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喝多了?”下首的公子被扶起来,那女子抱歉地朝上首行了礼,“回去太晚家里会惦记,就先失陪了。”
旁人一阵起哄,那醉酒的公子傻笑着就跟人走了。
过一会儿,家眷接二连三地来接人,骑马的赶车的,下人扶的亲自扶的,都三三两两地离开。
尹逢时盯着门口看了一会儿,突然也咧嘴拍了拍张知序的肩:“我夫人来了,我也要回家了。”
张知序捏着酒盏,就见他跌跌撞撞地扑向了门口的女子。
那女子谁也没看,只皱眉接住他,嘴里念叨了两句,就将他搀着往外走。
两人都走得摇摇晃晃,背影看起来却莫名让人觉得安稳踏实。
“大人,您也等人吗?”顾花翎问。
收回目光,张知序摇头:“我自己回去,今日多谢款待。”
“哪里哪里,是我招待不周。”顾花翎起身,看看外头,“我让人送您吧,这附近灯不够亮堂。”
“不必了。”
又不是没长腿和眼睛,自己怎么就走不得了呢。
张知序垂眼,双手撑着膝盖慢慢起身。
“叨扰了。”门口突然传来一道清脆的声音。
顾花翎循声看去。
有个姑娘伸着脑袋往里头打量了一圈,目光落在某一处,似乎轻轻松了口气。
她笑着跨进门来,对自己微微颔首:“交给我吧。”
这位平日里总是一身盔甲神色狠戾的大将军,眼下穿的是寻常的瓷秘长裙,语气和善,动作轻柔。
她双手接住张知序有些摇晃的身子,毫不避讳地撑住他大半的重量。闻见他身上的酒气,她似乎有些无奈,还笑了笑。
“我接他回去,今日多谢款待。”她朝自己低声道。
顾花翎眼睛慢慢瞪圆,嘴也一点点张大,一时不知道该先欣喜自己跟陈将军说上话了,还是该惊叹原来传言竟都是真的。
他只能连连点头,再拱手作请。
张知序后知后觉地侧过头看向旁边的人。
水雾散去,熟悉的轮廓一点点清晰。
是陈宝香。
他呼吸都顿了一下,目光在她脸上转了一圈又一圈,似乎在确认自己有没有看错。
陈宝香拍拍他的背,笑道:“总不能真要我背你吧。”
他摇头,站直身子自己走了几步,又停下来看她。
陈宝香跟着走几步到他身边。
他复又接着走。
四周好像有人在哄笑,她也在笑,但还是很配合地跟着他走,两人就这么走走停停地跨出了门。
“前头路黑,牵着我好不好?”陈宝香轻声问。
张知序盯着她的指尖看了一会儿,小声道:“我看得清。”
“可我看不清呐。”她歪了歪脑袋,“摔着了怎么办?”
他皱眉沉思片刻,然后伸过手来仔细地将她牵好。
眼里涌上笑意,她反扣住他的手指,带着他一起往外走。
乐游原地方大,有草场有河岸,哪怕是夜里也有散落的灯火照着一阵阵喧哗。
张知序迷茫地走了一会儿,哑声问她:“今日不忙么。”
“忙呀,上午练了许久的枪,午饭都没来得及吃下午就又进宫了。从宫里出来还去了一趟吏部,一直忙到现在才有空。”她叹息。
他眉心一皱,扭头就去看附近的食肆。
“别急。”陈宝香捏了捏他的手,“家里备着了,回去就能吃。”
说着,又好笑地打量他,“不是在生我的气?怎么还这么在意我。”
只是生气而已,又不是不喜欢了。
张知序垂着眼想,他也不算是生她的气,只是还没来得及哄自己。
没事,不用管他,总是放一会儿就能自己好的。
夜风拂衣,微凉潮湿。
陈宝香静静地看着他眼里的情绪。
她看了一会儿,突然道:“我去跟九泉说一声,今日你回我那儿吧。”
张知序下意识地摇头,他想回去自己待着。
然而跟前这人说的似乎不是询问而是决定,说完也不看他,拽起他就走。
手心里的茧硌得他有点痒,张知序踉跄几步跟上她,嘴都张开了,却还是没能再拒绝一次。
酒意上涌,眼前似乎更迷蒙了一些,脚像踩在棉花上,对四周环境的感知也逐渐模糊。
他依稀觉得自己被扶上了车,又依稀感觉有人靠在自己身边,鼻息间有青草的香气。
莫名地,张知序也感觉到了安稳踏实。
他也是有人来接的。
酒不是个好东西,喝多了会做乱七八糟的梦。
张知序梦见自己被陈宝香扔在了马车上,又梦见四周都是狼,他抽出长剑劈砍,砍了一夜也没能突出重围。
醒来的时候天光已经大亮,他一个人躺在床上,屋子里安安静静。
“九泉?”
