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居然是这样想的吗。
张溪来心头一撞,喉间微紧,一时无措。
陈宝香余光瞥着他,适时起身:“时候不早了,我先去大理寺走一趟。”
张知序点头,看向张庭安:“大哥你今日不进宫?”
“哪壶不开提哪壶,得了。”张庭安拂袍起身,看向张溪来,“做你的事去,别再想这些不着调的,传出去人家还以为我虐待义子。”
三个人说着就各自出门。
正堂里眨眼就只剩了张银月和张溪来两个。
张溪来垂眼,拱手就道:“侄儿这便回去继续练字了。”
“站住。”银月呵斥一声。
他腿定在了原地。
她绕到他面前,恢复了以往的娇蛮:“告诉我,你一个造业司的文官,为什么会去南州支援武事?”
张溪来后退半步,眉眼低垂:“恰好遇上了州府缺人。”
“什么州府能缺人缺到让你一个上京主司去冲锋陷阵。”她双手叉腰,“你报下这令的人名讳上来,我自去问他!”
“……”
他有些难堪地抿唇,“有什么好问的,程槐立此人,本也人人得而诛之。”
“该诛也轮不到你去诛,外头有宝香姐姐,有赵怀珠,还有王五。”张银月又逼近一步,“与你有什么相干?”
“她们都是为着各自的亲人去的,姑母你也是我的亲人。”
“亲人?”张银月挑眉,“亲人你会不高兴我跟别的大人来往,亲人你会一直贴身收着我幼时送你的破石头?”
“我……没有。”
“没有?”她指尖一挑就夺过他的荷包。
张溪来想抢,伸手过去,却几乎成了环抱之姿。
他连忙收回手,窘迫又无奈:“姑母。”
“你再叫这个称呼,我就把这袋子打开,看看除了那块石头还有什么。”她戏谑地玩弄荷包上的绳结。
张溪来背脊一僵,脸都跟着白了一瞬。
里头有什么,自然还有她顺嘴吐在他掌心里的桃核、嫌绣工不好就扔了的手帕、断掉的青丝、甚至还有一颗疼了她半个月才掉下来的乳牙。
每一样他都收了起来。
可这些全摆在一起,就更显得他心思肮脏,上不得台面。
张溪来伸手想去夺回。
张银月将荷包放在身后,歪着脑袋瞧他:“重新唤我。”
“不……”
“那我打开了。”
“银月。”他飞快地开口,“别打开,银月。”
软软的两个字落下来,屋里两个人同时红了耳朵。
银月轻咳一声,将荷包还给他,然后道:“大哥说了,不能让人觉得张家在虐待你,明儿你便陪我上街去。”
“我明日要去造业司……”
“你造业司卯时上工,申时下工,我知道。”她笑,“待你下工我去接你。”
张溪来:“……”
心里有个声音可耻地叫嚣着答应她,自从唤她姑母之后,两人已经很久很久没有一起上街了。
可阴暗角落里的另一个声音又说,别去了,就算张家不要你报恩,你也不能得寸进尺。
双方交战,胜负难分。
“就这么定了。”银月才不管他的回答,摆手就道,“明儿见。”
她原本都已经快要放弃了,张溪来就像一处没有底的深渊,不管她投什么东西进去都没有回音。
累人极了,没有指望,不如在制药署里好好制药。
但现在,张银月突然发现,深渊不深,崖壁上甚至有柔软的枝叶,将她扔下去的东西都好好地收了进去。
似乎只是怕吓着她。
第163章 朋友吗,谢兰亭
平清侯陈宝香被提告,按照新律,他必须随时去大理寺配合查案,不得以任何借口推脱。
于是陈宝香正在巡城的时候要被带去大理寺,进宫见驾走到一半也要被带去大理寺,就连跟张知序一起看月亮,看一半也得去大理寺。
她气笑了:“谢大人,这么不挑时候?”
谢兰亭举着烛台看着她:“案情有进展,也顾不得挑什么时候了。”
“明儿再说不是一样?”她扫一眼四周的武吏,“你不累别人也累啊。”
这大半夜的也不给加工钱。
“少在这里挑拨离间。”谢兰亭道,“我来问你,这买尸契约上所写的人,可是你的母亲?”
