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攀高枝(白鹭成双)


——他没空看这些,只是听银月说起过几回。
但光听就够讨厌的了,再往陈宝香身上一套,他脸色好得起来才怪。
“你不是还要进宫去面圣?”他径直将她往外推,“快去吧,别耽误了。”
陈宝香盯着他,很不高兴:“我这么坦诚待你,你不跟我说实话。”
“给你一盒金子,别问了。”
“这是金子的问题吗,是你的态度不对!”
“两盒。”他补充,“每盒一百两。”
“——但话又说回来,你态度也有对的时候。”嘴角不受控制地咧开,她大度地拍了拍他的手,“那就放过你了。”
张知序:“……”
他扶额,觉得逃过一劫,又觉得陈宝香都当侯爵了,怎么还是用金子就能哄好。
李秉圣高坐皇位之上,听完陈宝香的回禀,流畅地表现出了震惊、愤怒、不舍、宽容等一连串的神情。
“事已至此,朕也无可奈何。”她叹息,“传旨下去,程槐立虽有忤逆犯上之罪,但朕念其功绩累累,特赦其家人,只抄没家产即可。”
“陛下仁慈——”
陈宝香跟着群臣跪在下头,心说这跟仁慈沾什么边,陛下分明是想借这旨意敲打京中剩余的与程槐立有关系的人,程槐立已经没了,再不老实就轮到他们了。
不过程槐立也不剩什么家眷,该死的都死差不多了。
她嘀咕着,刚想再奉承两句,就见前头突然有人出列:“陛下,臣有一言。”
“讲。”
“似程槐立此类的官员,之所以能屡屡犯事,还是我大盛提告之制过严的缘故。”
那人拱手道,“下不能告上,民不能告官,故而以官阶越级欺压者甚众,微末之言上不达天,民怨自沸,臣私以为当改制,以彰明主之能。”

第160章 民女陆清容提告
大盛的官员只能提告比自己高一级的上峰,高了两级你就是有天大的冤情也不能逾越,这是大盛官员们为自己修筑的护城河。
故而此言一出,御书房里其余人纷纷反对,情绪激烈的,甚至还脱鞋打砸提议者。
李秉圣眼看着官靴和汗巾在自己眼前乱飞,眉毛都没动一下。
“陈爱卿,你觉得呢?”
陈宝香觉得那人说得挺好,自己先前就是因为这个制度才走投无路只能想歪主意。
于是起身拱手:“臣乃武夫,岂通刑律之事?大理寺是专管这事的,他们觉得有必要改,那许是有他们的道理?”
“启禀陛下。”谢兰亭借机出列,“臣接管大理寺不过数月,因律不能提告之案就清理出七千件之多,如此下去,恐伤国本。”
“是啊陛下,远的不说,就说程槐立,他身上担着的案子何止百余,还大半是与人命有关,若早改此制,又何至于那么多无辜的人惨死。”御史台有人帮了一句腔。
吏部的人不服:“程槐立没有伏法,与提告之制何干?原也是有人敲了御鼓告过他的,没有下文也非律法之过。”
这话就是在明里暗里地骂李束昏庸包庇了。
李秉圣微微一笑:“爱卿言之有理。”
群臣纷纷往上拱手。
李秉圣起身:“朕以为,只要有冤情,无论身份皆可去衙门提告,上至皇亲,下至小吏,一旦被提告,上京衙门和大理寺也当协作一起彻查,不管多高的爵位多厚的官,都应秉公办理,不徇私情才是。”
“圣上英明——”陈宝香立马叩拜下去。
其余官员又气又无奈,但也只能跟着跪下去。
散会之后,许多大人朝她怒目而视,还有人故意来撞她的。
当然了,就陈宝香这个力气,光站着不动都能把撞上来的人弹飞出去。
“你——”吏部尚书被人扶着拿笏板指向她,“人非圣贤孰能无过,你今日这般不管不顾损人不利己,他日若自身惹了祸事,老夫也绝不会手软!”
陈宝香笑眯眯地道:“大人消消气,消消气,都是为陛下尽忠为大盛效命,何必互相为难呢。”
“你也知道当官的不该互相为难!”他气得直哆嗦,“你,你等着!有你后悔的时候!”
陈宝香是不觉得自己会后悔的,她一不贪污二不谋私,谁能告得了她去?