“主人。”九泉推门进来,将帕子拧干递给他,“已经是吃午饭的时候了。”
张知序几乎是脱口而出想问陈宝香呢。
但冷静想想,又不是夫妻,哪有一睁眼就找人的。
将话咽回去,他平静地洗漱更衣,再如往常一样想坐去桌边。
“嗯?”看着原先摆小桌的地方空着,倒是侧室里多了一方书桌,张知序纳闷了,“这不是我先前住的房间。”
“当然不是。”九泉直乐,“昨儿那酒后劲大,您下车的时候不甚清醒,非要往这边走,陈大人拗不过您,就将主屋让给您,自己去睡了侧堂。”
居然能有这种事?
张知序悔恨不已:“下次我再这样,你直接将我打晕拖走就是,别让她为难。”
九泉挑眉,迟疑地道:“陈大人好像也没怎么为难。”
不但没为难,还在屋子里守了许久才去睡的。
张知序将信将疑。
他将凌乱的被褥叠好,又点燃炉子里的熏香,想把房间恢复整齐干净。
结果收拾着收拾着,他瞥见了她书桌附近的盛况。
大大小小的纸团七零八落地散着,有的扔进了废纸筐,有的滚在地上,墨水也这里一滴那里一抹,凌乱非常。
陈宝香不是不会写字吗,弄这么多纸墨做什么。
他摇头,过去捡起个纸团想扔筐里。
结果一低眼,他看见了上头露出来的一个字。
歪歪斜斜的笔画,很是生涩僵硬,但写得很用力,墨都透了纸背。
他有些疑惑地伸手将它抚开。
歪歪扭扭的字迹顺着纸张的褶皱蜿蜒,一排又一排地显露出来,初看不知是什么,再一细读——
竟然是一整篇的《树论》。
誊抄的人显然只会依葫芦画瓢,很多字都写错了笔画,这里一个墨团那里一个叉,笔尖也控得不好,字迹糊了一大半。
他怔愣,又捡了两个纸团起来。
一模一样的内容,变化的只是墨团的和错笔的位置。
再打开废纸筐里的,亦然。
张知序捏着一堆纸在桌前站了一会儿,突然就想起了那日的摘星楼。
“大人写的《树论》小女拜读了十遍也不止。”
这声音落下去,露台四周突然安静得针落可闻。
眼神微动,他低头数了数手里皱巴巴的纸。
“七、八、九……”指节按在最后一张上,张知序侧眸,很轻易地就看见了桌上铺开的第十张。
第十遍的誊抄有了很大的进步,笔画对了,墨团也几乎没有,笔迹虽然不算好看,但两百余字,都整整齐齐地列在上头,雄赳赳,气昂昂,像极了将军麾下的兵。
将军不识字,不能知文心。
但别人能读十遍,她就能笨拙地抄十遍,懂不懂的不重要,重要的是她对他的欣赏从不比别人少。
——谁说不在意,这不是一个字都没听落下吗。
隆冬遗留下来的冰霜以为会积年不化,但只春风一吹就呼啦啦地开了满地的花。
张知序是想克制一下情绪的,但嘴角不知怎么就高高地扬了起来,半晌也没能压下去。
“醒啦?”陈宝香从外头回来,一身汗还未干,跑得热气腾腾的。
张知序回眸看她。
陈宝香挑眉,目光从他脸上移到他手上,倒也不扭捏,只笑:“有点丑是不是?”
“不丑。”
她愕然,走到他跟前指指他的眼睛再指指纸上的蚯蚓,“这都能叫不丑?”
“不丑。”他执拗地重复。
陈宝香满脸不可思议地看向九泉:“你家主人疯了吧,他那么擅长书法,还能说这玩意儿不丑?”
