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攀高枝(白鹭成双)


这《药经》据程府的大夫说,是陈宝香手抄的,上头关于生血草的外形描述与败血草一模一样。
程槐立当初就是用错了这种药,才失血难治,只能断腿保命。
宋句清看了两眼,更茫然了:“我不识字,这写的什么?”
谢兰亭抬手抹了把脸。
不识字是什么成为大盛的名将的门槛吗!
“我自边塞城起就跟着程槐立,对他不可谓不熟。”宋句清,“他若有这么厉害的女儿,早该将她嫁出去为自己换好处回来了,岂会藏着直到死才被人发现。”
谢兰亭听得都有些怀疑自己了。
“不对。”他摇头,“什么都能作假,但那张卖契做不得假,程槐立与陈鸢儿若不是夫妻,就无权做主卖掉她的尸体;他俩只要是夫妻,那陈鸢儿怀着的就应该是程槐立的骨肉。”
宋句清倚在椅子里看着谢兰亭,突然低笑出声。
“谢大人,你好像没懂这案子的提告人到底想做什么。”
谢兰亭怔然抬眼。
“杀程槐立是圣人的旨意,陈宝香无论是不是程槐立的女儿,君臣二字都在父子二字之前。”
宋句清叹息,“提告人自己想必也知道陈宝香不会获什么实罪,闹这么一出,无非是想她声名狼藉众叛亲离。”
“她的目的达到了,估摸已经不怎么在意这案子的结果,只有大人你还执着于此。”

谢兰亭觉得宋句清说得太多了,许多话与案情并无关系,全是他个人的揣度。
陆清容想让陈宝香众叛亲离不是意料之中的吗,那是她的杀父仇人,她想让她好过才怪了。
最后这话更是莫名其妙,既然提告,就一定会想要个结果,陆清容如何会不在意?
他认真地再问了些南州的情况,又问程槐立死时到底有哪些人在场。
直到子时,他才慢慢走出大理寺。
“大人,我明儿告个假。”底下的小吏实在坚持不住,“家里最近事忙,没法每日都熬这么晚。”
“大人,我也是。在桂乡和上京间一直跑,我都半个月没跟家人一起吃饭了。”
谢兰亭有些怔然地应下。
小吏们三三两两地结伴离开,留他一个站在门口。
他站了一会儿,慢慢往自己的别院方向走。
“大人。”丫鬟出来迎他。
谢兰亭看了一眼里头:“陆姑娘呢?”
“正要跟您说呢,陆姑娘说是找到了亲戚,要搬过去住,就不叨扰大人了。”
诧异抬眼,他问:“什么亲戚?陆家的人不都已经被牵连得差不多了?”
“陆姑娘没说,只说多谢大人这些日的照拂,她与您之间两清了。”
“……”
隆冬风冷,吹得谢兰亭脑袋都有点转不过来。
什么两清?
案子还没破,陈宝香的罪也没定,她就已经完成心愿了吗?
还是说,她的心愿不是扳倒陈宝香,而是——
下意识地转身,谢兰亭看了看自己的身后。
长灯孤影,街巷空无一人。
他微微睁大了眼,一直以来沉浸在案情之中的脑子有了一丝清明。
“不是吧。”谢兰亭迟疑地喃喃,“老子玩一辈子鹰,居然被鹰啄瞎眼了?”
丫鬟站在旁边大气也不敢出。
谢兰亭兀自想着两人重逢后的点点滴滴。
她出现在教坊,暗示是陈宝香权势相压所致。
她随他去大理寺,说什么也看不懂只是随便走走。
她说陈宝香嫉恨她,一旦她露面就会惨遭毒手。
一步步一桩桩,全是踩在他对陈宝香先前就有的猜忌和怀疑上。
断案之人,不能因先入为主的念头而影响判断——他一直都谨记。
但陈宝香实在是旧案累累手段多诡,而陆清容,先前又是那般的蠢笨好骗。
这两人放一起,谁能想得到动歪心思的是陆清容。
扶着门想了好一会儿,谢兰亭还是没明白陆清容是怎么做到的。
但他明白了她的目的。
——不只想让陈宝香声名狼藉众叛亲离,她也没想放过自己。
把挖的肉填回去算不得弥补,一定要在对方腿上也挖一刀才算弥补。
“大人!”随侍的小厮突然从外头跑回来,焦急地道,“您赎买官妓的事不知怎么就传到了老爷耳朵里,老爷原就身子不好,现下更是气得吐了血,昏厥过去了。”
“夫人急得直骂,让您立马回东荣府。”
“另,宫里下午就传了消息来,御史台弹劾您滥用职权,明日要您当堂回话。”
“……”
心里猛地往下沉。
谢兰亭抿紧嘴角,勉强扶着马鞍回过神,又翻身上马,飞快地往东荣府的方向走。
狂风呼啸,夜灯阑珊,上京的第一场雪终究是在马蹄渐远声中缓缓落了下来。
上京城里多是红墙黄瓦,覆上雪的时候分外好看。
陈宝香朝手心呵了口气,笑眯眯地蹲在十几个箱子面前。
“这个五十两,这个八十两,嚯,这个有一百两。记下,都记下。”
张知序纳闷地走近:“什么东西?”