但万万没想到的是,此律改后不到一个月,当真就有人去大理寺提告她了。
陈宝香又气又笑:“那群老匹夫这么不要脸?”
张知序神色凝重:“不是他们。”
“你怎知不是?吏部那老头上回还跟我叫板呢。”
摇摇头,他跟她一起出门:“去看看就知道了。”
大理寺门口新立的鼓有十二面,从小到大依次代表被告的官职爵位大小,最大的足有一丈高宽,一敲上京皆知。
此时就有一个穿着孝衣的女子,正举着重重的鼓槌,拼命地往第二大的鼓上敲。
咚——咚——
先到一步的赵怀珠脸色铁青,看见他们来就立马迎了上来:“大人,是陆清容。”
再听见这个名字,陈宝香还有点恍惚。
她绕开赵怀珠,看向前头。
举着鼓槌的女子落下白麻帽披,露出一张苍白的脸来,陆清容的神情早不似先前嚣张,瘦削的肩膀在秋风之中显得格外单薄。
许是感受到了她的目光,她遥遥回望过来,双眸通红。
“民女要提告二品军侯兼护城大将军陈宝香,为利弑父,天地不容,请陛下依律将其凌迟处死!”
陈宝香一震,脑海里的画面突然翻飞到很多年前。
叶婆婆家隔壁住着个小女娃。
有干净衣裳穿,有爹娘陪,过生辰还有长寿面吃。
她很羡慕。
但那小女娃好像很不喜欢她,主动挑衅要与她打架。
陈宝香是不想跟她打的,但这人下手太狠,掐得她胳膊直流血。
于是她就只能还击了,将小女娃收拾得哭爹喊娘。
那小女娃倒也倔,第一天打不过第二天还是会来,回回雄赳赳气昂昂地来,再痛哭流涕地走。
陈宝香打着打着都心软了,抵着人家脑门问:“咱俩能不能当朋友?”
结果小女孩一把就将她推开,嫌恶地道:“你是那个穷老太婆家的,穷得一年都吃不上一碗肉,谁要跟你当朋友!”
她推完就跑,但因着跑得太急,脚下一滑,额头当即磕在了田边的石头上,划出条鲜血淋漓的伤口。
那伤口现在已经变成了一个浅疤。
陆清容顶着那已经不明显的疤,含泪站在她面前,一字一句地道:“当年买你娘尸体的那张契书现在在我这里,上头有你娘的名姓八字,有你爹的手印。”
“陈宝香,你是程槐立亲生的女儿,也是亲手杀了他的凶手!”
此话一出,四周一片哗然。
陈宝香皱眉看着她,不明白她是如何回到的上京,也不明白她是如何知道这些事的。
她先前分明一点也不记得自己。
张知序大步上前挡住陈宝香,皱眉道:“你说的证据尚未查实,如何能在大庭广众之下叫嚣。”
陆清容神情陡然凄楚起来,怯生生地站着,像一根风中无依的草。
然而下一瞬,她的身前也挡来一个人,与张知序平行而视:“她也并未细读这些东西。”
张知序愕然。
目之所及,谢兰亭笔直地站在他的对面,眉目严肃地道,“陛下恩旨,任何人都可以越级提告,她既然有冤,那便可以在此击鼓,还请张大人勿要以权势相压。”
陈宝香很快回了神。
她越过张知序,一脚就踹上谢兰亭的腿:“我的事是我的事,凤卿跟你多少年的交情了,你好好说话能死,什么叫以权势相压?他带兵来了还是拿官印了?”
谢兰亭吃痛吸气,气笑了:“陈侯,这说正事呢你怎么能直接动手。”
“我没动手,这是脚!”