九泉:“……”
他该怎么跟陈大人解释情人眼里出王羲之这回事呢,就是别说陈大人写字了,她就算鬼画符自家主人也能找到角度夸的。
张知序将她的脑袋转回自己这边,捏着皱巴巴的纸认真地看着她问:“很介意?”
“也不是介意,就是心血来潮练练字。”
“说实话。”
她挑眉,好笑地睨他:“说实话有什么好处吗?”
“有的。”他执拗地点头,“我会很高兴。”
陈宝香愣住。
面前这人其实应该知道答案,不然也不会这么双眸泛光,亮得她都有些不敢与之对视。
但他好像就是需要她说出来,说出来才能完全安心。
九泉见势不对,跑得飞快,将屋子留给了他俩。
陈宝香左看右看,到底是败下阵来,脑门抵在他胸口含含糊糊地道:“有点吧。”
浅浅的三个字,跟她的动作一起砸在他心口上。
张知序骤然笑出了声。
怀里的人恼恨地掐他:“你笑什么!”
他摇头,任由她掐,却是越笑越开心。
陈宝香无奈,看着他笑,等了好一会儿之后,轻轻拍了拍他的背。
皱巴巴的纸被他当个宝一样放进了自己的袖袋,张知序头顶的阴云好像瞬间散了个干净。
“以后我注意。”他道,“不会发生第二次。”
陈宝香有点顶不住他这直勾勾的眼神,轻咳一声别开头:“不饿吗?去前厅吧,咱们今日跟碧空一起吃顿饭。”
“碧空要回宫了?”他不意外地问。
“你怎么知道。”
“料想也是。”张知序心情甚好地道,“咱们这位陛下虽然疑心重,但知人善用,先前留碧空是怕你封侯之后飘飘然不知何往,如今看你一切如旧,自然也就没有再留她的必要。”
其实李秉圣为人谨慎,对一个人的试探短则三五年,长则一辈子。
陈宝香是头一个在她这里不满一年就过关了的。
真的很厉害。
“也得多谢你肯去翻叶霜天的旧折,还日夜不停地写那么厚的新折上去。”陈宝香摸了摸下巴,“今年科考一切如旧,但我相信明年一定会有所改变。”
明年吗。
想起顾花翎提到的顾家最近来往的那些人,张知序挑了挑眉。
第177章 天光已明
跟碧空吃了美美的一顿饭,又接到吏部发下来的任命书,陈宝香突然觉得天光大亮,连四周的空气都好闻了许多。
原先那些个横眉竖眼的同僚,在她换上禁军统领的盔甲之后终于学会了朝她露出体面的微笑。
一直阻碍她将叶婆婆的棺材带回上京的几个老臣也终于选择了闭嘴。
就连张家那几位叔伯,在遇见她的时候都会主动来寒暄了。
陈宝香忍不住感慨:“人呐,还是得往高处走。”
“老大,道理我们都懂。”冯花在后头气喘吁吁,“但这天都还没亮呢,咱们就必须来爬山吗?”
山峦在晨曦中露出黑色的轮廓,赵怀珠王五含笑等人在路上排成了一条长龙,个个都上气不接下气的。
陈宝香看得好笑:“你们最近是不是疏于习武了?”
“哪有,正常的山咱们当然不在话下,但你看这路,陡得像根直立的筷子似的。”王五直摆手,“歇会儿,我背上这包袱也有点沉。”
含笑也累,但一声没吭,乖乖地睁着大眼睛望着她。
陈宝香俯下身来笑眯眯地问她:“知不知道我们要去哪里?”
她点头:“知道。”
“嗯?”陈宝香很意外,“我一个字也没提,你从哪里能知道?”
