一定会喜欢。
也不是要巴巴赶着给她送礼物,但毕竟人家都送他腰饰了,还礼是应该的。
苏家这位姑娘还挺好说话,不但告知了他店铺,还说了地址,他一笔一画地记好,收拢纸条就打算从侧梯下楼。
结果眼皮一抬,他看见了隔壁露台上的人。
岑悬月和赵怀珠都目瞪口呆地看着他,仿佛已经站那儿很久了。
张知序心里一沉,顺着她们就往后看。
陈宝香站在两人身后,手里捏着一块已经冷了的饼。
她低头打量了一下那饼里的馅,慢慢咬了一口,才又抬起头来看他,扬唇一笑:“还真让我猜中了,张家的宴就在这一层。”
“……”张知序心里一沉。
先前裴如珩跟岑悬月凑一块儿,陈宝香心里什么感受他是清清楚楚,这人压根不会给人解释的机会,谁让她不舒服她就会直接放弃谁。
看看门口那边刚回去的苏胜意,再看看里头那显然目的不纯的宴席。
张知序连楼梯都不走了,径直攀着栏杆就翻身落去隔壁露台。
“小心些。”她啧了一声,上下打量他,“急什么。”
“我来之前不知道是这场面。”他飞快解释,“已经跟人说清楚了,下回我不会再上他们的当。”
“他们想看别的姑娘合不合你眼缘?”
“合不了。”他直皱眉,“我又不是非得成亲才能活下去。”
陈宝香被他逗笑了。
她将他散落的一丝墨发拢回发冠里,又拍了拍他的肩,神情轻松:“行了,继续去吃宴吧,我们这儿也还没吃完呢。”
张知序缓缓冷静了下来。
他盯着她看,似乎想从她眼里找到些情绪。
没有,陈宝香坦荡地与他回视,寻常得像是两人只是在街上偶遇,无波无澜,无关紧要。
好像压根不在意他跟谁在一起,在做什么。
“嗯。”张知序垂下眼皮,“那你们先吃,我走了。”
“张大人。”赵怀珠欲言又止。
陈宝香挡住她,笑眯眯地朝他挥手:“晚些时候再见。”
“好。”
两人平静地告别,陈宝香目送张知序从她这边下了侧梯,身影转瞬就消失在视线之外。
“师妹,你这……”
“我挺好。”陈宝香伸手捂住她的嘴,“难得高兴,咱们一直站这儿像什么话,回去发钱去。”
香奢楼已经赚了些钱,按理说刚开张,这钱得留着后头铺货周转。
但马上就是春闱了,今年的科举并没有改制,薛蘅玉林满月等人都得像往常一样去走门路。
陈宝香特意在摘星楼请客,以玩酒筹的方式给她们每人都塞了点钱。
林满月不蠢,拿着银子就反应过来了,想还给她。
“拿着吧。”陈宝香撑着下巴笑,“我这个当人老师的,一教不了你们习字,二写不了推举信,前路坎坷,你们得自己去走。”
薛蘅玉神色万分复杂:“老师的意思是让我们……跟其他人一样去送礼吗?”
“是。”陈宝香坦荡点头。
席间突然安静下来,几十个门生突然都齐刷刷地望着她,欲言又止。
陈宝香扫了她们一圈,笑道:“是不是想说我不该这样,你们真送礼了就跟那些歪门邪道的人没什么两样?”
薛蘅玉点头,甚至有点失望:“老师,您当初收我们只每人取一枚果子,我还当您分外清廉,远比那些人好,结果今日……早知如此,我又何必拜您。”
“是啊。”其余人纷纷叹息。
岑悬月皱眉就想说话,被陈宝香抬袖拦住。
陈宝香笑眯眯地问:“今年若没有拜在我门下,你们会如何?”
“自然是不去科考,再等一年。”
“那若明年科考之制也是如此呢,后年也不改呢?”
林满月深深皱眉,思虑一圈之后,无可奈何地道:“那就只能放弃了。”
“好,有骨气,你娘缝了上万件衣裳才供得你来上京,你说放弃就能放弃。”陈宝香抽手给她鼓了鼓掌,“哪怕对不起娘亲,你也对得起自己,是好样的。”
林满月愣住,不安地捏了捏衣角。
薛蘅玉仍旧皱眉:“世道不公,若我们听之从之,那它岂不是永远都无法改变?”