“你……”
“好了。”张知序将她拉回来,不再看谢兰亭,只道,“圣人刚颁新律,这边便有大戏登台,想是一早就安排好的。既然谢大人要告,那便告吧。”

第161章 弑父之人
御鼓的声音响彻半个上京,陆清容跟着谢兰亭的车驾离开,身子还一直在轻轻颤抖。
“大人。”她颤声道,“今日你这般相助于我,怕是要惹张大人和陈侯不快。”
“执掌刑法本也容易得罪人。”
陆清容咬唇,眼眶通红,隐隐涌泪。
谢兰亭看她一眼,觉得不太好受。
先前那般张扬跋扈的一个人,现在随时都如同惊弓之鸟,不直视他,不跟他大声说话,就连睡觉都是独自蜷在床榻的角落里。
谢兰亭生平风流,最见不得可怜人,更何况面前这人沦落至此还跟他脱不了干系。
于是他给她赎身,又给她宅子和银票,想让她重新在上京里生活。
但陆清容已经没了家人,独身别居总是被一群地痞流氓堵着门起哄。
谢兰亭没办法,还是将人接进了自己的别院。
比起先前的满眼爱意,如今的陆清容好像已经对他死心了,不会主动与他说话,即使一起吃饭也沉默地守着该有的界限。
短暂的防备之后,他倒先不好意思起来,主动问她有没有什么需要他帮忙的。
陆清容一直说没有,眼里却像下着沉沉秋雨,始终不见晴。
谢兰亭无奈,只能派人去打听她家还剩些什么人,谁料打听着打听着就发现了更多陈宝香的过往。
这人岂止是对陆守淮有杀机,对程槐立的杀机也是昭然若揭。
她与陆清容甚至还是旧时的玩伴,大抵是因为嫉恨陆清容过得比她好,陈宝香从一开始就看陆清容不顺眼。
她完全不似面上表现出来的那般天真单纯。
如此女子,凤卿居然没看穿。
“这人狡诈,大人想从面上去查是不成的。”陆清容道,“得派人去向县,那里有个里正,他能证实陈鸢儿当初生的孩子是被叶琼心抱走的。”
“大理寺会按章程办案,你不必太过忧心。”谢兰亭回神,安抚似的道,“今日是尹逢时的生辰,我们得先过去吃宴。”
陆清容面露难色,欲言又止。
“放心,张知序他们不会去。”他笑,“他那人一向不爱凑热闹,除了我的生辰宴,旁的人请不到他。”
陆清容这才轻轻点头。
尹逢时的生辰宴挺热闹,请了徐不然、谢兰亭,还有七八个当时私塾里的同窗,一群人说说笑笑,吃酒斗茶。
酒足饭饱之后,就有人问谢兰亭了:“你跟凤卿怎么闹上了,他待你可不错啊。”
“总不能是为了女人吧。”
“那种话本子里的俗套,怎么能落在凤卿跟兰亭身上,他俩可是打小就穿一条裤子的。”
众人都笑,尹逢时没笑。
他看着谢兰亭身边的陆清容,微微眯眼:“你带她来做什么?”
陆清容抱着琵琶怯生生地道:“见过各位大人。”
“你会弹琵琶?”
这接二连三咄咄逼人的语气,弄得陆清容很是不知所措。
谢兰亭推他一把:“我给了那么大的红封,你哪来这么多问题,江南刚送来的鲜鱼还不够堵你的嘴?学学徐不然,人家就不这般大惊小怪。”
徐不然这回也立了功,捞着个巡防营副统领的职位,只是脸上不见什么喜色,甚至有些憔悴。
谢兰亭怼了怼他的胳膊:“你怎么回事,难不成还为情所困?”
徐不然摆摆手,示意不想再提。
话头岔开了,也就没人再管陆清容。
酒意上头的时候,席上众人散去了花园各处,有的三两聊私话,有的继续一人喝闷酒。
徐不然正对着壶嘴继续喝着,突然身边就多了个人。
“大人。”陆清容朝他一福。
徐不然斜眸看向她怀里的琵琶,摇头:“逢时说得没错,你就是不会弹,却还抱它来充场面。”
陆清容有些不好意思地摸了摸琵琶弦:“我出身乡野,一无是处,但各位大人都是人中龙凤,我不抱它来,又还能拿什么来遮丑呢。”
“像你这般敢去提告陈宝香的人,又岂会怕一个小小的宴会。”
陆清容微微一笑:“每个人都有自己害怕的东西,就像大人这般的人物,不也怕见到鲜血淋漓的尸体吗。”
徐不然脸色骤沉。
南州的事他只禀明了父亲,别人面前一概没提,这人是怎么知道的?