陈宝香打了个呵欠:“是。”
“那你还有什么好狡辩的?”谢兰亭往后一靠,“陈鸢儿是你母亲,她又是程槐立的妻子。”
“等会。”陈宝香举起手,“你说谁是谁的妻子?”
“陈鸢儿是程槐立的妻子。”
哼笑一声,陈宝香道:“大人忘了?程槐立的原配发妻是寿安公主,这可是全天下都知道的事。”
“原桂乡村的杨里正指认,陈鸢儿一直与你父亲在一起,还生过两个儿子。”
“哎,这里也有问题。”陈宝香道,“程槐立哪来的儿子啊,边塞那场大火里烧死的不是他的两个侄儿么?”
“那是他撒谎。”
“怎么断定此事一定是程槐立撒谎,不是杨里正撒谎呢?”她忍不住嘲讽,“就因为程槐立死无对证?”
“你休要与我做口舌之争。”
“到底是谁在做口舌之争?”陈宝香扬眉,“大人,你在大理寺这么久了,难道不知只一个人的口供是做不得实证的?”
谢兰亭当然知道。
但那一场大水之后,桂乡村的人淹死的淹死,战死的战死,早没几个知道事的还活着了。
眼下最好的办法是让陈宝香自己承认。
他道:“你怎么就觉得我手里只有杨里正一个人证?”
陈宝香不为所动:“随便你有几个人证,若是人多就能把假的说成真的,那我这里也有两百多位人证,要指证大人与陆清容狼狈为奸,构陷忠臣。”
“陈宝香!”谢兰亭拍案而起,“你杀害陆守淮之后又谋杀亲爹,这都是板上钉钉的事实,即使证据尚且不足,你我也都心知肚明。”
“幸好‘心知肚明’不能用来办案,不然咱们大盛还真是完蛋了。”
“你……”
“谢大人,我与陆清容有仇,是打小就结下的。”陈宝香微微眯眼,“你可知她家曾如何在桂乡村欺压乡邻,后来又如何屠戮难民?”
“这些事与本案无关。”
“那我杀没杀陆守淮,又与本案有什么关系?”
“……”
“你没有直接的证据能证明我是程槐立的女儿,更没有任何证据能说是我杀了程槐立。”她好笑地睨着他,“声名远扬的大理寺卿谢兰亭,原来也不过是罔顾证据只为私情左右之辈。”
谢兰亭被骂懵了。
他分明已经整理出了大概的证据链,分明已经知道陈宝香与程槐立之间大致发生过的事。
结果怎么的,这人一通话,自己居然反驳不上来。
她的气势也压人,哪怕是在大理寺之中,在他的地盘上,他都占不了上风。
烛台爆了一声响,接着就暗了些下去。
陈宝香起身,懒散地道:“没话说我就走了,另外,谢大人,三更半夜让这么多武吏过来上工,未免缺德,记得给大家发点贴补。”
陈宝香有钱之后,最喜欢做的事就是给麾下的人发贴补。
今日上工时间延长了,发贴补。
有额外的活儿要下头的人去做的,发贴补。
谁跟其他衙门的人打交道受了委屈,那更是要发一大笔贴补。
一个人有钱是一个人的快乐,一群人有钱就是一群人的快乐,陈宝香很想让大理寺这些人也学会快乐。
但显然谢兰亭并不想理她,脸色很难看,配着旁边其余武吏困倦无奈的神情,整个大理寺都显得死气沉沉。
她哼笑,也不多说,自顾自地起身离开,继续回去看月亮。
不巧的是,后半夜下了大雨,张知序的月亮泡汤了。
他守在门口看着陈宝香淋着雨从大理寺回来,有些忍无可忍。
第二日,刑部张知序提告大理寺谢兰亭,罪名是私纵嫌犯,玩忽职守。
有此提告,谢兰亭不得不三天两头地跑去刑部配合调查,忙得焦头烂额,案情却没多少进展。
他恼怒地冲进了荨园。
“她的的确确是杀陆守淮的凶手,你分明也知道。”谢兰亭皱眉问张知序,“为这么个凶手,你要与我为难?”
张知序淡淡地回:“你也的的确确私放走了陆清容,不是吗。”
谢兰亭噎住,眉心微皱,嘴张了张又合上。
“谢大人断案如神,从不徇私,是以颇得民间盛赞。”张知序慢条斯理地重复这句评语,而后抬眼看他,“如今的你,像什么样子?”