“你醒啦。”陈宝香眉开眼笑地朝他张开手。
他俯身将她抱起来站直,满眼疑惑。
“我收门生了。”她勾着他的脖颈笑,“收了很多个。”
她如今虽然有侯位也有实权,但名声实在太差,等闲同僚都不愿意与之走动,收门生的确是个不错的排解无聊的法子。
他皱眉看着那些箱子:“入门礼是不是太厚了些。”
“厚吗?”她天真地笑,“她们送我东西,我保她们入仕升官,这么好的条件,这点礼不算厚吧。”
张知序:“……”
“你是嫌谢兰亭提告你的罪名不够多?”
“收礼,再给人些通融,这不是官场约定俗成的东西么,也算罪名?”陈宝香刷地就从背后掏出个册子来,“那我这抓着的跟我同罪的人可就多了,上到三省主官,下至听用小吏,包括张家的顾家的,人人都犯这错。”
“不说银票等物,光是在摘星楼挂账让别人帮忙结的,就有五十来位之多。”
张知序愕然。
他伸手接过那册子翻了两页,而后伸手就按上:“你怎么会有这种东西。”
“巡城巡多了,自然就有了。”她贼眉贼眼地将名册抱在怀里,“有这么多人给我垫背,就算我被发现受贿,也不会被重罚。”
张知序眉心渐拢,欲言又止。
“大仙。”她眼眸晶亮地看着他,“你是不是想骂我?”
老实说,是的,受贿不是什么光彩的事,她违例提拔一些人,就必定有另一些人会被不公平地挤下去。
他最近不眠不休地修科考相关的新律,就是想让每个人的入仕之路都更加公平,想让寒窗苦读的学子们得到自己应该得到的东西。
而现在,她当着他的面在受贿。
张知序满眼茫然。
陈宝香拉着他的手,轻轻晃了晃:“当不知道,行不行?”
“……有些难。”
“那你想亲手送我下地牢?”
“可不可以先劝你把东西退回去,悬崖勒马?”
“不行。”她摇头,“你是知道的,我最喜欢钱了。”
张知序沉默,眼皮垂下去,落成一片阴影,宽大的袖袍被入冬的风一吹,飘零得像孤杆上的灰旗。
陈宝香等了好一会儿,也没能从他嘴里听见那句:那我亲自去提告你。
张知序是她见过被养得最好的公子哥,锦衣玉食,没见过太多苦难,即使是最痛苦的时候,眼眸也像漂亮的琉璃,没沾上一点世俗最底部的淤泥。
他不在乎钱,也不会被利益引诱着偏离原有的路,只一心想修一个绝对公平的条律出来,再耕耘一个人人都有饭吃、没人会受委屈的天下,让所有人都开心快乐地活着。
以前她也那么幻想过,但现在,她很清楚地知道,那绝不可能实现。
但她很高兴他有这样的愿望,完全不想去打破。
这样的大仙才是大仙,才能普度众生。
但现在,大仙发现了她的“贪污”,举剑不定,左右为难。
居然没有立马扭送她去官府。

陈宝香先是一顿,而后就慢慢咧开嘴笑了起来。
她蹦蹦跳跳地过去打开一个箱子,回头看他:“大仙你喜欢吃青枣还是旁边这些番石榴?”