陆清容熟稔地抹开弦音,指尖慢挑,流畅的一曲高山流水倾泻而出。
她就在这曲音里轻声道:“小女子想与大人做个交易。”
陈宝香与张家几兄妹坐在一起吃茶。
“卖妻子尸体已经够龌龊的了,这样的东西居然还能拿来当证据。”张银月直皱眉。
张知序道:“眼下当务之急,是得知道除了这一样,陆清容手里还有什么别的证据。”
张庭安问:“为什么不先质疑证据的真伪?”
陈宝香直捂脸。
她很理解张家这几位担心她的心情,但除了张凤卿,另外两位什么也不知道,怎么就敢坐在这里给她出主意的啊。
尤其张庭安,陛下虽没再强行让他进宫,但也是没打算放过他的,他自己的事都还没解决呢,哪能救得了她。
银月看起来也精神不太好,脸色苍白,眼里也没什么神采。
陈宝香不由地凑过去问她:“有心事?”
“没有。”
程槐立一死,最高兴的当是她了,终于可以破掉婚约,不嫁那糟老头子。但除了她,全家没一个人高兴的,包括张溪来。
他甚至一连几日都没来跟她问安。
张银月闷闷地想,既如此,还不如程槐立别死,总归她嫁谁都对张溪来没有影响,眼下甚至要牵连到宝香姐姐。
眼眶一热,她鼻尖一皱就想哭。
张溪来就在这时跨进了门来。
“父亲,小叔,陈将军,姑母。”他挨个拱手见礼,行礼的角度都像是尺子量过的那般刚好。
银月别开头不看他。
张庭安纳闷:“夫子不是说你今日在练骑射?”
“是,已然练够了一个时辰。”张溪来拱手回禀,“造业司那边的文书也已经批阅完毕,过来的路上看见父亲院子里的草叶长得太密了些,便也跟司植一起修了修。”
张庭安满意地点头:“你是个懂事的孩子,既然已经忙了一上午了,那便去歇会儿吧。”
张溪来站着没动。
他深吸一口气,缓缓重新拱手:“父亲,孩儿有事禀告。”
“没看长辈们都忙着么。”张庭安摆手,“有什么事都等会再说。”
“无妨。”张知序看向他,“你若没有要紧的事,也不会开这个口。”
“是。”张溪来拿出一把匕首,双手捧着奉到前方,“程槐立之死,我可以担。”

“你?”张庭安大惊,“程槐立是你杀的?”
“不是他。”陈宝香摇头,“他不在我的随行军里。”
“你想顶罪?”张知序拧起眉心。
张银月怔怔地站在后头,一时不明白他是何意。
张溪来抿唇,捏着那匕首低声开口:“程槐立逃窜到南州之时,我正好在南州办差,也曾随州府前往磨口镇支援,日子对得上。”
如果可以,张溪来更希望是自己亲手杀的程槐立。
可惜,他没有这个机会。
“只要当时在场的人少,我就能去认这个罪,后果比陈大人去认要轻松得多。”张溪来道,“至多不过贬官,也不至于凌迟。”
“你疯了?”陈宝香震惊,“贬官就不是责罚了?你那么努力才有了如今能坐上造业司主官之位的机缘,为我顶罪就要重头再来,这不可惜了吗。”
“没什么好可惜的。”张溪来垂眼,“我本就受恩于张家。”
本就是因为有张家的收留,才有读书的机会、科考的机会、当官的机会,就算全还给张家,也抵不过养育之恩。
——张溪来一直是这么想的,所以生存之外的东西,他一样也不敢奢求。
而现在,陈宝香一巴掌拍在他的背上,瞪大眼道:“你是张家养的孩子,又不是张家养的狗,哪能遇着事就推你出去?咱大哥也不是这样的人呐。”
张知序斜眼看向自家大哥:“都说了平时不能太苛责孩子,给人养成什么样了。”
张庭安又气又笑:“我平日里是严厉了些,什么时候说过……哎你这孩子,我什么时候说过一定要你报恩了?”
张溪来怔愣地抬眼。
目之所及,三个人已经开始严肃地讨论起了对晚辈的教导之法,他递上去的匕首没人接,也没人真的顺着他的话考虑一二。
他有些迷茫:“我若无法报答张家的恩情,那,那张家给我的这些——”
张庭安啧了一声:“我捡你回来是觉得你可怜,把你当义子养是因为我没孩子,想试试当爹的滋味儿,我就图这些,都已经得到了,你还想报答别的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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