自从陆清容回到上京,这人就慢慢变了,原先手里七八个案子在查,如今整日就只盯陈宝香一人,偏听偏信先入为主,像是想凭一己之力定陈宝香的罪。
“我很好奇。”张知序微微眯眼,“她是怎么说服你的?”
谢兰亭可不是什么没见过世面的毛头小子,女色于他应该不是什么新鲜东西,竟能被当初他完全看不上的人蛊惑至此?
“她没想说服我。”谢兰亭皱眉,“是我自己想查,这本也是我的职责。”
张知序沉默地看着他。
顶着这目光好一会儿,谢兰亭终于垂眼:“人非草木,谁能没有私情,毕竟我曾骗过她,害得她家破人亡。”
“若我没听错,你是在说——”张知序冷笑,“陆守淮贪污杀人导致的满门受累,是你害的?”
谢兰亭愣住。
张知序看着这位曾经风流满上京的损友,轻轻摇头:“早知如此,何必当初。”
陈宝香当时甚至都劝过他,办案有的是手段,何必去招惹陆清容。是他太过自负,觉得拿捏女子是最轻松易成的捷径,如今阴沟里翻船了,竟又悔上了。
“也不全是你想的那样。”谢兰亭道,“她已经原谅我了,如今也算朋友。”
只是她越宽容,他就越不落忍,下意识地想替她完成所愿。
“朋友。”张知序玩味地嚼着这两个字,眼尾的嘲弄之意已经快溢出来了,“原来我与你多年交心不算朋友,她这样利用你的,才堪做你的朋友。”
谢兰亭不悦:“你说我可以,她与你都没再见过,你怎能张口就定人的罪。”
张知序:“……”
他头疼地扶额:“宁肃,来。”
“主子?”
“把这个蠢货给我扔出去,扔得越远越好。”
“是。”
谢兰亭被扛起来,脸黑了大半:“古人说兄弟如手足,女人如衣服,没想到你我也有为衣服自断双臂的一天,好好好,自此之后,我谢兰亭与你张凤卿恩断义绝,再不来往!”
张知序捂住了自己的耳朵。
现在看见的这个谢兰亭若是能带回去给十六岁时的谢兰亭看看就好了,十六岁的谢兰亭一定会狠狠抽他几个耳光,说自己立志断尽天下奇案,怎么可能为情所困成这模样。
但现在,二十岁的张知序说服不了二十一岁的谢兰亭,就像当初被他拉着去玩升堂也不知道该怎么反抗一样。
太阳西沉,屋子里的光一点点褪走,张知序坐在原处没有动。
许久之后,才长长地叹了口气。
第164章 要你众叛亲离
宋句清在南州一事后被陛下召回了上京,安抚奖赏一番后,暂留他在上京住两个月。
于是张知序就经常在宫门或者刑部校场里看见他。
一开始他没太在意,觉得这人就是无聊了找地方活动筋骨。
但每次自己目光扫过去,都能撞见宋句清正在打量自己,张知序就觉得不对劲了。
“他闲得慌?”他问宁肃。
宁肃神色复杂:“这人一直在打听陈大人的动向,说是想再跟陈大人切磋一回,陈大人没搭理他,他估摸是不甘心,就冲您来了。”
“哦?”张知序眉梢高挑,“在外人眼里,我与她已经是一家人了?”
“倒也没有。普通百姓觉得您二位只是同僚,关系并不亲密;稍有些接触的小吏觉得您二位有些情愫,但未得名分。”
“那接触得更多的朝中官员们呢?”他连忙追问。
宁肃沉默半晌,老实道:“当然是觉得您二位沆瀣一气狼狈为奸,要以两人之力掀翻大盛官制,与所有人为敌。”
张知序:“……”得,成雌雄双煞了。
他不满意地挠了挠眉毛,刚想走,却见宋句清突然穿过校场朝自己迎来。
“听闻张大人文武双全,在下久在云州,不曾见识。”宋句清朝他拱手,“想请张大人赐教一二。”
张知序手里还捏着文书,宽大的袖袍飞扬起来,像枝头上被风吹拂的洁白的玉兰。
他有礼地颔首:“张某乃文臣,不善武事。”
“可你是陈侯的朋友。”宋句清上下打量他,“她那么勇猛的将军,身边难道会有软脚虾?”