张知序回神,定睛一看,好么,惯用来装雪花银的乌红木铁角箱,里头装的居然是些市面上新贩的蔬果。
“这就是你说的她们送的礼?”他哭笑不得。
陈宝香不乐意地叉腰:“你这是什么语气,看不起这些?很贵的,这一箱少说也要五百文。”
大盛律例,官员私收五十两以上银钱替人办事才可被认定为受贿。
就这十几箱水果,远够不着受贿量度,只能算正常礼节往来。
长舒一口气,他往后靠抵着花坛边缘,无奈地道:“冤孽,我方才连该去牢里给你送什么饭菜都想好了。”
“送什么饭菜呀?”她不生气,倒是兴致勃勃地问。
“香叶煎鸡、荷包肉、蛋黄玉米酥。”
“哇——”双眼放光,她拽着他就往前堂走,“快快快,让后厨照做,咱中午就吃这个。”
他被她拉着往前走,还是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你收她们之前,可查过底细?”
“当然,我这些门生可厉害了,都是我亲自去找的她们。”陈宝香骄傲地道,“有的没去过私塾,自学了明经和明算;有的天生奇才,会制各式你见都没见过的兵器,甚至有人在峨眉派待过,峨眉山你晓得不?”
叽叽喳喳的声音,一点也没有要停歇的意思。
张知序安静地看着她。
他觉得陈宝香是个很坚定的人。
旁人被非议辱骂,多少会心里不舒服,要么委屈要么愤怒甚至失去理智,情绪总是会受到极大的影响。
但陈宝香不,不管挨多少骂,她依旧在按照自己的计划做自己该做的事,下朝回家之后也依旧乐呵呵的。
“被人骂不难受吗?”他忍不住问。
陈宝香潇洒地拍了拍的肩:“我的俸禄是信任我的人给的,不是这些恨我的人给的。”
只要他们无法影响陛下对她的信任,她就完全不会往心里去。
陛下才不在意她是不是弑父不孝,她只在意她的差事办得够不够漂亮。
“三个月已满,按照新律,大理寺会撤销对你的提告。”
李秉圣端坐在皇位里对陈宝香道,“就算为了做给别人看,朕也得给你点赏赐——你想要什么?”
陈宝香欣喜地张开嘴。
“不许要银元宝和金锭子。”李秉圣及时补充。
下头跪着的人小脸顿时一垮:“陛下怎么知道臣在想什么。”
“认识你也快大半年了,若还不知道你什么德性,朕也白活了。”李秉圣恨铁不成钢,“你怎么就只知道钱!”
“有钱解万难呀陛下。”她无辜地摊手,“赏赐不就该赏钱么。”
李秉圣是很想端住帝王仪态的,但听她说话,鼻子都快气冒烟了,忍不住恼恨地走到她跟前去用丹寇戳她眉心:“想点别的,想点钱以外的东西。”
陈宝香顺着她的动作跪在地上前后摇晃,眼巴巴地问:“只要是钱以外,什么东西都可以吗?”
“你先说来朕听听。”
咧嘴一笑,陈宝香道:“那臣想请陛下赐臣一座祖坟。”
李秉圣:“……”
人活得久了,真是什么话都能听得见。
她乐得笑出了声:“你说赐你什么?”
“回陛下,祖坟。”
“是要朕给你一块风水上好的地?”
“不。”陈宝香抬眼道,“是想请陛下允臣以叶琼心之名立族,起祖坟,葬生母与其余亲人。臣百年之后,也入此地长眠。”
李秉圣诧异了一瞬,倒是理解了。
陈宝香无父无母,亲人也寥寥,但她想葬进这座祖坟里的人应该很多,除了这个叶琼心,恐怕还有她当初说的在天凝山土坑里护着她的姐姐们。
她看向旁边的花令音,后者拱手道:“青山附近还有空地,可以让人去划。”
李秉圣挑眉:“朕是想问你这合不合规矩,你倒是好,连忠臣坟的地都替朕送出去了?”
“臣冒失。”
“行了,你们也就是仗着朕舍不得你们,一个两个都来朕跟前耍滑头。”她啧了一声,“让鸿胪寺去帮着办吧。”
“多谢陛下。”陈宝香笑着一磕到地。
大理寺追查陈宝香不成,反而让她得了赏赐,朝中不喜欢陈宝香的人可难受坏了。
他们开始在这座坟上找茬,想挑出新的毛病来。
没想到一查还真查到了问题。
叶琼心,先朝宰辅叶霜天之女,因叶霜天获罪而受牵连,被贬谪出京永不录用。
“这样的人若入了忠臣坟,岂不是忤逆先帝?”