含笑比划了一下她,又比划了一下前头:“有姨奶奶在的方向,陈姐姐总是怎么走都不觉得累的。”
叶霜天有两个女儿,一个叫叶琼兰,一个叫叶琼心。
叶琼兰早早成婚,儿女双全,有叶含笑承欢膝下;叶琼心无意情事,并未成亲,但捡着个陈宝香拉扯养大。
含笑是该叫叶琼心姨奶奶的,但可惜叶家早就分崩离析,婆婆活着的时候两人并未见过。陈宝香也只是听叶婆婆说起过姐姐的孙女,才知道叶含笑这个名字。
她感慨地摸了摸含笑的脑袋,带着她继续往山上走。
在青山高耸的地势之间,有一片平整的沃土,是大盛开朝以来许多的名臣良将的家冢。
陈宝香被赏赐了其中的一片地方。
高高的石碑就在眼前,但因着叶家还未被正名,这上头仍旧一片空白。
陈宝香在新修的坟冢前蹲下,笑眯眯地伸出手挥了挥:“婆婆,回家啦~”
身后昔日叶琼心教出来的几个徒弟皆在,还站了一排陈宝香新收的门生,人群拥挤,但安静肃穆。
“我就说我会有出息的吧。”她骄傲地昂了昂头,“我现在有很大的宅子住,出门有马有车驾,顿顿都吃肉,我还当官了,挺威风的官,他们都不敢惹我,我还有了好多好多的钱。”
当年小小的她偎在她身边的时候许过的所有遥不可及的愿望,如今竟然都成了现实。
陈宝香笑着笑着声音就有点哑。
她垂眸,用袖口反复擦拭坟前的新砖,嘴角抿起,鼻尖泛红。
风吹得后头的纸钱纷扬起来,像边城不落的黄沙,又像上京冬末的那场雪。
陈宝香远远瞧见了旁边树下的一道身影。
今日是叶婆婆棺椁入土的日子,她照例给季秋让送了信,只是青山陡峭难行,季夫人年纪大了,她没指望她会来。
居然还是来了。
季秋让静静地站在树下,先前还挺直的脊背不知何时佝偻了些许,风一吹,身子愈显单薄。
她遥遥地盯着那石碑看,看了好久也没敢上前。
陈宝香抬步朝她走了过去。
“您来都来了,怎么不过去看看?”
季秋让摇头,望一眼那石碑又垂眸:“我只是来找你的。”
“科考改制之事我听人说了,你和张知序不可谓不尽力,但宝香,朝堂是一座木头搭成的房子,每个人都得在旁人身上借力,树敌太多不是好事。”
“今朝你觉得自己毫无破绽无所畏惧,可人总有松懈的时候,我不想看你步叶宰辅的后尘。”
陈宝香听懂了:“有人想对我下黑手?”
“不是想。”季秋让叹息,“他们已经动过几次手,未能成事,将来想必会变本加厉。”
陈宝香纳闷了:“动过手?什么时候的事?”
季秋让:“……”
她神色复杂地提了个人:“陆清容。”
“哦,她啊。”陈宝香挠头,“也就让我名声不好听了些。”
“也就?”季秋让摇头,“你风光之时自然不显,可一旦圣眷稍褪,这就会变成一只掐在你喉间的手。”
陈宝香其实明白这个道理,但当下,她想趁着陛下还肯听她的,用最快的速度改制,自然就没法顾及太多。
“还有顾以渐。”季秋让道,“陆清容回上京坐的是他运古籍的官船,她能突然进教坊做官妓,想必后头也有他的手笔。”
改制最先伤的就是世家利益,张家不知为何没有太大的反应,但顾家显然不想容她。
一个人要与一整个世家斗,还是太难了。
“今年的科考之事,如果可以,你也不要沾惹了。”季秋让越说越愁云拢眉。
她站在昏暗的树荫里,苍老的双眼因为看了太多不平之事而显得没什么光彩。
陈宝香当然知道她是在为自己担心。
但略微思忖之后,她还是朝季秋让拱手:“前辈放心,今年的科考说是与往年一样,但也只是制度未改,未必没有转机。”
朝阳升起,山上突然一片明媚。
陈宝香就在这片明媚的光里朝季秋让伸出手,“走,我们去拜一拜叶婆婆吧,希望她能佑所有真才实学之人顺利高中。”
天光大明,照得她伸过来的手都微微透着红光。
季秋让愕然睁眼,眉头难松,似是还想再劝。
陈宝香一把就将她从树荫里拉拽了出去。
“我觉得在您敲响御鼓的那一刻起,叶婆婆可能就已经不怪您了。”她张扬笑道,“不信您去问问。”
耀目的光兜头照来,季秋让有些惶恐地别开头不敢直视。
但走了两步之后,她发现朝阳虽然璀璨,却并不伤眼。
从指缝里往前看,年轻的小姑娘拉着她的手,无惧无畏,一往无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