“改变是有能力的人需要去做的事。”陈宝香不笑了,一双眼定定地看着桌上这些人,“你们算什么?饭都吃不饱,书都差点读不下去,在偌大的上京里就像一粒灰尘,是生是死都不会有人在意。”
“想撼动不公,你们要付出的是你们的前程、家人的期待甚至自己的性命。满桌这几十条性命累一块儿,都可能只是御书上的‘死者众’三字而已。”
“别太把自己当回事了。”
“贪污阿谀的不公碾过来,自有清正廉明的大官上前去挡去争,在有结果之前,你们得按原有的轨迹继续走,别往车轮底下钻。”
众人被震慑住了。
她们读的书多教的是人要正直,要敢于抗争,要宁为玉碎不为瓦全。
这还是头一次有人跟她们说,不要妄做出头鸟。
“走门路当然是不好的。”岑悬月忍不住轻声开口,“但如今既不能改制,亦不能耽误你们,陈大人能做的只能是将你们托到与旁人一样的起点上,后续如何,还是全凭你们自己。”
这办法上不得台面,但能真实地帮到今年要参考的这些人。
也许有人说她甘于下流、过浊池难净其衣。
但制度如此,非人之过。
岑悬月自小读书,除了张知序那样的少年天才之外,她很少打心眼里佩服谁。
但她真的很佩服陈宝香。
凡为天下计者,必定从大局出发,将所有的人都视为一个整体,再为其谋出路。
但在陈宝香看来,这些人不是笼统的“学子”二字,她们都是鲜活独立的人,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家庭、境遇和难处,她绝不会用她们的前程去为改制铺路。
她想自己铺好路,再让她们踏实地踩。
岑悬月甚至觉得惭愧,自己一个文臣都没敢做的事,她一个武将倒这么尽力。
“你们各自的户籍我也都看过一眼。”岑悬月叹息开口,“远的不敢说,淮北一带我还是说得上几句话的,那些举荐信我可以帮你们要。”
“但其余地方,你们得自己去试。”
岑悬月说完还有点不好意思,觉得帮得挺少。
但一转头,她看见陈宝香笑眯眯地望着自己,甚至有点偷乐的意思:“岑大人也太上道了,我都还没开口,你就自己揽活儿了。”
哭笑不得,岑悬月道:“你的门生宴专请我来,我还能看不明白么,原是有些犹豫的,但你话都说这个份上了,我当然得帮。”
“多谢岑大人。”她颔首。
桌上一众学子慢慢地回过味了。
她们跟着起身,站到陈宝香身后去齐齐拱手:“多谢岑大人!”
声音齐整,再无疑惑。
陈宝香眨了眨眼,目光柔和下来:“我人缘不好,肯帮忙的就这么几个,但就这么几个,也能劈出半条路来。”
“为师只能帮你们到这了,后面全靠你们自己。”
“多谢老师。”薛蘅玉深深朝她一揖。
正事说完,席间的气氛重新归于轻松。
赵怀珠这才拉着陈宝香小声问:“方才你拦着我做什么。”
“什么?”
“别装傻,方才露台上那姑娘跟你家张大人诉衷情呢,你分明听见了,脸都黑成那样,怎么一转头就不让说了。”
陈宝香微笑:“外头光不亮,你看错了。”
“什么光不亮,这是晌午又不是晚上,我两只眼都瞧见了。”赵怀珠鼓了鼓腮帮子,“你还捂我嘴。”
不捂嘴怎么办,叫她大咧咧告诉张知序自己吃醋了?
不合适,他都已经拒绝人家了,全程也很有风度,她再不高兴没风度的就是她了。
若无其事地端起茶喝了一口,陈宝香道:“师姐,嘴上留个把门的吧,别去跟他瞎说。”
赵怀珠挑眉:“除非你明儿陪我练枪。”
“……成交。”
赵怀珠乐坏了,她的枪法很差,师妹先前都不愿跟她对练,说都快被自己带偏了,没想到一转眼居然这么爽快。
陈宝香回到家里,推门只看见在念书的含笑。
她往四周扫了一眼:“你张哥哥还没回来?”
含笑头也不抬继续看书:“回来了,坐了一会儿又走了,还让我给你说最近事忙,先不过来了。”
她一愣:“他明日摘星楼的饭也不吃了?”
“说是不好吃,改日再换个地方相约。”
“……”陈宝香挑眉。
她都收敛得好好的没闹腾,张二公子怎么反倒不高兴了,去吃相亲酒的人又不是她,夸人发簪好看的也不是她。
撇撇嘴,她进门坐在含笑身边,撑着下巴看着她念书。
含笑念着念着觉得不对,纳闷抬眼:“陈姐姐,怎么了?”
“没事,你看你的。”
“可……”含笑打量她两圈,放下书道,“姐姐看起来有事想问我。”
“也不是什么要紧的事,就是突然有点好奇。”
陈宝香摸了摸鼻尖,“你张哥哥那篇《树论》,我听人读过,遣词造句很不错,但怎么就够人看十遍的呢?”
提到这个,含笑就来了兴致:“张哥哥那篇文章的好处不止在词句,更在借物喻人,其中好几个比喻都妙极了,姐姐若是读过《爱莲说》,当更有体会。”
《爱莲说》她当然没读过,她就没翻过几本书,《兵法》还是因为叶婆婆当睡前故事给她念,她才摸了个熟。
的确是吃不了什么细糠哈。
“你早点睡,我先去歇息了。”陈宝香若无其事地起身,“明日还要进宫述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