“我看这陈宝香就是有忤逆之心,专挑这么个人来立坟。”
“陛下,陈宝香这是要陷您于不孝不义之地啊!”
李秉圣头都大了。
那么小的一个赏赐,怎么也能惹出这么大的乱子来?
“陈爱卿,你可知罪?”她沉声问。
“陛下。”张知序先一步出列,正色道,“先帝仁德,当年并未下发贬谪叶家的旨意,原案卷宗臣看过,定案的乃是前宰辅顾昌寓。”
“哦?”李秉圣突然来了兴致,“是什么样的案子?”
“陛下!”有人连忙出来打断,“先朝旧案,现在扯出来都扬人一鼻子灰,又何必再提呢?”
“是啊,都陈年旧案了,提着也晦气。”
陈宝香慢条斯理地出列在前头跪下,双手拱出:“陛下,臣之祖母一生忠义,任职武吏衙门五载,未曾有任何错漏失职,臣以为,她若都不能入青山,那青山里好多土堆都得往外搬。”
“放肆!”
“你这人真是狂悖无礼,目无纲常!”
朝堂上众人顿时被激怒,纷纷斥骂扔靴。
李秉圣不得不再次提前退朝。
她将人单拎去了御书房,黑着脸问:“算计朕呢?”
陈宝香摇头:“臣不敢。”
“朕看你是什么都敢的。”她脸色不太好看,“将朕架在这儿,想让朕为你那叶婆婆翻案?”
“不是。”
“你敢说不是?!”
陈宝香平静地抬起头,认真地道:“回陛下,确实不是。”
那本就不是叶婆婆的案子。

李秉圣怔愣,莫名其妙地看向花令音。
后者犹豫良久,还是低声道:“叶霜天当年一力欲改科考之制,未及成事便因收受贿赂而入狱,其家人后代全部受了牵连。”
叶琼心只是被牵连的人,真正涉案的是叶霜天。
李秉圣想起来了,自己刚记事的时候见过叶霜天一面,父皇说她是两朝宰辅,颇有贤名,当时叶霜天还给了她一块笔直的镇纸以示关爱。
可后来再大些,她听见的关于叶霜天的议论就变成了“奸臣”、“贪官”云云,没过多久这人就死在了大牢里,家都被抄了个干净。
李秉圣有些恍惚地垂眼,正好与陈宝香的目光撞上。
她跪在下头看着她,眼睛一眨也不眨,希冀、期待、忐忑、紧张,如旱季里拜龙王,又似苦难中望观音。
“……你这不还是架着朕吗。”
她又气又有些心软,“陈宝香,朕初登宝座,接到手的是座疮痍密布的江山,世家门阀势大,藩王纷争不断,朕没有功夫处理那些积年旧事,你也不该拿一家私事来烦扰朕。”
“陛下误会。”陈宝香拱手,“臣并非想为叶家喊冤,祖坟一时半会立不成碑也不急。但冬日将尽,春闱又至,今年的科考,难不成还要如往年一样?”
大盛科考男女皆可参与,但要先过乡试院试,再得籍贯地官员的举荐,二者缺一不可。
这样的制度导致的就是学子们必须拜入高门攀扯关系。
拜高门需要银钱,男儿家还好说,家里总能挤出些余粮助其成事,但女儿家,遇此门槛放弃者十之八九。
李秉圣一直在办私塾,她当然知道此制必须得改,只是登基之后实在事忙,纷扰不断大事缠身,她没能顾得上。
缓和了神色,她走回御案之后翻找,将前几日张知序送的“墙砖”从奏折堆里拖拽出来。
张知序用三块“墙砖”向她禀明了科考之制应该如何改,言辞恳切,读之令人动容。
但看着看着,李秉圣神色还是渐渐复杂起来。
昔日她未坐皇位,很清楚有些弊病应该怎么治,但真坐上这个位置,她才发现很多病不是有治的办法就可以下手的。
废除官员举荐当然是好的,能变相削弱门阀,也能使更多人参与科考。
但世家大族维护此制已有三百年之久,改制等于拔他们的根,必然引起抵抗和动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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