好拙劣的激将法。
张知序眼皮都懒得抬。
“十支箭,谁射中红心多谁赢。”宋句清大咧咧地就给他塞了把弓,“来,让我看看传闻里陈将军的心上人,到底有几斤几两。”
“……”
身为一个讲礼守序的文臣,是绝不能与这些蛮横的武将较劲的。
——但他说他是陈将军的心上人。
“来。”张知序拉开了弓弦。
宋句清哈哈直笑,接过手下递来的弓,与他一起搭箭引弦。
两支箭几乎同时飞射出去,他的箭却比张知序的先中靶心,且位置更正。
宋句清满意地点头,又搭下一支箭。
“主子。”宁肃扫了一眼他手里的弓,低声道,“这人使诈,自己用的是轻弓,给了您一把重的。”
张知序当然一拉就察觉了,这起码得是一石的弓,靶子离得不远,他很吃亏。
但箭已出去一支,现在喊停像是输不起。
摇摇头,他继续搭箭。
张知序准头已经挺好了,七支箭只失一支,但这弓实在费力,第八支箭搭上来,他手腕都有些不稳。
宋句清十箭中八,转头看过去:“张大人,没力气了?”
箭搭弦上,却半晌也没能拉开弦。
宋句清正想笑,却突然有三支羽箭从后方破空而来,越过他身侧,刷地一声正中张知序的靶心。
“……”他错愕回眸。
左侧后方,陈宝香一身红白骑装,手里重弓弓弦仍颤,发髻间缀红绒的金钗在秋日之下闪闪发光。
“你赢了。”她收弓扬眉,朝张知序绽出灿烂的笑意。
来上京的时候宋句清就听人说过,陈宝香此人阴险狡诈,唯利是图,待人只有利用没有真心。
可现在,这人正一蹦一跳地朝张知序走过去,脸上不见丝毫算计。
“正好巡到这边,一起回去?”她拉着人家的胳膊问。
“好。”张知序神情柔和地应。
宋句清突然觉得什么唯利是图没有真心可能都是假的,只有张知序是她心上人这事是真的。
“陈大人。”他回神开口,“难得有空,比一场?”
“啊,宋大人也在啊。”她像是才看见他一般,转过身来拱手,“不巧,今日怕是比不了了。”
宋句清不服:“先前你说公务繁忙没空比试也就罢了,眼下你分明已经下了工要回家了,怎么还能说是没空?”
两人交手两回,他两回都没赢,心里多少是有些膈应的。如今已经没机会再交战,那宋句清想,能在校场里找回点场子也是好的。
结果陈宝香笑眯眯地道:“今日不是我没空,是大人你没空。”
宋句清:?
不是,他人就在这儿站着呢,还能硬给安排活儿不成?
还真能。
陈宝香话音落了没多久,后头就跑来个大理寺的小吏,拱手对他道:“宋将军,请您随小的往大理寺走一趟。”
他诧异地看向陈宝香,后者只抓着张知序的胳膊朝他挥手作别。
宋句清:“……”
他以为自己犯了什么事了,亦或者在上京偷偷用轻弓对重弓是犯法的。
结果进去大理寺,谢兰亭却问他:“你可知程槐立有个女儿?”
宋句清一脸莫名:“程槐立只有两个侄儿,一直不曾再添子嗣,哪儿又能冒出来个女儿?”
“陈宝香。”谢兰亭道,“有人指认她乃程槐立之女。”
宋句清震惊,宋句清不解。
宋句清最后打量着谢兰亭,恍然又好笑:“你们上京城里卸磨杀驴的章程这么麻烦,还非得给人找个爹不可?看她不顺眼直接下旨将她斩了呀,我们当武将的宿命如此,不会太意外的。”
谢兰亭:“……”
这些武夫怎么一个比一个的不讲理,他是在查案,又不是在栽赃陷害。
将一本手抄的《药经》拿过来在他面前摊开,谢兰亭解释:“大理寺收集的证据很多,桩桩件件都表明陈宝香跟程槐立早有旧怨,我不是在冤枉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